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作者有話說:我回來了! 鋪墊了這麽久的流民,終于寫到這兒了。
在客棧住了一夜後,天方亮一行人又匆匆忙忙上路。
此時他們已經過了兩個鎮子,越往北走,流民便越來越多,不如北陽鎮太平。
為此賀棠特地購了兩匹馬,讓幾個護衛上馬持棍在前方開路,流民見了兇神惡煞的護衛,大多數都離得遠遠的不敢上前,但也偶有幾個餓昏頭想攔路搶劫的,皆被護衛以棍棒驅趕。
林景雲如今身弱,通常是卧榻不下馬的,賀棠也自知現在不該上前去惹林景雲動氣,亦是待在自己的馬車裏鮮少見林青玉。
他們白天接連不斷趕路,夜裏就在鎮子裏找客棧落腳,行了約莫五日,都相安無事。
随行的大夫早晚會為林景雲把一次脈,那次林景雲氣急攻心後,原就受損的身子更是猶如将傾之廈,每次把完脈林青玉都膽戰心驚,怕從大夫口中聽到自己不想聽的話。
好在日日有名貴藥材進補,這幾日下來,林景雲還算無虞。
林青玉方喂兄長飲下藥湯,賀棠就吩咐原地歇息兩刻鐘,他掀開車門下去,倒了藥渣,見到賀棠亦跳下馬車,正與護衛說些什麽,一轉眼,兩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林青玉只得佯裝沒瞧見,把藥渣倒在樹邊,就又要上馬車。
賀棠見他欲走,擡了下手,見林青玉看向自己,才用嘴型說,“過來。”
林青玉自是看懂了,他本不想過去,又怕賀棠惹得兄長氣惱,就特意揚聲說給兄長聽,“附近可有水源,我想去洗把臉。”
說完他才一步三回頭向賀棠走去。
賀棠一把抓住他的手,他吓了一跳,“做什麽?”
“不是說要洗臉,我帶你去。”
林青玉瞪他一眼,卻又掙紮不開,只得不情不願地被他帶走。
賀棠當真把他帶到水源處,林青玉也确實覺得疲乏了,蹲下身來捧了溪水往臉上潑,賀棠也不說話,就站在他身後,看波光粼粼倒映出林青玉白淨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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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林青玉洗淨臉,拿手随意一抹,才仰頭看賀棠,說,“你找我做什麽?”
賀棠也不知自己想做什麽,只是這幾日明明林青玉就在身邊,兩人卻像陌生人一般,心裏不太是滋味,他也蹲下來,拿手撩撥水面,沒好氣道,“沒事就不能見見你嗎?”
自從林青玉言明要跟賀棠再無瓜葛後,二人之間就總有種莫名其妙揮之不去的尴尬感,此刻這種感覺更甚,林青玉抿了抿嘴,沒回賀棠的話。
賀棠撩着水面,濺起一朵朵水花,他再受不了這種氛圍,拿了顆石子狠狠丢到溪面,咚的一聲,賀棠說,“這幾日你都不搭理我。”
林青玉噎了一下,垂眸去看泛着漣漪的溪水,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才支吾着說,“我要照顧哥哥。”
“是不是你心中最清楚,” 賀棠站了起來,迎着光居高臨下看林青玉,桃花眼裏倒映着璀璨日光,下了結論,“你在躲我。”
林青玉被說中,避開賀棠的目光,也站起身,說道,“哥哥在等我,我得回去了。”
賀棠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咬牙切齒,“你心裏就只有哥哥嗎,再容不得其他人,我這麽大個活人站在你面前,能不能在意在意我?”
他話語帶着點惱怒,聽起來卻像是無可奈何。
林青玉覺得被賀棠握住的皮膚滾滾發燙,燙得他的心都在發抖,他垂着眼,低喃,“我不能讓哥哥難過。”
賀棠忍無可忍,将林青玉拽到懷裏,強迫林青玉擡頭看自己,他眼裏閃着兩簇小火苗般,眉心緊蹙,“那我呢?”
林青玉怔然地看着他。
“我不會難過是不是?” 賀棠咬了咬牙,神情竟流露出些微委屈,但也只是一瞬,他又恢複那個高傲嘴硬的賀棠,他松開林青玉的手,拉開兩人的距離,深吸一口氣,“算了,顯得我多喜歡你似的,我賀棠要什麽樣的人沒有,何必吊在你這顆歪脖子樹上。”
林青玉苦澀一笑,“我是比不得許多人......”
賀棠氣得雙眸微瞪,林青玉順着他的話說令他愈發不快,“是啊,等醫好了景雲,我就回北陽鎮去,屆時溫香暖玉在懷,誰還記得你這個不解風情的林青玉。”
林青玉被他一通話說得也來了脾氣,一腳踢在賀棠的膝蓋上,甕聲甕氣道,“那你去找啊,我倒是聽聞你有不少紅顏知己,不必等我哥哥痊愈,你現在就可以回去,找合你心意、懂你風情的暖玉,我林青玉是個草包,不識風月,入不了你賀當家的眼!”
分明賀棠願意與他劃清界限應該是值得高興的,可他卻越說越氣,又不知道這氣從何而來,林青玉無處可發洩,又忍不住踹了賀棠一腳,趕在賀棠逮住他之前往前跑了幾步,再回過頭來,面帶薄怒看着同樣一臉不悅的賀棠,故作灑脫道,“本來我們也只是露水情緣,談什麽喜歡不喜歡的未免太草率,你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正好,我們誰也不虧欠誰了。”
他心口發脹,可還是忍着不适将話說完了,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說服自己斬斷與賀棠這不清不楚的關系,他看見賀棠神情灰暗下去,連璀璨的日光都不能為其增添光彩,心裏非但不覺得痛快,反而有些委屈。
可是賀棠先挑起事端的,他只是順勢說下去而已,林青玉吸了吸鼻子,扭頭跑走了。
賀棠看着林青玉遠去的背影,腦海裏反複回響的是那句不喜歡你,他太陽穴突突直跳,惱得一腳踹翻地面一顆大石子。
他本來是想找林青玉好好談談的,怎麽就談成了這樣呢?
賀棠不免懊惱,深吸一口氣,才是勉強調整好情緒,跟随上林青玉的腳步。
兩人這番談話,非但沒有解開心結,此後幾日,林青玉見了賀棠更是如避蛇蠍般,連個眼神都不給,任憑賀棠如何使眼色,林青玉都不願再與他獨處。
林景雲自然也是瞧出了林青玉的異樣,但沒有挑破,整日整日賴在林青玉身邊,只要林青玉一離開,不到半刻鐘他就會說自個哪兒哪兒痛,林青玉心疼得不行,對賀棠愈發冷臉起來。
一行人走了七日,終是抵達了南北分界,而眼前所見之景色亦愈發蕭條起來。
北方旱情遠比南方要嚴重,已是到了連喝口水都費勁的程度,路邊皆是逃命的流民,一個個衣衫褴褛,餓得面黃肌瘦,眼疲唇翻,林青玉偶爾透過車窗往外瞧一眼,都覺得心驚。
在這樣的局勢下,賀棠不由得加強了護衛,也暫且把跟林青玉之事放在了一旁。
夏末,氣溫仍帶着灼熱,他們在郊外的小樹林歇息,幾人的水囊所剩不多,賀棠安排護衛去附近找水源,下馬車清點所剩的幹糧。
他們此行帶足了糧食和銀錢,就是怕路途中沒有糧食供給,很顯然賀棠此舉是對的,有些貧瘠的村子連個饅頭都找不到,村民只能靠樹皮飽腹,路過這些村莊之時,賀棠都會打起十二萬分精神,生怕會有流民強搶糧食。
他們方從一個村落出來,那裏聚集了大量的流民,原是打算在村落入住,但賀棠卻讓護衛加緊趕路,現在出了村落,才放松些警惕。
林青玉下馬車去取幹糧,賀棠把僅剩下的一個桃子給他,“拿着吧,接下來兩日,怕是吃不上了。”
他猶豫地接過,咬了一口,想了想,又遞到賀棠嘴邊,賀棠看他一眼,勾唇笑了笑,毫不猶豫地咬下一大口果肉來。
甜汁緩解了幹燥,林青玉拿着桃子回到與兄長的馬車上,“哥哥,咬一口吧。”
林景雲看了眼桃子上的兩個牙印,到底搖頭,“我不渴。”
于是林青玉三兩下把桃子吃了個幹淨。
半個時辰後,護衛帶着空空的水囊回來,說是附近找不到水源,雖然賀棠有所預料,但還是緊皺眉頭,他來到林家兄弟馬車前,敲響車門,打開道,“已經到了旱情最嚴重的地區,往後兩日怕是很難有水有糧,你們且忍忍。”
三日神情皆很是凝重,林青玉拿回癟了的水囊,心裏湧出一股不好的預感。
賀棠轉頭揚聲說,“上馬,繼續趕路。”
他話方落,四周忽然一陣騷動,紛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聽起來人群似乎不少。
賀棠臉色驟變,一把将車門關了,跑到前頭的馬車去,翻身上門,大呵,“走,快走!”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林青玉慌亂起來,他握住兄長的手,見到兄長皺緊的眉頭,正想詢問,腳步聲伴随着人聲,已經接近他們歇息的地方。
林青玉連忙掀開車簾去看,只見原先空蕩蕩的樹林忽然湧進一大群帶着鐮刀的衣衫褴褛的人,紛紛朝他們的馬車沖來,他大駭,“是流民!”
林景雲咬了咬牙,當機立斷,“棄糧保人,趕緊下馬。”
賀棠翻身下馬,大喊,“不要與流民起沖突。”
大批流民已殺到馬車前,他們面黃如土,眼底通紅,活脫脫像是餓了好幾年的幹屍,仿佛賀棠一行人是什麽美味的肉,恨不得沖上來把他們撕碎了吞進肚子裏。
幾人匆匆忙忙下馬車,林青玉扶住兄長,只是一瞬,流民就圍了上來,大喊大叫,“他們有糧食,他們有糧食,都搶啊!”
流民如同蝼蟻一般沖上馬車,把馬車翻了個底朝天,搶奪着僅剩不多的幹糧。
林青玉看着他們癫狂的樣子,吓得臉色發白,即使有護衛拿棍圍在前頭,他依舊害怕得發抖。
賀棠低聲道,“快走。”
一行人正準備趁着流民搶奪幹糧時撤退,不知誰大吼了句,“殺了這些有錢人,是他們害得我們沒飯吃,殺啊!”
林青玉面色驟然變白,他眨眼間,賀棠已将他推開,提着随身攜帶的匕首,和護衛與沖上來的流民厮打起來,扭頭沖他大喊,“林青玉,走!”
烏泱泱的人群,一襲紅袍的賀棠夾雜其間,如同白雲裹紅霞,耀眼奪目。
他不能成為賀棠的累贅,林青玉顫抖地扶着兄長的手,痛苦地收回目光,想要從大批殺紅了眼的流民重突圍。
兜兜轉轉,曾放糧赈災的賀棠竟落得和當日兄長一樣的下場。
無人知他所作善事,只見他錦衣玉食,這便是原罪。
林景雲強撐着,與林青玉一同前行。
流民太多,護衛漸漸招架不住,有漏網之魚沖過,林青玉只見三兩流民帶着鐮刀如同野獸一般襲來,他心髒咚咚咚跳動着,刀光劍影間,林青玉來不及思考,狠狠推開兄長,迎面一道銀光砍來。
卻見天邊有紅霞降臨,擋在他的前頭,尖銳的鐮刀狠狠砍在了眼前人寬厚的肩上,鮮血漫湧,為紅霞增添一抹濃稠的豔麗。
林青玉眼前只剩下紅色。
他見到賀棠五官微微扭曲,不管不顧地用匕首擋住鐮刀的尖端,重重咬牙,刀尖粘連着血肉,割破他的衣袍,重重鮮血如注漫延。
賀棠對着呆滞的他大呵,“林青玉,快走。”
走,走去哪兒,他們走得了嗎?
林青玉看着混戰在一起的人群,殺紅了眼的流民眼裏沒有人命,只有糧食。
糧食?林青玉目光一凝,他看向一側的馬匹,胸口重重起伏,踉跄着撲到馬旁,找到藏在袋子裏的火石,拿在手中,因為手抖,幾次都無法點燃,他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疼痛強迫他冷靜下來。
終是點燃手中的樹枝,十幾只樹枝聚集,漸漸燒成火把。
林景雲扶着樹站起,看見火光中的林青玉,隔着十步外喊,聲音是從未有過的絕望,“青玉,不準!”
林青玉深深看兄長一眼,眼底漫出點淚來,他哽咽道,“哥哥,我也能保護你們。”
說着,他一咬牙,帶着火炬沖向馬車,一路用力揮動着火炬,直到站在馬車前,他對着湧在馬車前的流民大喊,“誰敢靠近,我就點燃自己進馬車,把馬車的糧食全燒了!”
他這一聲讓癫狂的流民紛紛看來,只見晨光裏,林青玉瘦削的身影被火光裹挾,仿佛下一刻他真會玉石俱焚,賀棠臉色極度扭曲,沖着林青玉的背影,嘶吼,“林青玉,放下。”
林青玉仿若未聞,又往前走了兩步,火光已經貼近他的衣物,他冷汗直落,卻仍無所畏懼,“滾,拿着糧食,全部滾。”
流民面面相觑,許久,才有人丢下鐮刀,牽着馬車往後退。
林青玉拿着火把的手抖個不停,一只掌狠狠打上他的手腕,他痛得丢下火把,火光滋拉一聲,險些點燃他的衣擺。
賀棠嘶啞吼着,“林青玉,你瘋了是不是,你在做什麽,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你不想活了嗎?”
林青玉愣愣地看着臉色慘白的賀棠,又看看靠在樹上因後怕緩緩跌下的兄長,眨一眨眼,有滾燙的淚絮絮而落,他牙齒打顫,擠出一個笑,“誰都不能傷了你們。”
賀棠眼睛通紅,用力地擁住林青玉。
林青玉聞見他身上濃重的血腥味,伸手一模,賀棠的背,全是濃稠的血,沾了他滿滿一手。
他聽見自己空洞洞的心髒內壁回蕩着震耳欲聾的心跳聲,咚咚咚——
不要賀棠死,我不要賀棠為我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