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人間四劫【16】

蕪津市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地下停車場,一輛黑色吉普靈活的避開駛向出口的一輛卧車,鑽入卧車騰出來的停車位。

邢朗熄火下車,快步走出停車場,往醫院大樓走去。

無論什麽時候,醫院和菜市場都是最有人間煙火氣息的地方,分診臺前擠滿了拿着病例的病人家屬,幾個被家人疏于看管的孩子在一樓大廳來回跑動,把繁忙的人群當做了自己的樂園,像在林間捉迷藏似的躲藏在每一個陌生人的身後。

一個瘦小的男孩兒為了躲避即将找到自己的小夥伴,從垃圾桶後站起身,在奔忙的人群森林中穿梭,不小心和一個陌生男人正面相撞。

男人很高,男孩趴在他膝頭,不得已高高的仰起頭,看到一張帶着墨鏡的陌生的臉。

邢朗低頭看着男孩兒,從他蒼白的臉色,眼睑下的青烏,和他過于消瘦的身體,足以看出這個五六歲的孩子正被病痛所折磨。

他抓住小男孩兒如細杆似的手臂,往周圍看了一圈,叫住一個路過的醫生。

醫生很快認出了他身邊的孩子,道:“張磊磊,你怎麽又亂跑啊,跟我回去。”

醫生把穿着病服的孩子領走時,邢朗特意看了一眼醫生胸前的名牌,血液科,許森。

繞開人煙最稠密的分診臺,邢朗在走廊口看到了陸明宇,陸明宇正在朝他招手。

等他走過去,陸明宇把一份病例遞給他:“我剛才問過醫生了,張福順的确在一年前确診為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去年十月份在醫院住過一段時間,不到一個月就出院了。昨天病情忽然惡化,張東晨叫救護車把張福順送進醫院。”

邢朗接過病例大概掃了一眼,随後又遞給陸明宇:“進醫院之前,張東晨在哪兒?”

陸明宇知道他在問白曉竹被害時張東晨的去向,道:“這一點我也核實了,從昨天晚上七點鐘到現在,張東晨一直在醫院。”

七點鐘,在白曉竹被害的時間段內。

“張福順醒了嗎?”

“嗯,在七樓503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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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朗沒有在一樓和人群一起等使用量異常繁忙的電梯,而是一路小跑直奔七樓,等他從七樓樓梯口拐出來,路過電梯口看了一眼牆上的指示燈,電梯還在從十一樓往下降。

按照門牌號很快找到了503病房,邢朗站在503病房前,沒有着急進去,而是看着不遠處樓道盡頭,站在一扇窗戶前的兩個人。

一人是穿着白大褂的醫生,醫生對面是張福順的兒子張東晨 。

張東晨依舊穿着那身黑衣服,帶着一頂遮到眉毛的鴨舌帽。雖然距離遠,且張東晨側面對着他,邢朗也能看出張東晨比起前兩日在警局的時候,更加沒有精神。

張東晨睜着兩只無神的眼睛看着地板,既像是在專注的聽醫生說話,又像是神思恍惚的走神中。如果仔細的盯着他的雙腿,可以看出他消瘦的身形略有搖晃。

很快,醫生結束了和他的談話,為了表示同情和悲憫,醫生臨走時拍了拍張東晨的肩膀。

醫生下樓後,張東晨結束僵立依舊的站姿,像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似的撐着膝蓋慢慢的貼着牆蹲下,好像肩上壓了兩座大山,不蹲下緩一口氣,他即将被沉重的大山壓死。

邢朗也沒有過多關注他,很快将注意力從張東晨上收回,推開了病房門。

病房裏飄蹿着醫用酒精味,和從病床下竄出來的尿騷味。

張福順躺在床上,頭發稀疏,臉色枯黃幹癟,瘦的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病床旁豎着一個點滴架,針頭插在他血管鼓脹的手背裏。

張福順沒有睡着,當房門被打開的時候就張開了眼睛,随後他看到一個帶着墨鏡的男人朝他走來。

邢朗低頭看了他片刻,然後拉了一張椅子坐他床邊,摘掉墨鏡,露出一雙平靜,且沒有溫度的眼睛。

“問你一個問題。”

冷不丁的,邢朗開口了,語調平整又冷酷:“你那三個老鄉,是怎麽死的?”

邢朗那張臉亦正亦邪,在他沒有自爆身份時,他的氣質無論如何也無法使人相信他是一名人民警察。

同樣的,張福順也這麽認為。

聽聞他提起已經死去的三個老鄉,張福順那雙好像怎麽也睜不開的眼睛猛然間睜大了,然後擡起爆滿血管和青筋的右手想要按響呼叫鈴。

邢朗把他的手打了下去,然後掏出證件放在他眼前:“看清楚,警察。如果你不回答我的問題,就跟我回警局,咱們換個方式聊。”

張福順瞪着眼睛,把警官證上的每一個字都看了一遍,像是在辨別真僞,當他看到警員編號下的姓名時,幹澀的雙眼忽然泛起幾分濕意,扭頭看着邢朗,啞聲道:“邢,邢朗?”

邢朗笑:“诶,是我。”

收起證件,邢朗看着他的眼睛又重複方才的問題:“告訴我,王兆強、黃春樹、薛海洋這三個人是怎麽死的?”

他每說出一個名字,張福順的臉色就白一分,三名死者的名字念出來,張福順的臉色已經不似個活人。

“我,我不知道。”

等了好一會兒,就從他嘴裏等出這麽一句廢話。

邢朗目光陰沉的看着他,唇角扯出一絲冷漠的笑意:“14年7月5號,黃春樹帶着同村的王兆強和薛海洋到銀江找你。10月份中旬,這三個人和家裏人失去聯系。直到前兩天,他們的屍體從市郊月牙山挖出來。”

張福順閉上眼,胸膛起伏越來越快,氣息越來越粗重渾濁。

邢朗彎腰湊近他,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轉頭面朝自己,漆黑的眼睛裏瞞着一層鋒利的寒光,沉聲道:“你知道他們被挖出來的時候的樣子嗎?不知道?那我告訴你,他們渾身都被蟲子啃光了,那些蟲子把他們啃的千瘡百孔,面目全非,連骨頭都露出來了。只要是他們身上有洞的地方,全都生滿了蟲卵。眼窩、嘴巴、鼻子、肛門,還有男人的那個地方,骨頭都他媽的快咬爛了。其實死亡三年被土葬,屍體轉不成白骨,但是你的老鄉卻幾乎被啃光了,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他們的屍體裏鑽了一條蛇,蛇把他們的五髒六腑掏了個稀碎,連腦漿都沒有放過,就從這兒開始……”

邢朗伸出食指,輕輕的按在張福順的胸口上,斜着唇角笑的有些猙獰:“一直鑽到腦子裏。”

張福順忽然掉頭趴在床邊,沖着地面狂嘔。隔夜飯混着胃液的異味頓時蓋過了病房裏的尿騷味。

等他吐了一會兒,邢朗忽然抓住他的領子把他按在床上,幾乎壓到他面前,冷笑道:“你覺得他們可憐?還是惡心?”

張福順怔怔的看着他,臉上淌着眼淚和鼻涕,嘴角還沾滿了穢物,顫抖着嘴唇道:“不是我殺了他們,不是我殺了他們!”

邢朗逼至他面前,低吼道:“不是你?就你自己一個人活着,他們全都死了,你敢說不是你!”

張福順捂住臉大哭:“我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啊!”

邢朗把他的領子揪的更緊:“沒有辦法?所以你就殺了他們!”

“不是我!”

“我告訴你他們是怎麽死的,他們被捆住雙手,跪在地上,而你拿着槍把他們一個個打死,開槍的人是你對不對!”

張福順瘋狂大喊:“不是我!不是我開的槍,我只是把他們捆起來!”

邢朗眼睛一眯,心道果然還有一個人。

“開槍的人是誰?說出他的名字!”

趁熱打鐵,他再次逼問。

張福順渾身顫抖,氣息愈加斷裂,似乎随時會窒息昏厥:“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邢朗正要按響呼叫鈴,就聽到病房門被推開,跑進來一個年輕人。

“你幹什麽!”

張東晨在他肩上用力推了一把,少年的力量竟把邢朗往後推了一個趔趄。

邢朗往後跌了兩步,看着張東晨神色慌張的為張福順順胸口,拿着紙巾擦掉父親臉上的穢物。張東晨的眼角迅速的被逼出一點濕潤的痕跡,憤怒的擡起頭朝邢朗低吼:“你們警察就可以為所欲為嗎!”

邢朗對他的質問置若罔聞,走到飲水機前抽出一個紙杯接了一杯水。

張東晨把父親的臉擦幹淨,然後幫他蓋好被子,站起身,用那雙滿是冷漠和怨毒的眼睛看着邢朗,說:“警官,我想知道,你剛才為什麽那樣對我爸爸。”

邢朗擡起左手撐在飲水機上,面無表情的看着張東晨,習以為常的接受張東晨對他無聲的斥責,和全都寫在眼睛裏的憤怒。

面對這樣一雙年輕,卻早已被仇恨,準确來說是被仇視執法機關仇視警察的恨意蒙蔽的雙眼。邢朗忽然覺得有些疲憊。

為什麽?因為職業賦予他的特殊的手段,更是因為從屍坑裏挖出來的十二具枯骨。

眼前這少年雖然恨他,但是卻很單純,單純到以為一個警察可以憑借自己的喜好,對一個‘無辜’的人動粗。

邢朗沒有選擇告訴他真相,喝了幾口水,就雲淡風輕的扭轉了話題:“昨天晚上你一直在醫院?”

面對警察的提問,張東晨一直不敢掉以輕心,也不敢不答。他只能道:“是。”

邢朗往前走了兩步,看着他說:“昨天晚上出事了,知道嗎?”

張東晨沒說話。

邢朗看着他的臉,慢悠悠道:“一個上初一的女孩兒被人勒死,屍體扔在玻璃廠舊倉庫。”

張東晨依舊沒有說話,邢朗補充道:“就是當年佟月逃出來的地方。”

張東晨終于給他了一點反應,一個冷笑。

“是我幹的。”

他看着邢朗,幹淨利落的說。

邢朗不語,目光愈加深沉。

張東晨往前走了兩步,調整點滴架的高度,口吻輕松的好像在誇贊今天的天氣不錯:“是我殺了那個女孩兒,把她的屍體扔在舊倉庫。我承認。只要你們能找到證據,我就跟你們走。”

說完,他扭頭看向邢朗,笑道:“您可以去找證據了,警官。”

少年的笑容,是對執法機關的諷刺和挑釁。

邢朗喝幹杯子裏的水,把杯子揉爛扔進垃圾桶,再次朝病床走去。

他剛一靠近張福順,張東晨就像小狼似的跳了起來,盯緊了他。

邢朗讪笑:“最後一個問題,問完我就走。”說完從外套內襯口袋裏拿出一張照片放在張福順面前,道:“睜眼。”

張福順顫抖着眼皮,睜開雙眼。

邢朗把照片放在只有他可以看到的角度,低聲問:“是他嗎?開槍的人。”

張福順的眼球上蒙着一層濁物,導致他視力模糊,看東西很費力。他看着照片上的人臉,起初并無反應,直到他的目光逐漸變得清晰,看清了照片裏的人。

張福順沒有說話,目光愈加顫動,看不出對照片裏的人到底是驚懼,還是悼念。

邢朗又問了一遍:“開槍的人,是不是他。”

良久,張福順嘶啞的聲音響起:“是。”

邢朗的目光霎時收緊,追問:“這個人現在在哪兒?”

張福順沉默着閉上雙眼,從胸腔裏呼出一口氣,道;“走了,都走了……”

邢朗直起腰,看了他片刻,一言不發的裝起照片,走出病房。邢朗離開的時候,張東晨絲毫沒有注意到,邢朗帶走了他放在桌子上的住院通知單。

邢朗走在樓道裏,把住院通知單掃了一遍,然後在全身上下的兜裏摸銀行卡。

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端着一個托盤從他身邊走過,邢朗眼疾手快的拽住他胳膊:“醫生,住院處怎麽……”

話沒說完,邢朗忽然停住了。因為他察覺到醫生被他拽住的時候,胳膊上的肌肉忽然繃緊了。

雖然這個醫生帶着口罩,但是從他平靜且帶着絲絲涼意的眼神中,邢朗幾乎可以看到那藏在口罩後的臉也是緊繃着的。

“怎麽了?”

醫生問。

邢朗收回手,笑道:“沒事了,謝謝。”

醫生點點頭,端着東西走了。

邢朗站在原地停了幾秒鐘,繼續往前走。沒走幾步,他再次止步,眉頭漸漸的皺了起來。

剛才驚鴻一瞥似的,他看到醫生胸前的名牌是血液科,許森。這個名字有些熟悉,好像在那裏看到過……

忽然,邢朗轉過身,恰好看到醫生進入503病房。

他想起來了,剛才在大廳,他叫住的醫生就是‘許森’,這個許森剛才還是個矮胖身材,是打了激素嗎?半個小時竟長高這麽多!

邢朗拔腿往回跑,一進門就看到‘醫生’正在給張福順換輸液瓶。張東晨站在他旁邊,仰頭看着。

邢朗抓住張東晨的肩膀往後一拽,擡腿踹向醫生正在挂瓶子的手腕!

“啪”的一聲,瓶子掉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

醫生的手腕挨了一腳,看見了去而複返的邢朗,預感到事跡敗露,當即撞開張東晨的肩膀跑出了病房。

“留在這兒別動!”

叮囑張東晨一句,邢朗也從病房裏跑了出去。

此時七樓等電梯的人只有一個,所以邢朗一眼看到了站在電梯口的醫生。

醫生踏進電梯,按下樓層鍵,就在電梯門即将合上的時候,兩扇電梯門忽然被外力打開,走進一個渾身攜帶強大壓制性氣場的男人。随後電梯門緊緊的合上。

封閉的電梯裏只有他們倆個人,邢朗站在醫生對面,兩人率先都在僵持,似乎在用眼神打量對方的深淺。

忽然,邢朗結束了對峙,沉胯弓腰,率先把右拳送了出去,想要揭掉醫生臉上的口罩。

醫生的也迅速擺出防守的姿态,彎腰躲開他揮過來的一道直拳,順勢把右手繞到他頸後,把他的脖子往下一壓,擡起右腿向上頂向他的胸骨!

這泰拳的打法讓邢朗有些始料不及,邢朗連忙向前逼近一步,右腿插入他胯下,右腳繞到他穩固下盤的左腳後方,勾住他的腳後跟用力往前一拉,解開了這一招難纏的鎖技。

醫生摔在轎壁上,站起身時手裏已經多了一把黑色彎刀。

邢朗忍不住暗暗咬牙,雖然明知道自己沒有帶武器,但還是在腰帶上摸了一圈,啥玩意都沒有。

醫生有了刀,簡直是如魚得水,招式迅猛有力,靈敏的像一條蛇,讓人眼花缭亂,應接不暇。很快就把邢朗逼到轎壁一角。

赤手空拳的邢朗落入下風,好幾次叼住他的腕子想奪下他手中的彎刀,但那彎刀仿佛長了眼睛般從他手背饒了一圈調轉方向又回到他手中,邢朗數次險些被刀尖挑斷手筋。

當對方的彎刀如一陣疾風割勁草般揮向他的脖子的時候,邢朗迅速後撤一步,沉腰下胯,抓住他揮刀的左手,擰住他的手腕向左擰身下潛,曲起右臂手肘猛然砸向他的後腦勺!

如果醫生的實戰技巧不那麽豐富,應變能力不那麽迅速,邢朗将給他造成足以讓他失去行動能力的一擊。

硬碰硬的,醫生彎下腰,以左肩撞擊邢朗的右肩,同時送出手裏的刀在邢朗的右臂割出一道深長的血口。

電梯門‘叮’的一聲開了,醫生沒有戀戰,立刻跑出電梯。

邢朗在他後方緊追,轉眼到了一樓大堂,喊了一聲:“大陸!”

陸明宇恰好出現在大堂門口,一眼就看懂了眼前的局勢,和邢朗兩人一前一後的把醫生堵在大廳裏。

醫生手中染着鮮血的彎刀使得分診臺前排隊的人群尖叫着一哄而散,人群以最快的速度給站成一條直線的三個男人讓出一片空白的區域。

醫生握着刀,站在原地,不斷的來回張望堵在他前後的兩個警察。

邢朗擡手沖陸明宇做了一個戰術手勢——貼過去,掐死。

就在他們兩人同時向醫生逼近時,醫生忽然掀開白大褂,從後腰拔出來一把槍,擡起胳膊朝天花板放了一槍。

“砰”的一聲槍響,大廳裏接連響起尖叫,本來擠在一起看熱鬧的人群像是被洪水沖散了似的,四散奔逃。

邢朗臉都綠了,用眼神詢問陸明宇是否帶了槍,陸明宇絕望的朝他搖了搖頭。

即使隔着口罩,邢朗也看得到那人臉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随後,醫生擡起手臂,黑洞洞的槍口指向了邢朗的胸膛。

邢朗腦子裏一聲嗡鳴,冷汗瞬間濕透脊背,眼前有瞬間的恍惚。

從警這麽多年,被威脅生死多次,但他還是最痛恨被人用槍指着,因為他知道,但凡擁有的槍支的人,都不乏開槍的勇氣。對方一個心念意轉,就能要了他的命。

邢朗看着指向自己胸膛的槍口,幾乎能看到從槍口迸射出的火花和子彈……

幾乎是擡起槍口的同時,醫生的食指勾下了扳機,卻在開槍的一瞬間,将子彈偏離了軌道,向左移動了十幾度。

邢朗頭皮一炸,立刻看向他瞄準的方向,結果看到張東晨站在他斜後方,怔怔的看着他們。

一分一秒思考的時間都沒有,邢朗轉身朝張東晨撲過去,在槍響的同時,抱住張東晨的腰把他撲到地上!

‘砰’!

又是一聲槍響,子彈貼着邢朗的肩膀射入分診臺玻璃鏡面。開槍的人從側門跑出大堂,

“邢隊!”

邢朗咬了咬牙:“追!”

“喂,你沒事吧!”

張東晨在他身下喊道。

邢朗翻身坐起來,沒理會他的追問,胡亂在褲子上抹掉淌到掌心的鮮血,掏出手機撥出去一通電話。

魏恒很快接了:“嗯?”

“你那邊怎麽樣?”

邢朗用肩膀夾着手機,脫掉被割爛的外套,牽動傷口蔓延出的刺痛感讓他忍不住皺了皺眉。

魏恒納悶:“什麽怎麽樣?我和佟野在華誠精神外科醫院。”

邢朗緩了一口氣,沉聲道:“沒事。”末了又補了一句:“小心一點。”

電話被掐斷了,魏恒有些疑惑的看着結束通話的手機屏幕,後知後覺的開始思考邢朗給他打這通電話的用意。

往常邢朗給他打電話,總是說完正事後說一些黏黏糊糊的廢話,今天倒是格外的幹淨利落。而且邢朗的語氣比之往常有些凝重,聲音也是嘶啞的厲害,确實有些不同尋常。

“魏老師?”

海棠見他在走神,就喚了他一聲。

“哦,病例找出來了嗎?”

魏恒把手機放在桌子上,問道。

他的手機屏幕沒有關閉,所以海棠看到了他剛才的通話頁面,很清楚的顯示,通話34秒,通話對象是邢朗。

海棠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然後把一份厚厚的病歷本遞給他:“這是佟月住院以來的所有記錄。”

魏恒接過去,翻開第一頁,看到上面寫着住院時間是8月27號。

“八月二十七號?”

魏恒問。

海棠拿着一只圓珠筆,把圓珠筆尾部的開關抵桌子上來回按着,單手托着下颚道:“嗯,八月二十七號。”

“她不是七月份就……”

魏恒話沒說完,但是已經把自己的疑問傳遞給了海棠。

海棠垂着眸子靜沉沉道:“很常見,雖然她在七月份經歷了那樣的事,但是精神出現問題引起家人的重視是在一個月後。如果她的家人能夠重視她的心理狀态,在事發後及時接受心理疏導,或許就不會得PTSD了。”

她說的‘PTSD’,是創傷應激後障礙症狀。多發于遭受過軀體完整性傷害和較嚴重的生命威脅,以及目睹他人的死亡後因為心理防禦機制被摧毀,精神受到創傷的障礙。

魏恒問:“目前你們用什麽方法給她治療?”

海棠略有猶豫的看着他,貌似在斟酌一些用詞,擔心他聽不懂。

“嗯……很溫和的方式。佟月年紀小,而且遭受了毀滅性和災難性的打擊。PTSD的治療過程本來就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很緩慢,而且方式也很重要。我們主要通過藥物和心理疏導給她治療。”

魏恒看出了她的顧慮,微笑道:“你們沒有嘗試過使用‘心理劇’療法嗎?”

海棠眼睛一亮:“你懂心理病理學?”

魏恒道:“一點點。”

能夠說出這個名詞已經相當不簡單,海棠開始重視眼前這個人,端凝的看着他說:“這種方法我們沒有用過,因為沒有臨床試驗,我們也沒有經驗。”

海棠頓了頓,又道:“不過佟月的情況也并不适合采用‘心理劇’的療法,一來她年紀很小,對情感的控制能力較低,過程中稍有誤差可能會給她造成更大的創傷和陰影。二來她遭受的經歷對于一個女孩兒來說有些過于羞恥,所以我們不建議她通過‘情景再現’的方式克服心理障礙,這樣做或許還會導致她産生更深的羞恥感,從而降低自我認同,做出輕生的舉動。”

魏恒皺眉,心道佟月并沒有被強奸,也只是受了輕傷。就算當時年紀小,心理防禦機制很容易被摧毀,也不能算是‘毀滅’性的打擊。和海棠口中‘過于羞恥’的經歷也有些出入。

雖然魏恒沒有宣之于口,但是海棠卻能看得懂他的疑問。

海棠抿着唇角輕輕的笑了一下:“你不知道嗎?”

“什麽?”

“佟月向警方隐瞞了一部分經歷,她就診後,我告訴過邢朗,邢朗沒有告訴你嗎?”

魏恒如實道:“沒有。”

海棠猶豫了片刻,又開始按圓珠筆上的開關,低聲道:“佟月當年被綁架她的人,逼着吃了很多葡萄。”

“葡萄?”

魏恒更疑惑。

海棠擡眸看着他,又道:“那個叫張東晨的年輕人,還往她的私處塞了很多葡萄。”

魏恒一怔,忽然之間就懂得了海棠口中‘過于羞恥’的經歷。

沉寂了多年的同情心油然而生,他開始同情這位素未謀面的少女。

辦公室裏靜悄悄的,一時沒有人說話,只有窗外的風翻動書頁的聲音。

海棠拿起辦公桌上的一個小小的噴霧壺,在辦公桌上每一盆綠植上噴灑些許水霧,讓這些綠色的小生命在幹燥蕭條的秋天也能保持鮮活的生命力。

魏恒看到擺在電腦桌左邊的一盆淡紫色的花朵,六瓣花瓣,開的欲拒還休,像一朵嬌羞的睡蓮。

“番紅花?”

魏恒問。

海棠很是訝異的看着他:“天吶,你也懂花卉?”

魏恒微笑道:“一點點。”

海棠有所感慨似的搖了搖頭:“你認得這花,還能叫出名字,可不是一點點。”說着笑問:“很漂亮,對嗎?”

的确很漂亮,也相當名貴,恐怕是世界上數一數二的珍稀植物。

魏恒點頭:“你能把它養活,也很了不起。”說着拿起海棠找出來的病例:“我可以拿回去看嗎?”

海棠想了想,點頭:“好吧,誰讓你什麽都懂‘一點點’呢。”

魏恒笑了笑,站起身道:“我們去看看佟月。”

佟月在一名護士的陪同下坐在醫院花園的長廊下畫畫,她穿着病服,雪白的皮膚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像一個收斂羽翅的天使。但是天使臉上缺少笑容,她漂亮的臉頰沒有一絲少女應有的紅暈,只有一層濃霧籠罩下的陰霾。

佟月拿着畫筆在作畫,卻畫的并不專心,不時就會擡起頭往四周張望,像一只被遺落在森林的小鹿,似乎四周埋伏着豺狼虎豹,對她虎視眈眈。

她的防備心如此之重,重到連佟野都不能接近她,佟野坐在遠處的一張木椅上,面帶憂愁的望着被折斷羽翼的妹妹。

魏恒和海棠站在一株榆樹下,看着佟月沉默了一陣子。

海棠輕聲道:“她現在沒有方向感,上下左右,東南西北,都分不清。”

魏恒想了想,道:“是當年被蒙住眼睛在巷子裏奔跑的原因嗎?”

在黑暗中摸索碰壁,的确有可能使人方向感缺失。

海棠點頭:“只能是這個原因了。”她轉向魏恒問道:“我聽說,當年的兇手出獄了?”

“嗯。”

海棠皺眉,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厭惡,冷冷道:“刑法還是太寬容。”

魏恒心裏驀然有些沉重,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些什麽。

或許相比佟月受到的傷害,刑法的确有些寬容。

正當他們各有所思,相顧無言的時候,魏恒的手機響了。

是徐天良,魏恒接通了問道:“什麽事?”

徐天良急哄哄道:“師父,你沒事吧?”

魏恒一時無語,想起剛才邢朗也是開口就問他是否安全,心道難道他長了一張随時要出事的晦氣臉嗎?

“有話直說。”

魏恒道。

徐天良咋咋呼呼的說:“你不知道啊師父,邢隊受傷了,那人都開槍襲警了!”

徐天良有個優點,一句話總要斷成四五個短句子,而一個長句子加上幾個标點符號,所表達的意義也和原來大相徑庭。

此時徐天良的話聽在魏恒耳朵裏,迅速的被他提煉出兩個重點。

有人開槍襲警,邢朗受傷。

魏恒挂斷電話,有一瞬間的慌亂,轉身要走的時候被海棠追問了一句:“怎麽了?”

看到海棠那張不明所以,花容月貌的臉,魏恒不假思索道:“邢隊長受傷了。”

海棠眨了眨眼,卻沒有說話,也沒有反應,只是有些複雜的看着魏恒。

魏恒在她的注視下幡然醒悟了什麽似的,耳根隐隐泛紅。

片刻後,魏恒定了定神,道:“你想跟我回去看看嗎?”

“回哪裏?”

海棠本以為他說的是警局,豈料魏恒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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