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過話說回來,”彭俐又道:“這老大的耳朵有夠靈的。上次開會,人還沒到齊,大家都亂哄哄地說着話,我坐在最後一排,就跟July小聲說了一句我的筆好像快沒油了,不知怎麽就讓他給聽到了,遠遠地就跟我說,讓我趕緊去換筆……”
“對對對!還有上次那個設備部的那個誰,就是被老大惡整的那個!我就站在他們的中間,結果那人說了什麽我一個字都沒聽清,老大卻是聽得清清楚楚,還一字不落地複述了呢!”
“是啊是啊,還有那次……”
“……”
“乖乖隆地冬,你啊是老壽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煩了?!”周蓮一巴掌拍在我的肩上。一激動,她連那濃濃的南京腔都冒了出來。“敢當着老大的面說他壞話的,也就只有你這麽個傻大膽了!看老大怎麽整死你吧!”
“是啊,老大那可是睚眦必報的性子!”
“瞎說!老大從來不會亂來,那都是事出有因的!”
果然,老大的擁趸也不少。
“可是,你看設備部的那個誰,不是被老大整得很慘嗎?”
“那還不是因為他被老大抓住了纰漏……”
“可是,還有那個誰誰誰不是也……”
“那是因為……”
“還有那個誰……”
“那是……”
“還有……”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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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之,你要小心了!”彭俐再次結案呈辭,“最好別被他抓住把柄,不然,你肯定會死得很慘!”
不管是不是老大的擁趸,似乎所有人都贊同這個結論,衆人一致點頭,七嘴八舌地表示贊同。
他奶奶個熊,除死無大事!
我火大地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來,把興奮八卦着的衆人全都吓得向後一縮。
“你們!”
我憤怒地瞪着他們。
“該走了,上班時間到了……”
我耷拉着腦袋,向門外走去。
***
整整一個下午,我都提心吊膽地坐在電腦屏幕前,卻是什麽工作都沒能完成。
不過,好在大家也都體諒我正處于惶惶不安中,倒也沒人來指責我的消極怠工。
只是,雖然老大來來回回有好幾次經過我的面前——當然,我是吓得縮着脖子作鹌鹑狀——但他卻是一點理會我的意思都沒有,更別說什麽報複了。
而他這不是報複的報複卻比那報複還厲害!就跟等着樓上那只久久不肯落下的靴子一樣,我一直忐忑到下班,也沒能等到他的報複。
而那只“靴子”,天知道哪天會落下來……
而幾乎所有人都以肯定的語氣告訴我,這只“靴子”一定、肯定以及必定會落下來。
而所有人——到了下班時,甚至包括飽受精神折磨的我在內——都熱切期盼着那只“靴子”能早點落地……
***
要不,我辭職吧。
晚飯後,我蜷着腿趴在落葉亭的廊椅上,看着爺爺在長廊下修剪他心愛的盆景,心裏卻在暗自鬥争着。
——可是,這樣一來,我就得跟家裏人解釋,為什麽幹得好好的要辭職了……
而且,要是知道我是闖了禍才要辭職的……想也知道等着我的是什麽……
爺爺肯定會說:我們顧家沒有逃跑的兒郎——雖然我其實是女郎。
大伯二伯會說:不幹就不幹吧,大不了家裏養着你——說得我跟頭豬似的。
姑媽小叔大概會說:早就叫你學醫,有我罩着看誰還敢欺負你——問題是,我得考得上醫學院啊……
至于表姐葉安安同學,她肯定會說:別指望我收留你!——雖然我也沒指望過。
而我的父母……
大概全家也只有三堂哥會向着我。但他一定會問那個得罪了我的人是誰,然後跑去幫我報仇——再然後,不是我去監獄探監,就是去醫院探病吧。
“怎麽了?”
忽然,有人一拍我的肩。
我扭頭望去,就只見我的三堂嫂佘美蘭扶着個大肚子站在我的身後。
她一把将我的腿從廊椅上掃了下去,然後坐到我的斜對面,很自然地拿我當她老公一樣,擡起腳就往我的腿上一擱。
我看看她圓溜溜的大肚子,只得嘆了口氣,自認倒黴地充當她的腳凳。
“說吧,出什麽事了?”
她遞過來一條黃瓜,右手的那條則送進嘴裏狠咬了一口。
我看看黃瓜,再看看她,嘲道:“當心我侄兒生下來就一臉的蔥心綠!”
我這堂嫂不知怎麽回事,生來就愛啃黃瓜。她跟我三堂哥的“孽緣”也是起緣于一根沒付錢的黃瓜……
(真正的黃瓜!可憐的黃瓜,自從有了網絡後,黃瓜都不是黃瓜了……)
“喂!”
“蛇美人”用腳跟一敲我的大腿——很疼——又瞪了我一眼,“思想又開小差了!說吧。打從一回來就愁眉苦臉的,打量誰都沒看到啊?你要是不想讓那幾個老的來盤問你,就跟我說說吧。”她又瞅瞅我,“我想,我應該是你最好的選擇。”
确實。葉安安同學不落井下石就已經謝天謝地了。三堂哥就只對暴力血腥有興趣。而我家的老一輩……好吧,我總覺得他們把我當寵物養着……以彌補我那對不負責任的父母……
……
聽我說完事情經過,我那三堂嫂恨鐵不成鋼地一戳我的腦門:“就這麽點小事就想辭職不幹了?出去可別說你是我佘美蘭的小姑子,丢死人了!”
“什麽丢死人了?”
突然,我們身後又冒出一個聲音。
我回頭一看,原來是我們家的老大——我爺爺。
只見他老人家手拿着花剪站在落葉亭下,兩道花白的眉高高揚起,一臉懷疑地來回瞅着我和我堂嫂。
話說,被我三堂哥叫作“蛇美人”的佘美蘭佘大小姐,确實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卻偏偏就怵我爺爺這麽個幹巴瘦的老頭兒。
“呃,那個,”她趕緊把腳從我腿上收回去,堆起一臉的笑,道:“沒什麽啦,盼盼在工作上遇到點小磕絆,我正開導她呢。”
“哦。”
爺爺嘴裏應着,轉身走開。可那頻頻回頭的架式,明顯帶着不信任和各種懷疑。
“我說,”我堂嫂反手一拍我的胳膊,“你做人一向不是挺伶俐的嗎?每回都聽你吹噓怎麽把難纏的客戶玩在掌心裏,怎麽這會兒就搞不定那個什麽……什麽‘老大’?我說,別是你先對人家動了什麽不該有的心思,所以才失了先機,被人家處處占着上風吧?”
呃……
又是一個硬要把我跟那家夥湊成一對的!
“我哪有?!”我氣得跳腳。
“沒有就沒有吧,你那麽激動幹嘛?跟個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堂嫂沖我翻白眼。
“那是因為……你們怎麽一個個都說我跟他有一腿啊?!那人那麽讨厭,我又不是自虐狂,幹嘛非要看上他?光是想到他那張黑臉就讓我渾身不舒服……”
“誰啊?誰讓你渾身不舒服?”
得,這就是家族群居的壞處,都沒一個有隐私的地方!我都懶得回頭看這回來的是誰了。
我姑媽走到我和堂嫂的中間坐下,習慣性地拿起佘美蘭的手把了把脈,然後點點頭,扭頭問我:“你們在說什麽?”
雖然我不想宣揚這事,可佘美蘭同學卻明顯覺得我遇到的都不能算是件事兒,于是毫不客氣地把我的遭遇又學舌了一遍。
“就這麽點小事啊!”我那姑媽慈愛地拍拍我的手,“你向他道過歉了?”
“是啊,當着全公司的面!“——當然,這麽說有點誇張……
“那不就得了?!他一個大男人,還能給你小鞋穿?!”
可問題是,現在已經不是他給不給我穿小鞋的問題了,而是給我穿多久、以及多大號兒的問題!
“那你就穿呗,誰讓你得罪了他!”
突然,爺爺的腦袋從不遠處的樹後面冒了出來——是不是所有做“老大”的耳朵都是那麽靈?
爺爺沖進涼亭,用花剪指着我喝道:“就算人家報複你也是你自己活該!誰讓你背後說人是非的?這可不是我教育你的方式。”
呃……
我趕緊站起來低頭認錯——知道我為什麽認錯速度特快了吧,跟着這麽一個嚴以律己又脾氣暴躁的老爺子長大,我不得不養成“吾日三省吾身”的自覺。
“不過,”姑媽安慰我,“既然是領導,做事情應該還是會有分寸的人,應該不會怎麽惡整你這麽個女生。再說,反正你是臨時借調過去的,大不了申請再調回你原來的部門好了……”
“不行!”爺爺斬釘截鐵地打斷姑媽,又用花剪一指我的鼻子,“不許你申請調回去!”
“爸!”
姑媽抗議地叫道。
“我看這樣挺好,”爺爺倔強地一挺脖子,“就當你是在熬打筋骨吧。我看你這兩年過得順風順水,确實是有點欠教訓了。”
我爺爺的觀念:玉不琢不成器,孩子不打不成才。
“爸!”
突然,亭下假山旁又冒出一個抗議的聲音。這一回,是我大伯。
我都恨死我們家這不能保證隐私的空間布局了!
對了,忘說了,我爺爺是個著名的盆景大師——有錢,我大伯是個研究中國古建築的專家——有技術,這爺兒倆一結合,于是就把我們家給弄成了這種花木扶蘇、曲徑幽廊、能聽到聲音卻看不到人的、無法保證隐私的中式古典庭院。
“算了,幹得不開心回來算了。”我大伯揉着我的腦袋說,“反正我們家還養得起你。”
——瞧,我怎麽說來着?
“不過,”我小叔從另一邊的長廊轉過來,歪着腦袋沉思道:“你們那個老大,怎麽聽上去像是有低血糖的症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