第3章
他一語不發,只定定地凝視着她。一雙眼猶如漆黑密林裏的迷霧,沒什麽情緒,卻又令人毛骨悚然,透着一股緩緩流動的陰沉死氣。
尹翩翩拿捏不準他信了幾分,只感覺周身的魔氣缭繞不散,帶着某種無孔不入的冰冷的試探——他似乎想試探她是否有什麽異常。
然而尹翩翩是魂穿過來的,哪能讓他看出分毫?
謝殊只注意到她心口上的傷的确好了,唯有衣領還殘留着一道妖魔的爪印——似乎一切都能與她所說的對上。
想起那些該死的妖魔,謝殊眼底的戾氣一閃而過。
尹翩翩決定做睜眼瞎。無論這“大徒弟”有什麽異常,她都要裝作一概不知,像往常那樣對待他。不僅如此,她還要掌握主動權。
于是她挺直了脊背,反過來質問他,“華予,告訴為師,方才你為何要殺呂掌事?”
謝殊沒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睫,像個做錯了事的少年。
“為師知道,你一定是太過憤怒,呂掌事說的都不是真的,他冤枉你了。”尹翩翩十分貼心地替他想好了答案。她此刻就像愛徒濾鏡一百米的慈愛師父,不僅沒有半分責問,還安撫性地拍了拍徒兒的肩。
“此次妖魔禍亂的事,為師相信與你無關,為師會派人查清真相,”她的語氣柔和而舒緩,帶着鎮定人心的力量,“現在能告訴為師,你身上的魔氣是怎麽回事嗎?”
謝殊手指驀地攥緊,他緩緩擡起頭來,一張蒼白的臉透出玉石一般的冷意,原本清秀的面容也顯出幾分陰戾,與原本的氣質十分不符。
尹翩翩怔了怔。
謝殊唇角微微勾起,“師尊…就這麽相信徒兒?”
他其實沒什麽耐心演了,正想與她攤牌,卻發現自己腦門被重重敲了一下。
“為師問你話呢,你還笑!瞧瞧你這一身傷,是不想活了麽?”尹翩翩似是有些氣急,“早先就與你說練功不要冒進,你非不聽,這下好了,走火入魔,還得要為師幫你想辦法。”
“你看看你,精神狀态都不正常了!”尹翩翩一邊說一邊從乾坤戒裏掏出幾瓶藥,囫囵倒了出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給大徒弟喂了下去。
吃得滿嘴丹藥的謝殊:“……”
“好了好了,也不是什麽大事,”尹翩翩忿忿的神色漸漸平靜下來,“這幾日你先好好閉關休養,為師會替你想辦法,将魔氣去除……”
尹翩翩正說着,宮門口忽然傳來一陣極大的動靜。
是宗門護衛來了!
不好,萬一他們發現謝殊身上有魔氣,恐會壞事。尹翩翩想叫謝殊躲一下,卻已是來不及了。
“這是怎麽回事?”護衛頭領當先一步沖了進來,看到滿地橫屍,震驚不已。
一大群白衣護衛魚貫而入,看到眼前的景象,俱是不敢相信。方才他們在外巡邏,發現宗門結界有異動,便帶人過去查探。萬萬沒想到,等折返回來,浮波宮便成了這般人間地獄。
難道是有人刻意支開他們,好趁機對浮波宮下手?這滿地的妖魔屍體……肯定和魔族脫不了幹系!
白衣護衛們注意到庭院中央的尹翩翩,連忙向她屈膝行禮。
“拜見仙君。”
尹翩翩不動聲色地将謝殊擋在身後。
她眉頭微蹙,端着仙君的架子沉聲道:“浮波宮遭妖魔突襲,損失慘重,還請你們回去将此事告知掌門。”
護衛頭領帶着大家起身,“仙君,此事事關重大,恐怕還得您親自回宗一趟。”
“嗯。”尹翩翩淡淡颔首。
她沒有理由拒絕,只是擔心謝殊身上的魔氣會暴露,如此一來,這些護衛必會刨根問底。依她對男主性格的了解,他不會和他們廢話,很有可能當場就自爆了,把她抓回魔界搞小黑屋什麽的……
眼下最好的辦法,就是穩住他,讓他再當一段時間她的“大徒弟”。只是委屈了她那可憐的徒兒謝華予,沉睡在這具軀殼裏,對外邊發生的事半點不知……等等,他醒來智商應該不會受到影響吧?尹翩翩想到這一茬,連忙詢問系統。
系統淡定回複:“你放心,謝殊現在屬于魂魄離體,十分虛弱,可能過不了多久你那徒兒就能奪回身體的控制權了,他會沒事的。”
尹翩翩輕舒了一口氣。她并不想傷及無辜之人。
為了支開這些護衛,她揚聲對衆人道:“你們先回宗門,通禀這裏的情況。本君還有些事要處理,晚些時候自會面見掌門。”
“是。”
護衛們恭恭敬敬應下,完全不敢直視這位仙君。他們雖然奉掌門之命,在上清宗周邊的洞天福地巡查,有着非比尋常的權力,但眼前這位乃是鴻熙師祖的親傳,又是掌門最疼愛的小師妹,縱然年紀輕輕,誰又敢冒犯?
眼看着白衣護衛隊就要走了,奄奄一息的呂掌事居然在這時醒了。
尹翩翩暗道不好。
呂掌事顯然沒忘記謝殊對自己的恐吓,整個人縮成一團,惶恐地盯着謝殊,活像見了鬼一樣,“他他——他——”
“他怎麽了?”護衛頭領十分敏銳,他察覺到了跟随在尹翩翩身後的少年。
那不是浮波仙君的大徒弟嗎?從方才起他便低着頭不發一言,似乎有些古怪。
尹翩翩蹙了蹙眉,感覺身後陰寒之氣加重,怕謝殊又失去理智,她先一步對掌事使了個昏睡訣,袖中的手微微一動。
掌事白眼一翻,果然暈倒了。
趁着護衛頭領彎腰探看的功夫,尹翩翩緊急詢問系統有什麽遮掩魔氣的方法。系統說,她手腕上那個镯子就是清心靜氣的法寶。
尹翩翩頓時眼前一亮,有了主意。她偷偷用背在身後的那只手比了個手勢。因着血霧的遮掩,衆人看不到她的動作,只有站在她身後距離極近的謝殊能看到。
尹翩翩沖他勾了勾手指。
謝殊:?
他還未能深思,便見尹翩翩十分焦急地抓住他一只手,手腕一抖動,将她腕上的一只白玉镯滑溜溜地送了過來。
叮——
晶瑩剔透的白玉镯滑到他的手腕上,謝殊倏地一怔,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涼意驚到。
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是尹翩翩的貼身法寶“清心镯”,有抵禦魔氣之效。這會兒她送給他,正好能壓制住他身上的魔氣。只是這镯子一看就是女式的,戴在他手腕上未免有些不倫不類。
偏巧尹翩翩還熱心地給他傳音:“戴好了,別取下來。”
謝殊:“……”
護衛頭領正要上前問話,然而不知怎麽地,掌事剛嗫嚅了一聲,又暈了過去。
護衛頭領露出為難的神色,直起身對尹翩翩道,“仙君,此人是難得的幸存者,或許知道些許內情。可否容我将此人帶去醫藥堂,先為他診治?”
尹翩翩點了點頭,“他是我宮中掌事呂德,經此一事,怕是受了刺激。你且帶他去療傷吧。”
掌事确實受了重傷,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也是正常的。尹翩翩想,為了替謝殊掩人耳目,她可能還得跑一趟醫藥堂,看消了他的記憶或是怎樣。哎,她可真是勞心勞神,什麽時候才能送走這讨債的祖宗呢?
白衣護衛擡起昏迷不醒的掌事,十分有秩序地組成小隊往外走。
護衛頭領的目光在謝殊身上逡巡了幾圈,實在看不出異常,便也沒說什麽。
他臨走前回望了一眼,只見那名站在血霧之中的弟子,周身帶着一股凜冽的陰寒之氣,又因為身高比浮波仙君高出一個頭,竟隐隐有壓過仙君之勢。
仙君這是收了個什麽徒弟,怎地如此恐怖?
然而不待他多想,天空中響起一道悶雷,怕是快要下雨了。他只得将疑惑壓在心中,率衆匆匆離去。
尹翩翩轉過身,想交待謝殊一些話,卻發現他低頭凝視着手腕上的白玉镯,神色看上去有些陰晴不定。
他的睫毛又長又密,微微垂着,便能遮住眼底一半的晦暗情緒。
“怎麽了?”尹翩翩這會兒适應了角色,神态十分放松,“你放心,為師方才給呂掌事下的昏睡訣,能夠讓他好好睡上三日。到時為師再親自去見他,必不會讓他冤枉你。”
謝殊抿了抿唇,面上看不出情緒,只是緩緩轉着那枚白玉镯。
這女式的镯子戴在他手腕上,難免有些小了,而且怪怪的。尹翩翩忍不住笑了聲,又迅速用咳嗽掩飾,“咳咳,這是清心镯,能壓制你體內的魔氣,你先戴着。”
她扒拉了一番原主的記憶,發現這是個天階法寶,乃是她掌門師兄從北域仙宗給她帶回來的生辰禮。她以前總是随身攜帶,愛不釋手,這會兒給了謝殊,手腕上便有些空落落的。
謝殊不置可否,垂下手,寬大的袖子掩住了那白玉镯。
尹翩翩察覺周圍一下子暗了不少,擡首望了望天,這才發現下起了雨。她自覺往屋檐下走,走了一段,卻發現謝殊沒有跟上來。
她在屋檐下回身,發現大徒弟不知怎麽地跪在了庭院裏。
他迷糊又驚詫地撓着後腦,似是剛剛才清醒過來。同樣一張臉,因為神态氣質完全不同,尹翩翩一下子就看出來,謝殊那尊大佛,總算是走了。
現下跪着的這個,是她貨真價實的大徒弟謝華予。
“啊!這…這是怎麽回事?”可憐的大徒弟跪在庭院裏,發現滿地都是妖魔的血水和屍體,頓時驚得臉色發白,不敢起來了。他入門不過五年,堪堪結丹,眼前這一幕多半是吓着他了。
尹翩翩心中沒來由升起一股對徒兒的憐愛,揚聲道,“別跪在那兒淋雨了,快起來吧。”
謝華予這才注意到檐下的師尊,磕磕絆絆想起身,卻又一哆嗦,跪回去了。
“師、師尊,弟子錯了!弟子回來晚了,沒能保護好師尊和浮波宮,您交待的任務也未完成!弟子沒能采集到九十九種花露,本來采集到的也都灑了,弟子犯了大錯,請您責罰!”
少年面色煞白,趴在地上不住磕頭,像是怕被她懲罰,一股腦将認錯的話全說了。
尹翩翩:?
原主對徒弟也是這麽兇殘的嗎?他看她的眼神,好像生怕她吃了他一樣。
尹翩翩心情有些微妙,抽出原主的一段記憶看了看,發現原主屬于高冷傲慢的那種,除了攻略美男的時候,對誰都漠不關心,對修為低微的徒弟更是嚴厲刻薄。然而她又不是這種人,怎能按照原主的性子來?
望着臉上淚水漣漣的大徒弟,尹翩翩有些心疼。想起她以前做孤魂野鬼的時候,也少不了被人欺負,因為實力弱小又無處安身,只能東躲西藏,受盡冷眼。
她雖還端着師尊的架子,卻也緩和了語氣,“好了好了,這不怪你,你先起來吧。”
謝華予卻還是跪着,甚至不知道想到什麽,臉色更白了。
尹翩翩在心中嘆了口氣,只好從乾坤戒裏掏出一把傘,撐開後走了過去。
謝華予把頭埋在地上,嘀嗒反彈的雨水在他臉面上跳動,滿鼻子嗅到的都是血腥味兒。他還在瑟瑟發抖,想起師尊往日一罰跪便是一整日,今日卻這般奇怪,叫他起來,難道是有新的罰人的法子?
他猶自驚懼,卻意外地從地面水潭上看到了一抹倩影。
師尊正緩緩地向他行來,步履輕盈,衣帶飄散,猶如踏蓮而出的仙子一般。她美麗的面龐上帶着幾分無奈,雙目溫和,完全不似往日的冷漠輕蔑。
謝華予看得怔住,連忙又緊閉上眼,只覺得多看一眼都是罪過。
離得近了,還能聞到師尊身上傳來的淡香……
他正恍恍惚惚想着,忽覺識海一痛,仿佛被什麽無形的東西擠壓了一般,還來不及反抗,意識便又陷入了虛無。
“不用跪了,”尹翩翩将雨傘舉到大徒弟頭頂,态度十分和善,“為師今日死裏逃生,想明白了許多事。以往對你苛責,是為師不對,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她輕輕搭上大徒弟的肩膀,纖纖玉指中傳遞出柔和的靈光,沒過一會兒他身上的寒氣便被驅散,濕噠噠的衣服也被烘幹了。
然而他還是跪着。
尹翩翩無奈,試圖調節氣氛,“你還不起來,是要為師陪你罰站嗎?”
她撐着傘靜靜候了會兒,大徒弟終于緩緩站起,尹翩翩連忙将手中雨傘也舉高。等到他完全直立的時候,她才尴尬地發現,自己這大徒弟比她還高一個頭,導致她不得不踮起腳撐傘。
……完全沒有師尊的樣子。
咳咳。
尹翩翩正想換另一把傘出來,卻發現站在她面前的大徒弟,好似又換了一副面孔。
他唇邊挂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眼底是隐藏得很深的陰郁流轉的寒意,就那麽一動不動地俯視着她,帶着幾分迫人的意味。
她忽地有些驚慌。
這、這是她師兄謝殊吧?
他怎麽又出來了?天哪,還能無縫銜接的嗎?
尹翩翩尴尬地舉着傘,只覺得方才那一番溫情好意都錯付了。這個謝殊神出鬼沒的,誰知道他什麽時候會突然控制住她徒兒的身體?
難道她每次靠近,他都會本能地蘇醒不成?
尹翩翩忽然打了個寒噤。
系統,你出來,我們好好聊聊。
作者有話要說:
系統:是的,你猜的沒錯。男主不會容許女主靠近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尹翩翩:我可憐的徒兒……嗚嗚……
大徒弟:我可憐的師虎……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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