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變質

“那麽,今天會議就到這兒。大家辛苦了。”陸勵成放下手中的鋼

筆,對已經連續加班一個月的同事們說。

聽見頭兒這句話,會議室的成員們頓時都松了口氣。這個月以來,他

們基本都住在公司日以繼夜地加班加點,RU公司收購計劃第一階段啓動至

今不敢有一絲懈怠。今天從早上開會到現在已經用了五個小時,終于可以

暫時休息幾天。“大家今天想吃什麽,我請客。”陸勵成邊收拾手中會議資料邊對已

經累得七倒八歪的屬下們說。

“就樓下茶餐廳吧。”一位屬下靠在椅子上建議。

“嗯,我喝杯鴛鴦奶茶就好。”另一位同事蔫蔫地說。

“我要冰火菠蘿油。”一向注重儀表的助理Shally打着哈欠。

看同事們精神狀态都很萎靡,知道他們這一個月都累得不輕。

“這樣吧,大家先回家休息。等第二階段結束後,一起請大家吃頓好

的。”陸勵成微笑地對同事們提議道。

“謝謝,Elliott。”早就累得想馬上回家睡覺的同事們,聽頭兒這

樣一說馬上異口同聲回答。

回到辦公室,陸勵成拿出今天會議的資料和自己拟定的修改方案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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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郵件給遠在美國的總部還有Sean。不知不覺,他在上海分公司上任已經近半年。在這半年時間裏,他不

但出色完成了AX公司的Case更拿下了RU公司的收購計劃,而前任留下的爛

攤子已經理順并進入正軌。這短短半年的表現,總公司相當滿意。已經明

确發話,只要此次收購計劃一完成,他便會調任去華盛頓的總部任職。

從分公司的經理一下升遷至總部任職才用了短短半年,在MG公司也是

鮮少的。事業上的成就,是陸勵成最大的滿足。

“Shally,你怎麽還沒回去?”見到助理端着咖啡進來,陸勵成笑着

問。

“看上司還在加班,身為助理當然要分擔點。”Shally笑眯眯說。

在這半年時間以來,Shally和陸勵成已經是最完美的拍檔。雖然上司

工作量巨大,可是他的工作能力讓Shally深深佩服。不但把之前的爛攤子全部撫平,還為公司拉了好幾個大Case。

“你回去休息吧,過會兒我也走了。”說完,開始收拾手頭的會議資

料。今天,他和鐘皓天約定見面談房屋裝修事宜,還有些收尾工作,新居就完成了。

“好,Elliott回家好好休息。”Shally轉身帶上門離開了辦公室。

随着RU的收購計劃一步步接近正式啓動,陸勵成也進入正軌忙忙碌

碌。幸好鐘皓天是個可靠的設計師,并了解他的心意。新居在他放手全權

委托後,不但按時完成任務而且很不錯。今天難得空閑點時間,想再談些

收尾細節工作。

‘我半個小時後餐廳等你。’陸勵成在開車前發了個短信給鐘皓天。

但車開了近一半路程,依然沒有得到鐘皓天的回複。這是他認識鐘皓

天以來從未發生的事情,這人一向負責認真,不由得開始有些擔心。猶豫

了半天,撥通Ian的電話準備問個究竟。

“喂,Ian。我聯系不到鐘皓天,本來約好一起談裝修的。”陸勵成

的聲音有些着急。

“Elliott,你不知道嗎?”Ian斷了下聲音繼續說,“皓天的孩子昨

晚發燒進了醫院,早上他打電話來請假。估計一忙忘記和你說,要不是事

務所現在因為Case的事情都焦頭爛額,一定去慰問他。”

車緩緩停在十字路口,陸勵成順口問了哪家醫院。

鐘皓天在陸勵成心裏,是個心思細膩又體貼的人。無論是否孩子進了

醫院,他不會忘記通知自己,況且還讓自己空等。方才短信發了好幾個,

都沒有回音。越想越有些擔心這個朋友,孩子一定病得不輕,以至于連短

信都沒有回。原本打算回酒店休息,心裏依然放心不下甚至有些不安。拿起手機再

次發了個短信給對方,依舊沒有回應。車行駛下個路口時,他決定去醫院

探望。問了Ian詳細的情況後,來到了醫院。

※ ※ ※ ※

陸勵成很讨厭醫院嗆鼻的消毒水味道,長長的走廊上病患、醫生在身

邊匆匆而過。滴滴嗒嗒的腳步聲,愈來愈清晰。病痛的**聲、咳嗽聲,

還有醫生、護士,他似乎回到了那個孤單的雨夜,獨自一人躺在那張硬邦

邦的躺椅上,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血液中流淌的點滴液體灌入自己身體

裏。那種孤獨,他感到有些恐懼。而他睜開眼,居然見到那人坐在身邊,

淺笑望着他。那刻,他發現自己得到了一種救贖。

一步步,在醫院的走廊接近Ian所說的病室。來到門口,映入他眼簾

的是個憔悴的父親守候正在打點滴的昏睡孩子的畫面。

“皓天。”蹲下身體,輕聲道。

鐘皓天趴在安安病床前,嘴邊冒出些胡渣,枕在手臂上睡着了。聽見

聲音,慢慢睜開眼睛見到陸勵成瞬間,有點茫然。

“你這樣會感冒的。”陸勵成環顧周圍,發現沒有可用的衣物,便脫

下西裝給他蓋上。

他見到鐘皓天布滿血絲的眼眶邊有些淚水,心不知為何,狠狠揪了

下。他認識的鐘皓天,是個堅強不會低頭的人,盡管身體的缺陷讓他變成

了一個殘缺的人。可是,他周圍沒有幾個比鐘皓天更要強的。現在,忽然

見到他這樣,心裏不是滋味。

似乎還在混沌的鐘皓天,忽然清醒過來。手忙腳亂拿出西裝口袋中的

手機,發現裏面都是陸勵成的簡訊。擡眼,滿目的歉意。眼中的血絲,在

頭頂白熾燈的照耀下一清二楚。

“沒關系。”陸勵成急忙微笑安慰他,“安安怎麽樣?”

提及安安,他見到鐘皓天的眼神一緊,抿嘴低下了頭。灼眼的白光在

頭頂閃了幾下,看不清他的表情,脆弱得就好像下一刻就會倒下。陸勵成

擡手愣了幾秒,終究沒有将手撫上他的肩膀,忍住莫名的情緒輕聲問道:

“很嚴重?”

慢慢掏出一張紙捏在手裏,擡起頭看着陸勵成。

陸勵成接過那張紙,是張病危通知單。心下也跟着緊張起來,他以為

孩子只是普通的發燒。Ian看樣子也不知道情況會這麽嚴重,可是為什麽

鐘皓天什麽都不說?把鐘皓天拉出病室,讓他在外面走廊的長椅上坐下好休息一下。買來

販賣機中的熱咖啡遞給他,雖然春季中的上海并不寒冷,但是他看鐘皓天的臉色很差,唇色泛白。

“醫院有時候比較誇張,小手術都會寫的很嚴重。孩子發燒很快就會

沒事的。”陸勵成知道這話無知又可笑,但是他不知道怎麽去撫慰現在仿

佛失去主心骨的鐘皓天。他整個人就好像被掏空一樣,在風中搖擺飄蕩。

鐘皓天搖搖頭,懊悔地把頭埋進手掌中。

他不說,陸勵成不會多問。只是靜靜陪在他身邊,眼前來來回回的人

沒有多看他們一眼。他們不會在意接近崩潰又無助的絕望父親,也不會留

意在身邊眼神柔和甚至帶着疼惜的另一個男人。

不知過了多久,鐘皓天情緒稍微穩定了些。在紙上慢慢寫,可能心情

還是不能平靜,斷斷續續記憶有些亂,但是,陸勵成整理了下這些句子終于了解了事情的大概原委。

原來Ian的事務所因為接了政府的Case,全體都沒日沒夜在忙。唯獨

鐘皓天沒有參加此次Case,外地的合作供貨商又忽然出了點纰漏,百般無

奈下讓鐘皓天出差去了趟外地。而安安則寄放在Ian的家裏,由他太太照顧。

誰知道回來後。鐘皓天感覺自己有點累,可思念孩子就迫不及待接回

了家裏。他不知道自己已經得了重感冒,摟着安安睡了一晚上。結果第二

天小孩就發起高燒,他急忙連夜把兒子送進醫院,什麽方法用盡,安安依

然高燒不退。如果是普通孩子還好,但是安安有地中海貧血,細菌感染反

反複複,到現在還沒完全退燒。醫院在中午開了病危通知給他,鐘皓天頓

時失去了方向,一直守在孩子身邊只給Ian請了個假,所以,沒留意陸勵成發的簡訊。

他非常後悔,自己得了病還不自知,害得安安也得了病,發起高燒。

想到此,一行眼淚從鐘皓天眼底流下,碰碎在他的手掌上。擡手抹去自己

的眼淚,別過臉倔強地看着窗外,不想讓別人見到自己這副模樣,他現在不能倒下去,他要陪着安安。

“你餓了吧,我去替你買個盒飯。”忽然身後陸勵成出聲道。轉過身,見到陸勵成嘴角彎起個溫和的

弧度看着自己。他從來不知道,原來陸勵成會帶着和顏悅色的口吻,甚至和讨好的味道詢問人。原本

心神恍惚的情緒,稍微有些聚攏清明。這樣的朋友,這樣的陸勵成讓他感激不已。可是自己,實在沒胃口。

“不管怎麽樣,吃點東西。安安,還需要照顧。你也說你自己病了,

病了就要吃飯,還有,醫生開的藥你吃了嗎?”陸勵成知道他沒胃口,可是他更擔心鐘皓天随時倒下。

藥?紛亂的思緒想了下,記起醫生的确開了感冒藥給自己,放在了安安的床頭邊。對陸勵成點點頭,然後在紙上告訴他別擔心自己,希望他能回去休息,自己一個人就好。

走出醫院大門,天空已經成了墨黑色。周圍的燈光全部亮了起來,陸

勵成走進一家飯店,點了兩個素菜和一碗湯打包準備給鐘皓天送去。

路上的人們行色匆匆,想必都是趕着回家和家人團聚。忽然覺得,自

己和鐘皓天有很多相似之處又有很大不同。他是忙于工作,鮮少和家人聯

系,個性又喜靜。鐘皓天不同,他溫順個性原本應該和普通年輕人一樣,

喜歡出去泡吧、和朋友鬧。也許成為父親後,他的擔子不同了。可是,同

為男人,依然無法理解,他為何不将孩子托給前妻照顧。且不說男人照顧

孩子,不如女人來得心細,男人更要顧及事業,何況他身體自己還有問題。

不過血濃于水,如果自己得了重病,自己的父母一定也是像他這樣心

急如焚。鐘皓天習慣把這些重量壓在自己身上,誰都不說。這次也是,明

明可以和他還有Ian說的,朋友能幫就幫,但是他什麽都沒有說。回想他

獨自一人帶着兒子在上海生活,就是自己再怎麽要強,也辦不到的。

在大家眼裏,鐘皓天是柔軟的。總是帶着微笑來掩飾自己的脆弱和傷

痛,他不想讓其他人把他當做特殊的人,骨子裏卻有着驚人的韌勁。但其

實,他也是敏感的。周遭人的眼神、口吻甚至一個表情,他都能察覺到對

方的情緒。他不敢踏進人群,怕受到傷害怕連累他人,心裏也許還有點自卑。

想到這些,陸勵成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什麽時候,把他觀察得那麽徹底,就算他

孤單一人站在人群之外無聲無息,他都能找到他。如果說鐘皓天敏感得能察覺

每個人對他的态度,那麽只要他在,陸勵成便同樣能察覺到鐘皓天的情緒變化。

走到半路,陸勵成忽然想起什麽,撥通了手中的手機。

回到病房,鐘皓天坐在安安身邊,用手不時撫摸他的額頭。眼睛盯着孩子,生怕少看一刻就會消失。

“你先趕緊墊墊肚子,我替你看着點滴。”陸勵成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精神飽滿,給他打氣。

看陸勵成為自己忙了大半宿,再怎麽沒胃口也不能辜負了朋友的一番

苦心。拿起筷子,味同嚼蠟地吃着飯菜。頭有些迷糊,剛吃過感冒藥可是就是睡不着,孩子不退燒,

他就放松不下來。“皓天。”猶豫了會,陸勵成忽然開口。

有一口沒一口吃着飯菜的鐘皓天,擡頭望着陸勵成。眼窩的黑眼圈,

和泛白的唇色讓陸勵成愈發擔心。

“剛剛在路上,我忽然想起來,在北京有個朋友,他的父親是血液科

專家。我打了電話問了些安安的情況,如果給他幹細胞移植是最好的。”

看鐘皓天認真看着自己,繼續道,“如果安安有弟弟,那麽匹配希望很

大。但是,安安是獨子,你要不要聯系前妻和親戚,去做個登記?怎麽也

是個希望,這樣安安康複希望很大的。”

鐘皓天用筷子戳着碗裏的米飯,搖了搖頭。

“我這朋友和我關系很好,他父親和我在北京常常見面,沒問題

的。”以為鐘皓天怕麻煩他,陸勵成解釋道。可是對方,仍舊搖頭,表情很痛苦。

“是不是醫藥費問題?還是怕丢了Ian事務所的工作?”不知道如何

幫助孤立無援的鐘皓天,陸勵成低頭看着他的臉。看他總是搖頭,有些急了。

“是不是你前妻?”鐘皓天性格随和,而且婚後帶着兒子卻從未見前妻來探望過安安,便不免對這位前妻心中怏怏。

鐘皓天無力地垂下頭顱,答案還是否定。陸勵成知道一定不是鐘皓天的問題,他恨不得續命給兒子。思來想

去,還是前妻的問題。能和鐘皓天鬧到離婚,又不管自己的親生小孩,這

種妻子,他已經可以想象得到了。

“這樣,你要不打個電話給你前妻?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兒子病成

這樣怎麽也要兩個人一起承擔。他不光是你的兒子,也是她的。她有知情權。”

陸勵成想把鐘皓天前妻先叫過來,然後具體談孩子的治療事宜。他不

想鐘皓天一個人扛下所有的責任,這對他不公平。孩子是他們的,就應該讓前妻也承擔起這份責任。

‘Elliott,謝謝你。’鐘皓天在紙上慢慢寫道,‘可是,沒用的。

不是真真的錯,我不想打擾她的新生活,我不能再毀了她。’

“可是,安安怎麽辦?你忍心看他這樣嗎?”陸勵成搞不清鐘皓天

到底在猶豫什麽,他那麽愛孩子,怎麽到了節骨眼反而是他這個外人在着急。

鐘皓天拿起筆,在紙上停留了很久。紙,都快被筆尖戳穿時,慢慢寫

下了一行字。陸勵成看了眼,驚訝地擡頭盯着鐘皓天的雙眼。

埋進手臂,鐘皓天的身體有些顫抖。都是他造的孽,如果不是當初他

的自私,那麽大家一切都會過的很好。眼淚控制不住往下掉,回憶如狂潮

般襲來,他一直在逃避過去的記憶,一直想忘記那些不愉快。可是,它們

已經刻骨地烙在他的骨骼上、血液中無法抹去。是他對不起真真,對不起安安

還有那個出生就夭折的孩子。突然,感到有人摟住他的肩膀。溫度,從那人身上傳來,透過襯衫溫

暖他的五髒六腑,冰冷刺骨的回憶,慢慢淡去。漸漸恢複平靜,頭頂傳來個聲音,像春天的暖風吹進在他心裏。

“安安有你這個爸爸,是他的福氣。那麽有福的小孩,不會有事的。”陸勵成邊說邊拍着他的肩膀,

手裏捏着那張寫着‘安安是孤兒’的紙條,反複安慰情緒失控的鐘皓天。

他聽見自己身體深處,有一道閘門被一股巨浪拍得粉碎。那股狂潮,湧進四肢、

腦海和靈魂的每一處。為什麽這樣一個沒血緣關系的孩子,會讓他心甘情願視如己出;

為什麽自顧不暇身體殘缺,卻能堅持到今天。這孩子,不是他的責任更不是他的骨肉。

這一切,他不能理解,也無法理解。

可是他明白一件事情,當鐘皓天在自己面前無助傍徨的時候,他情不自禁,摟住了他。

那種感情,他來不及細想也有些不敢去想,他其實明白,這種感情是什麽。是什麽,蔓延了出來。

這種不該發生在他和鐘皓天之間的情感,像一個又一個大浪打在他的心裏。

外面淅淅瀝瀝開始下起雨來,兩個男人摟在一起難免被人好奇打量。

可是陸勵成只想安撫鐘皓天。

默默看着窗外黑夜中的雨水,他想起那天第一次見到鐘皓天。那時,

他頭發上沾染着雨珠,臉頰上貼服着發絲,背着圖紙筒筆直站在自己的面

前,帶着點倔強又有些脆弱,還有點惶恐。誰又知道,這個年輕又沉默無

語的設計師,将在自己生命中,就像這場牛毛細雨,浸透他的世界每個角

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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