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燭光搖曳,迅速席卷素白指尖夾着的宣紙,灰燼落在銅壺裏,楚衍拿水澆滅殘留火焰時,沈齡在外敲了三下門。
“進來。” 楚衍擦淨手,轉身坐到了太師椅上。
燭火照在楚衍霁月光風的臉上,他面上沒有一絲笑意,狹長的眼中淡漠色彩在無人時盡數傾斜而出,哪裏還有素日親和平近的模樣。
沈齡将方從信鴿腳上收獲的密函交由楚衍,楚衍把卷曲的豎長宣紙打開來看,瞄了一眼,毫不猶豫地又燃盡,不留一點兒痕跡。
“李勳幾杯酒下肚什麽都吐出來了,私鹽一事,李家确有摻和,” 楚衍緩緩道,“我還以為要費些功夫,實屬蠢貨。”
他語氣裏的輕蔑達到了極點,似想到了什麽,眉頭厭棄地微蹙。
沈齡恭敬道,“主上的意思是讓公子靜觀其變,等待時機。”
“李家不足為懼,” 楚衍面色沉沉,“不過是抛出來的一點兒誘餌,倘若我們上鈎了,真正的大魚定會潛入湖底再不露尾,不過倒也并非全無用處。”
沈齡不解,正欲詢問,楚衍派出去的人已來回報。
“公子,您交代的事情已辦好,賞金也都給了。” 外頭的人壓低聲音。
楚衍唇角這才有了些微笑意,“知曉了。”
沈齡思量道,“魏臨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若他日能為我方所用,定成大器。”
“魏臨确有才氣,” 楚衍唇角又沉下來,瞧不出喜怒的樣子,“只是他太過沉溺于兒女情長,他對林青玉用情至深,我橫刀奪愛,想來他如今必怨極了我。”
沈齡聽見林青玉的名字,思及素日那活潑的身影,猶豫道,“其實林青玉生性率真,把他卷進來,怕是會傷了他.....”
“你猜猜,魏臨是否會為了林青玉除去我,” 楚衍打斷沈齡的話,眼瞳裏覆上一層冷意,“如若他為兒女情長而舍大義于不顧,便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沈齡訝于楚衍的狠戾,更揣測不出林青玉在楚衍心中究竟是何等身份,但自他八個月前抵達曹縣,為所謀之事做盡準備,便只有事成一條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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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他家滿門被屠,唯他一人隐姓埋名茍活下來,若不能替父母兄長洗脫冤屈,報仇雪恨,沈齡無顏立足于世。
如此想來,所謂家國大義,腳下踩的不過一條條冤魂,而林青玉和魏臨,不過濁世之中難以逃脫的一顆顆為盛世太平鋪路的棋子而已。
——
林青玉的十七歲生辰在家中度過。
午後,他便與父親林山和兄長林景雲到祠堂中為母親的牌位上香。
他對娘親的印象已然模糊,只隐隐約約記得他的娘親是一個很溫柔的江南女子,喜歡将他圈在懷中唱輕快的歌謠,調子已然記不清,但林青玉依舊記得娘親是極為寵溺他的。
娘親去世後,這份寵溺便由林景雲傳承了下來。
拜過娘親,父子三人在家中為林青玉慶生,珍貴膳食如流水一般上了桌,銀絲豆腐、鑲肉豆芽、薄切鮑魚,林景雲不愛鋪張,卻舍得在林青玉身上花銀兩,請了曾侍候過皇室的廚子做慶生席,當中寵愛,無以用言語說明。
林山亦是将林青玉如珠如寶地捧在手心,他對亡妻用情至深,亡妻抛下幼子撒手人寰後至今未娶,在曹縣乃是一段佳話。
“爹,哥哥,” 林青玉倒了滿滿一杯清酒,豪爽地站起身,“這杯我敬你們。”
說罷,一飲而盡。
在自己家中,林景雲是不阻着林青玉喝酒的,也就由着他了。
來福在林青玉腳邊搖着尾巴蹭來蹭去,似也在為林青玉慶生。
侍從捧了一盆生肉上來給來福吃,又在旁放了溫好的羊奶,來福嗷嗷叫着,吃得滿嘴都是,林青玉瞧得眉梢都是喜色,吃一會就要去摸一下。
林山見他還是如此孩子心性,不由斥道,“用膳便要有用膳的樣子,青玉,坐板正來!”
林青玉知道自家老爹放再多狠話,也舍不得真的責罰自己,乖巧地挖了勺蝦仁蟹膏到林山碗裏,“您多吃些。”
也許是飲了酒,素來樂呵樂呵的林山今日竟也有些感傷,“你哥哥十七的時候,已經撐起了林家,你還似個孩子。”
林青玉大快朵頤,對林景雲露出個甜笑,“哥哥是人中龍鳳,我比不得,只得賴着哥哥做個米蟲了。”
“景雲,你母親去世時要我照顧好你,爹無能,” 林山不知想到什麽,忽而悲從中來,“十五歲那年,你本該參加鄉試,都是爹,讓你承受這麽大的......”
“爹,” 林景雲打斷他,面挂淺笑,“今日是青玉生辰,不開心的事便不要提起。”
林青玉以為林山只是喝醉了說胡話,連連拍拍自家老爹的肩膀,“爹,有哥哥在,你安心養老吧。”
林山又叨叨絮絮說了很多,都是說思念亡妻之事,林景雲見吃得差不多,讓管家扶林山回院子去歇息,再一轉頭,林青玉正把來福抱在膝上逗弄,一人一狗,皆吃得肚子圓滾,一臉的滿足。
深秋後,日落得早,來福已經睡着了,林青玉把它交給了徐姐兒,與兄長乘着月色步行回院落。
月明星稀,秋風乍起,林青玉飲了酒,身體熱風卻冷,他被吹得哆嗦了下,打了個噴嚏。
身側的林景雲忽然停下步伐,繞到林青玉前頭彎下腰來。
林青玉也不客氣,三兩下趴到了林景雲的背上去,舒服得長嘆一聲。
兒時兄長便總是背着他,雖然林景雲只年長林青玉三歲多,但在林青玉眼中,兄長是不可撼動的高山,無論他長到幾歲,他似永遠都會是林景雲臂膀下栖息的幼鳥。
喝了酒,林青玉微醺,嘟囔道,“方才爹喝得好醉,他定是想娘了,我也想娘了,前些日子娘還托夢給我呢。”
“是嗎?” 林景雲步履穩重,背着林青玉絲毫不顯吃力模樣,“娘都和你說了什麽?”
“娘說讓我別惹爹生氣,還說要替你分擔。” 林青玉伸手去揉林景雲的臉,把腦袋埋在林景雲的肩頭汲取兄長身上的清香。
“青玉只要平安順遂就好,無需為其它事煩憂。” 林景雲的臉頰被揉得微微泛紅,他卻沒有去阻止在他臉上作亂的掌。
“哥,” 林青玉悶悶道,“你累嗎?”
世人都贊林景雲年少有為,把兄長誇得天上有地下無,可偌大一個林家,兄長定撐得很辛苦罷。
林景雲的靴子踩到落葉,清脆的一聲,伴随着他的回答,“我不累。”
林青玉嘟囔着,“我以後會有出息的,哥...... 要真有那日,換我來照顧你。”
話落,放在林景雲臉上的掌緩緩落下,已是睡過去了。
月色如傾瀉的銀河,照亮着林景雲背着林青玉的身影,那樣幽靜、安然,林景雲步履稍頓,托實了林青玉,似将畢生之重都壓在了自己肩上,卻無怨無悔。
——
魏府燈火通明。
魏臨一身鴉青色長袍伫立在院前,身前跪着的是他的貼身小厮。
地上擺着紅色紋花錦盒,借着燭光,倒映出其中已經碎了的玉壺的光澤。
“公子,奴才奉命去給林公子送賀禮,豈知路上有幾個小孩沖了出來将奴才撞翻在地,奴才一個不留神錦盒就掉在了地上,裏頭的東西便碎了,公子,是奴才辦事不力,您責罰奴才吧。” 小厮說得哽咽,也知曉自己誤了大事。
魏臨沉默良久,月色把他素來冷清的臉照得更添寒意。
玉壺碎成兩半,露出裏頭用紅絲線纏繞着的宣紙。
魏臨彎下腰去,抽出裏頭的宣紙,試了兩次,才将紅絲線繞開。
宣紙在指尖攤開,蒼勁有力的筆跡躍然紙上,只短短六字——緣聚此,必相思。
玉壺碎,心事了,天意竟如此,要他連将情意告知的機會都剝奪。
魏臨忽而輕輕笑起來,把宣紙揉碎了,望向天邊皎潔明月,身影凄清,許久,一聲罷了、罷了被秋風吹襲,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