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屋內燃起了熏香,錦榻上暖絨絨的。少年平靜地躺在那裏,長長的睫毛上帶着淡藍色的細閃,仿佛只是睡着了。
尹翩翩在乾坤戒裏一番好找,從一堆五光十色的法寶裏掏出了一個平平無奇的小木匣。
“就是這個?”她詫異地問系統,“可裏面只有幾塊靈石呀。”
“上面有機關。”
尹翩翩仔細觀察了一下小木匣的構造,發現底下刻着流芳閣的印記,還有龔二爺的私印……沒想到這居然是龔行簡送給原主的禮物!
木匣裏空間很大,尹翩翩搖晃了一下,裏面果然有暗層。她一下子想到了在現代看過的類似的機巧玩具,三下兩下撥弄着,将暗層給打開了。
還挺簡單的。
剛準備問需不需要幫忙的系統:“……”
随着暗層的打開,裏面放出一道刺眼的白光。尹翩翩下意識閉上眼,在裏面摸到了一顆嬰兒拳頭大的珠子。這珠子拿在手裏非常燙,還隐隐有一股牽扯的力量,拉着她不斷往小鲛人那裏靠。
不愧是鲛人族的至寶。
尹翩翩閉着眼睛摸索了會兒,總算摸到了小徒兒柔軟的嘴唇,使勁一摁,将珠子塞進了他嘴裏。
“唔……”
小潮生難受地低吟了一聲,竟是珠子卡在了喉間,無法吞下。
尹翩翩的手指剛抽出來,還有些無措,面對這情況她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順着系統的指引,先将徒兒的下颚掐住微微擡高,然後再灌入一股靈氣,引導那鲛珠往下。
“咳、咳咳!”小鲛人突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眼睛勉強打開一條縫兒,模模糊糊看見尹翩翩的舉動,誤以為她是想對自己動手,竟下意識反抗了起來。
尹翩翩連忙道:“別動。”
“……”小鲛人感覺自己喉嚨裏被不知名物體堵得死死的,原本渾身無力連口氣都喘不出,這會兒卻不知從哪裏汲取了一股力量,“啪”地将她推開。
“別、別碰我。”小潮生支撐不住地倒在床上,擡眼向她看來,眼底全是明晃晃的厭惡和防備。
尹翩翩:?
她有點被傷到。
小鲛人艱難地掐着喉嚨,想要把裏面的東西嘔出來,然而已經晚了。那珠子灼熱又滾燙,吞進去後仿佛五髒六腑都燃了起來。他疼得大汗直滴,卻沒有表現出一分,只是啞着嗓子問:“你給我吃了什麽?”
“為師是在救你。”尹翩翩平靜地看着他。
小鲛人并不領情,他疼得牙關打顫,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然而腹中很快傳來一股暖意,熟悉的力量充盈了四肢百骸……
靈氣在運轉,修為在暴漲,他不可思議地睜開了眼,盡管腹中強烈的灼燒感讓他痛不欲生,但越是這樣痛苦反而越清醒。
這是鲛珠!
小鲛人五指收攏,緊緊抓住了床沿,“他…他說的是真的……”
昨晚他找到龔行簡,用催眠術讓他交待了一切。龔行簡承認說鲛人族是他帶人滅的,鲛珠也是他奪的,為的是給尹翩翩尋一個生辰禮。
所以,鲛珠才會出現在她身上。
小鲛人嘴唇顫抖了起來,他無法控制自己不遷怒于眼前這個女人,然而她看向他時那種悲憫、溫和的眼神卻深深刺痛了他。
鲛珠在他體內高速運轉着,不斷汲取着周圍的靈氣,讓他的修為一度攀升至合體後期。他望着外面高高立起的保護結界,望着周圍散落的各種提供靈氣讓他不至于枯竭而亡的法寶,終于抑制不住地咳出一口血來——
她這樣幫他……為什麽?
他還記得自己見到她的第一面,那是他有生以來最狼狽的時刻。他剛從那群人類修士手中逃出,渾身上下遍體鱗傷,倒在渾濁的泥沙裏,雙目幾近失明。
眼前只剩下刺目的猩紅,無數鲛人的影子重疊在了一起,它們用身體擋在他面前,給他鋪就了一條血路。他知道,他必須活下來,因為他身上背負着所有人的性命。
他努力向前爬着,五爪使勁抓着泥沙……就算失去知覺,就算遍體鱗傷,就算雙手寸斷,他也要一點點爬回去。
爬回大海,活下去。
就在那樣的情況下,那個女人出現了。她一身白衣清冷似仙,飄飄降臨在海邊。他以為她是上天派來的救星,然而她卻視他如蝼蟻,将他粗暴地帶回去之後,便扔進柴房置之不理。
那時的他非常絕望,絕望之餘還有一絲怨恨。他不明白,她為什麽要救他?
她用盡各種理由責罵他,将他收為了弟子卻不聞不問。他一個人蜷縮在柴房角落裏度過了三個月,不吃不喝,僅靠着偶爾漫進來的雨水支撐着活下來的信念。
他是恨她的,他想。
後來,柴房的門再度被打開,他聽見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是她,她用那種從未有過的輕柔語調喚着他的名字……原來她是知道他名字的麽?那時的他嘲諷地想着。
自那以後,她似乎變了,變得讓人看不透她究竟想做什麽。
現在,她甚至還将鲛珠還給了他。
小鲛人擦去嘴角溢出的鮮血,忽地低低笑了起來,笑得慘烈又偏執。這一刻,他好像烈火之上飄飛的灰燼,帶着唯一一絲熱意落往無邊黑暗。
“為什麽要救我?”
“為什麽?”
尹翩翩看着小鲛人,他正承受着鲛珠帶來的巨大痛苦,額頭上、臉上以及耳廓邊都生出了細密的鱗片,正在以某種激進而不穩定的速度覆蓋他的全身。
他說的是第一次救他的時候嗎?
尹翩翩在原主的記憶裏翻出了那一段。她看見小鲛人趴在海邊,撐着瀕死的意志努力向前爬着,光裸的後背上滿是觸目驚心的鞭痕,魚尾陷在泥沙之中,已經幹得快要蛻皮了。
然而,尹翩翩看到了他眼中的光。
那是對生的執着,是受盡磋磨都要活下去的執念。
他身上那些傷痕,光是讓她這麽看着都覺得疼。然而原主救他,卻僅僅只是為了鲛人淚。
她不忍心就這麽告訴他。
她看着小鲛人複雜而晦暗的目光,知道他心中肯定還在怨她。就算真相已經大白,他對原主的積怨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消除的。他會恨她,會讨厭她,其實歸根究底也是因為,他不能放過自己。
那麽多人死在他面前,他應該很難接受吧?
尹翩翩在床沿邊慢慢坐下,語氣變得溫和,“其實,救你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我自己?”小鲛人怔住,輕輕抖了下嘴唇。
“對,”尹翩翩撫着小鲛人柔軟的發頂,“那個時候,你是不是已經拼盡全力逃跑了?”
“那是我軟弱無能!”小鲛人眼中彌漫上痛苦之色,仿佛回憶起了最慘烈的畫面。他緊緊攥着拳,掐着自己的掌心幾乎要滴出血來。
“不,活着比死了更難。”
尹翩翩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轉而平靜地看着他。
活着的人,要背負所有的希望,背負滅族的仇恨,背負長久的折磨。他在被原主關押的那幾個月都在想什麽呢?是不是也曾想過一死了之,去陪那些死去的親人?
然而他沒有。
他看上去如此瘦弱,內心卻如此堅韌。
“為師知道,你一直很痛苦。”尹翩翩輕輕籠着他的手,将他攥緊的指頭一根一根掰開。看着他眼底的血色一點點褪去,她心中也生出了幾分欣慰。
她握着他的手,替他注入靈氣療傷。小鲛人沉默了許久,終于沒有再抗拒她的接近。
“昨晚,你去找龔行簡了,對不對?”
“明知打不過他,為何還要去?”
“為何不告訴為師?”
小鲛人一聲不吭,只是在她的撫慰下漸漸顫抖了起來。他的眼眶變紅了,然而裏面卻幹澀澀的,一滴眼淚也沒有,幹得甚至讓人覺得有些痛。
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關心他了。
從前他有姐姐,姐姐會像這樣撫着他的頭,與他說話。
現在他什麽都沒有了。
昨夜大雨滂沱,他就那樣一步一步在血泊裏爬着,只痛恨自己不能夠更強一點,強到能殺了龔行簡。他那點低微的修為,在施展催眠術之後便撐不了多久了。
他無法為親人們報仇,本來想就那樣死在龔行簡手下也好。然而那人不知發了什麽瘋,沒有殺他,反而笑着對他說:“你太弱了,我不屑和你打,打死了,翩翩也會恨我。”
那一刻他真的恨極了這個叫尹翩翩的女人。
她讓他連死也不能。
然而,當她用這種溫柔的語氣與他說話的時候,他又想起了她的萬般好。
他內心充滿了矛盾的情緒,那股灼燒般的疼痛又湧了上來,再怎麽咬緊牙關抵抗,意識還是漸漸陷入了昏暗……
尹翩翩看着小鲛人痛苦地蜷起身體,像一只可憐的小獸般低低叫喚着,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她一直為他疏導着體內筋脈,然而他的疼痛好似并未減輕。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漸變暗,尹翩翩也感到有些疲倦,只好在一旁打坐調息。
因為布了結界的緣故,這一天都沒有人來打擾。
只是小潮生的情況有些奇怪,他似乎已經能夠煉化鲛珠了,然而體內的熱潮還是沒有褪去。尹翩翩打入一股氣息探了探,發現是他正壓抑着修為不願突破。
這是為什麽?尹翩翩想不通。
但無論如何,他如今也有了元嬰期的修為,今後不會再遭人欺負了。尹翩翩如此想着,便多了一分欣慰,還好笑地想起自己的大徒弟現在才剛結金丹,要是發現小師弟的修為一天就超過他了,還不知要急成什麽樣。
尹翩翩正閉眼吐納着靈氣,感覺身邊傳來了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的聲音。
她意外地睜開眼,竟發現自己的後腰被人抱住了。
小鲛人意識還很模糊,只是循着本能找到了她的氣息,磨磨蹭蹭地用臉貼了貼她的後背。他衣衫淩亂,在蹭過來的過程中就已經滿臉通紅,蹙着眉不住地喊:“熱……好熱……”
尹翩翩怔住了。
什麽情況?
系統及時地回答她:“他快到成熟期了。”
“……什麽意思?”
“你見過發情的貓嗎?”系統頓了頓,“就差不多是那個意思。”
尹翩翩:“……”
她有點害怕。
她一直把小潮生當孩子來看的,沒想到他已經到了妖族的成年期,馬上要變成大男孩了?
尹翩翩一時有些接受不能。她轉頭看着小嘴微嘟、兩頰還帶着嬰兒肥的小徒弟,忍不住搖頭嘆息,最後摸了把他柔軟的淡藍色頭發。
小鲛人感受到她的親近,更是滿臉興奮,不自覺地蹭到了她脖頸間。
尹翩翩一把摁住這個熊孩子,“別亂動。”
小鲛人就乖乖巧巧地不動了。
他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向她,像是一望無際的澄澈大海,然而仔細看的話,就能發現底下深藏着的渴望。
“抱抱我,好嗎?”他有些委屈,小聲地來了一句。
尹翩翩:“……”
你現在是危險時期,為師不敢抱啊。
于是她迅速放下了他,留下了無數清心淨氣的法寶鎮床,然後揮揮手步出了結界。
一出結界,竟發現大家全都在等着她。
帶頭的是她那一身紅衣英姿不凡的好姐妹白紛紛,她身後跟着幾個探頭探腦的粉衣徒弟,還有她那傻乎乎的大徒弟和旁觀看戲的二徒弟。
見她出來,大家紛紛露出了關心的神色。
尹翩翩:“……”
“你們在這兒等了多久了?”她忍不住問。
白紛紛伸出一根手指,“一整天。”
尹翩翩莫名有些心虛,生怕他們問起裏頭小徒弟的情況,便拉過白紛紛的手走到最前面,“事情沒鬧大吧?”
“嗯?什麽事?”白紛紛一臉疑惑。
難道龔二爺沒有派人來找她算賬?尹翩翩詫異地想,他不會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吧?不會吧?都這樣了,他還沒死心?
見尹翩翩笑得有些勉強,白紛紛還以為她是累着了,不禁搖頭無奈道:“你還是這麽好心,對徒弟都掏心掏肺的。只希望他以後能知恩圖報吧,別惹出什麽大禍來。”
尹翩翩心想:不求他知恩圖報,只求他別欺師滅祖。
要知道在原書裏,他可是最熱衷小黑屋的一位啊……
不知道如果從現在開始好好教導,還能不能把他歪掉的三觀掰回來。尹翩翩如此思忖着。
頭幾天的宴席結束後,掌門暗中邀請了各派的長老到議事廳。尹翩翩敏銳地察覺到這裏面肯定和魔族餘孽有關,便留了個心眼,讓侍者随時來禀報掌門師兄的動靜。
然而他卻像是在避着她似地,那天宴席上寥寥兩句之後,便再未提起。
尹翩翩有些着急,直覺告訴她,這裏面或許就涉及到謝殊。他這麽長時間沒聯系她了,她真覺得有些不安。
于是,趁着夜色,她偷偷溜到了議事廳門外。
“……竟有這等事?”
“魔族老巢早在百年前便被鏟除一空,如今居然還有魔族餘孽出現。他們敢堂而皇之行與貴宗作對,殺了這麽多人,怕是有備而來。”
“怪我,怪我啊!我不該派那三百人上山查探……”
“這挖心之法,當真殘忍!”
“那山洞裏究竟有什麽?可有人查出?”
“……”
“不可沖動!此事非同小可,當心打草驚蛇。”
尹翩翩凝神細聽了一會兒,因為怕被人發現,只在系統的幫助下聽了個大概。好像是掌門師兄派出去搜查的弟子全軍覆滅了,他們懷疑是魔族餘孽幹的。
這事兒如此喪心病狂,肯定不是謝殊幹的……還有那什麽山洞,一聽就和謝殊沒什麽關系。尹翩翩逐漸放了心。
她踏着月色往飛龍峰的方向走,想回去看一看寝殿的修複完成到什麽程度了。
一路的長明燈都燃着,侍者們已經按她的吩咐将鲛人油脂做的燈芯去掉了,換成了其他材質。雖然光線沒有之前那麽明亮純淨了,但好在看着安心。
尹翩翩避開了幾個徒弟的居所,獨自來到了後山的大瀑布旁。
這是她最喜歡的地方,平時沒事就會來散散步。因為空氣非常清新,人也少,很适合她這種鹹魚社恐人士。
尹翩翩以前做鬼的時候,很喜歡自己一個人念念叨叨,所以直到如今也改不了這個習慣。平時演戲演多了,總要找個僻靜的地方釋放一下。
她随意地伸了個懶腰,深呼吸一口,只覺得渾身的細胞都舒暢了。
“咦,那是什麽?”
她注意到波光粼粼的水潭上無端多出了一塊大石頭,石頭上面似乎放着什麽。
尹翩翩足尖點地,輕輕巧巧地飛了過去,将那東西拿到手裏,發現竟是一個精致的小木盒。
打開一看,裏面是一個嶄新的玉簡。
尹翩翩:?
這是誰落在這裏的嗎?可又不太像……感覺更像是留在這裏的禮物。
尹翩翩拿起玉簡,發現右下角刻了一個小小的“殊”字。
她當即瞪大了眼,差點從大石頭上滑下去。
謝殊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殊:聽聞很多人想我,無良的作者君承諾了,下章讓我露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