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敲山震虎
孟春這場雪,足足下了三天才停歇。
各家姑娘過了初時那股新鮮勁兒後,便受不住這寒氣,各自回府關上房門取暖。
直到二十,晨曦初露,萬物蘇醒。
白雪逐漸融化,銀裝素裹緩緩褪去,露出人間原本該有的煙火氣兒。
“姑娘,今兒一早院裏在掃積雪,有好幾個往柴房那邊去,被菘藍攔下來了。”白蔹給蘇月見描完眉,放下螺子黛,輕聲道。
“人多眼雜,若是有心思的,怕是防不勝防。”
蘇月見嗯了聲,看向窗外。
在陽光的照耀下,枝頭的白雪開始化成水珠兒,要落不落的挂着。
倒是難得一見到景象。
目光微移,只見三兩丫鬟婆子握着掃把,有意無意靠近柴房,菘藍冰冷的眼神掃過,幾人陪着笑折身遠離了些,但餘光卻依舊黏在柴房門口。
蘇月見不由莞爾,“嗅覺倒是靈敏。”
為免惹人生疑,她這兩日都是夜裏過去,菘藍也是守在柴房裏頭的,白日看來并無什麽不妥,不想這些人卻還是有所察覺了。
“狗鼻子自然比人靈敏些。”花楹嗤了聲,氣嘟嘟道,“姑娘何不将這些吃裏扒外的東西趕出去,留在院裏礙眼得很。”
木槿看了眼外頭,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不住道,“姑娘,那位郎君雖還未醒,但如今已無生命危險,不如早些将他送出府,叫菘藍尋個地兒安置着。”
留在府裏,始終是個隐患。
白蔹沒做聲,但很顯然,她的意思與木槿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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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家的清白何其重要,若被人發現降香院裏有外男,霖安城還不得炸了鍋。
好半晌後,蘇月見才應聲,“也好,今夜子時便讓菘藍将他送出去,先尋個屋子安置,每日請大夫過去瞧瞧,等人醒來…”
“醒來姑娘待如何?”花楹眼睛一亮,脆聲道。
小丫鬟臉上藏不住事,輕而易舉就叫人看透了,蘇月見擡手在她額上一敲,“醒來自是将人送走,還待如何?”
花楹揉了揉額頭,癟癟嘴道,“奴婢知道了。”
而後似是不甘心般,又試探道了句,“若那郎君身家清白呢?”
“奴婢還未見過生的這般好看的郎君,比那些來府中提親的郎君好看多了,若是身家清白,品性正直,與姑娘倒是極為般配的。”
花楹一股腦兒将心中所想說了出來。
“花楹!”木槿的臉色頃刻就冷了下來,厲聲呵斥,而後走到窗邊将窗戶落下。
白蔹也皺了皺眉不贊同的看了眼花楹,“你這丫頭愈發口無遮攔,姑娘的大事豈是能随意說得對的,被旁人聽了去可了得!”
花楹也意識到說錯了話,急忙跪下請罪,“姑娘,是奴婢嘴快了。”
卻見蘇月見伸手将花楹拉了起來,拍了拍她膝蓋處的裙子,打趣道,“原還以為是小花楹瞧上了人家,原是替姑娘着想。”
花楹抿抿唇,心中愈發內疚難安。
若是因她嘴快毀了姑娘名聲,她就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小丫鬟眼睛濕漉漉的,連鼻尖兒都冒了紅,可憐兮兮,我見猶憐,惹的蘇月見哭笑不得,“我都還未訓你,你倒先哭上了。”
“姑娘,奴婢……奴婢沒哭。”就是心中不安,很是內疚。
“好了,這房裏無他人,倒也無礙。”蘇月見用食指點了點她的鼻尖,直起身子若有所思道,“再說,那郎君确實生的極好,若真是家底清白的,姑娘我倒還真要考慮考慮。”
花楹眼睛一亮,剛要開口卻又聽蘇月見道,“但……無論怎麽看,他的身份怕都不簡單。”
她不是喜歡惹麻煩的人,哪怕這人生的再好看。
“所以小花楹要記住,這些話萬不可再說,禍從口出,言多必失的道理,花楹定要謹記。”蘇月見正了面色看向花楹道。
花楹忙點頭,認真道,“謝姑娘教誨,奴婢記下了。”
蘇月見輕輕一笑,看向木槿,“院裏是時候該整頓整頓了。”
這些年不論陳小娘暗中有什麽動作,她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來念着幼年情分,二來,府中就她一個小娘,這些年管着家沒有功勞亦有苦勞,于情于理,她合該忍讓尊重幾分,且家和萬事興,她不想鬧得後宅不寧。
木槿微怔,片刻後道,“姑娘想用什麽理由?”
蘇月見輕笑,“既然她想将我教的傲慢霸道,那便如了她的意。”
“是,奴婢明白了。”木槿颔首應下。
“對了,明兒個你們便将我給二姑娘添的嫁妝例一份單子送到香蘭院,将東西也一并擡過去,就說…”蘇月見頓了頓,才道,“就說是我作為嫡姐,給妹妹的添妝。”
“至于三郎,待我出閣前,自會留些給他。”
幾個丫鬟對視一眼,雖面上有不滿,但還是恭敬應下,“是。”
花楹本是想說些什麽,可想到姑娘剛剛的訓誡,便咬咬唇不甘不願的閉了嘴。
蘇月見将她的神色瞧在眼底,失笑道,“小花楹想說什麽?”
得了赦令,花楹便忍不住了,“姑娘,二姑娘這些年每回來降香院,都要拿些物件兒走,一來二去,價值已算不菲,倒不是奴婢心疼那些物件兒,而是替姑娘不值,二姑娘但凡有半分感恩之心,奴婢絕不說什麽。”
小丫鬟滿臉不忿,五官都皺快到一處去了,蘇月見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鼓起來的腮幫子,安慰道,“不論她待我如何,但作為嫡姐,給妹妹添妝也算是盡了一份心意,姐妹一場,我做到仁至義盡,便算是無愧于心了。”
“再說了,一并給了她就免得她再來降香院纏人,豈不落得清淨。”
她願意三番兩次耐心的教導小丫鬟,是因為她心裏清楚,小丫鬟良善純淨,處處為她着想,也沒有害人的心思,她樂得多費些心。
若是蘇銀朱那樣的……
她實屬沒有什麽耐心提點。
午時,降香院難得的熱鬧。
“姑娘器重你們,才叫你們去裏屋打掃,你們倒好,竟毛手毛腳打碎了姑娘最心愛的白玉瓶,毀了姑娘親手采摘回來的梅花枝,該當何罪!”木槿沉着臉訓斥着底下跪着的丫鬟婆子。
正是晨時欲靠近柴房的幾個下人。
“木槿姑娘明鑒,此事是萍兒一人所為,與老奴無關啊。”一婆子哀聲叫屈道。
那喚作萍兒的丫鬟早已吓到花容失色,不住的請罪,“奴婢不是有意的,木槿姑娘恕罪。”
“當時裏屋就你們幾人,誰也脫不得幹系!”木槿冷聲道,“姑娘有意提拔你們,你們便是這般回報姑娘的!”
“這白玉瓶可是郡主的嫁妝,先帝禦賜之物,今日你們進裏屋前,我便再三囑咐過,切莫大意損了姑娘房裏的物件兒,可你們卻偏偏毀了這禦賜之物,到底是何居心,莫不是要以此來陷害姑娘!”木槿沉聲道,“損禦賜之物的罪名姑娘可擔不起,今兒便是将你們都打殺了亦不為過。”
“可姑娘心善,不忍要了你們的性命,但降香院你們是留不得了!”
“來人!”木槿說罷,喚來幾個婆子,“各自打十個板子,哪兒來的便送回哪兒去,姑娘的降香院可留不起別有用心之人!”
幾個婆子是做慣了粗活的,手上力氣也大,沒費什麽功夫就将幾人拖了出去。
“将院裏的下人都叫來瞧着,這便是別有用心之人的下場!”木槿立在長廊下,待院裏所有人都到齊了,才又道,“都看仔細了,若再有妄想陷害姑娘的,便不是打了板子趕出院這般輕松了!”
降香院向來太平,這還是第一次這般大動幹戈。
大姑娘喜靜,雖這些年有些傲氣淩人,但待下人向來寬厚,今日之前,還未曾打罰過誰,平素也有小丫鬟毛手毛腳,不慎損壞過物件兒,但都是口頭責罰過幾句也就罷了。
今兒這般,着實将一院子的下人吓得不輕。
不過想想也對,那可是禦賜之物,若大姑娘仍像往常一般輕巧揭過去,将來上頭怪罪下來,可就沒法子交代。
很快,院裏便是一片哀嚎,叫喚的同時,還不住的喊大姑娘饒命。
木槿皺眉,“姑娘正在午憩,未免擾了姑娘,還不将嘴堵起來!”
很快,便有下人拿了帕子堵住幾個丫鬟婆子的嘴,打板子的婆子也不敢手下留情,十個板子下去,人便什麽也喊不出來了。
“素吟,你去白蔹姑娘處要這幾人的出處,哪兒來的便送回哪兒去!”木槿說罷,沒再去瞥那幾人,折身進了裏屋。
不多時,素吟折回,身邊還跟着一位姑娘,手裏拿着幾頁名冊單子,兩人的神色皆有些複雜。
“辛辭姑娘,可是有什麽不尋常?”一婆子見此,上前詢問道。
素吟辛辭是二等丫鬟,平常幫着木槿白蔹管降香院的瑣事,地位僅次于大姑娘的三個貼身丫鬟。
辛辭看了眼素吟,須臾,辛辭才指了幾個婆子,沉聲道,“你們随我将這幾人送回香蘭院。”
此話一出,衆人皆怔。
竟都是香蘭院的人?
“都散了,該做什麽做什麽去,都仔細着些,若是日後犯了同她們一樣的錯,可沒人救得了你們!”待婆子将那幾人拖拽起來後,素吟才掃過衆人,冷聲道。
素吟是跟着木槿的,神色語氣間也随了木槿的嚴厲,衆人遂不敢再交頭接耳,忙應了聲是。
等院裏徹底清靜了,蘇月見才從貴妃塌上起身,看向窗外,“過去了?”
木槿,“是,奴婢已經交代好素吟,她知道怎麽做。”
“嗯。”蘇月見懶懶的嗯了聲,拍了拍肩膀上的手,“好了,小花楹歇會兒。”
花楹又做了幾個舒緩的動作,才撤回手,“奴婢不累。”
嘴上這般說着,眼睛卻瞟向案上那疊梅花酥。
蘇月見勾了勾唇,“花楹的手法愈發好了,那疊梅花酥便當是獎勵罷,亦或是,花楹想要什麽珠釵首飾……”
“姑娘。”花楹急忙道,“奴婢要梅花酥。”
小丫鬟急切的語氣惹來蘇月見輕笑不止,木槿一邊将梅花酥塞給花楹,一邊道,“就你嘴饞。”
花楹沖木槿眨眨眼,歡天喜地捧着梅花酥,到一邊兒吃去了。
“我只以為花楹氣性大,倒沒成想木槿也這般記仇。”蘇月見收回視線,打趣道。
木槿面不改色回道,“如此,才能叫二姑娘長長記性。”
“只是,香蘭院怕是要忌憚姑娘了。”
蘇月見勾唇,“無妨。”
本就該是要忌憚的。
若日後收斂些便罷,不然,便不是敲山震虎這般簡單了。
香蘭院
素吟辛辭進裏院時,陳小娘剛從屋裏出來。
“陳小娘安。”
兩個丫鬟見了禮後,便徑直道明來意,“這幾個在降香院犯了大錯,本該打殺了事,但經查明她們原是香蘭院的人,木槿姑娘做不得主,便吩咐奴婢将她們送回。”
陳小娘聽下人禀報降香院來了十幾個人時,便吃了好大一驚,連忙出了屋,卻只見到兩個二等丫鬟,心裏當下便不虞。
再聽素吟道明來意,臉色便徹底沉了下來。
木槿做不了主,難不成大姑娘還做不了主麽!
拿她同一個丫鬟相提并論,不就是在打她的臉!
陳小娘往後頭看了眼,見幾人虛弱不堪,像是挨了家法。
“陳小娘勿怪,這幾人犯的錯着實不小,木槿姑娘才一氣之下打罰了,若早知道是她們是香蘭院的人,便不會做主打她們這頓板子。”素吟屈膝,解釋道。
陳小娘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唇角,“她們雖是從我香蘭院出去的,但出了院門便與我無關,怎能說是香蘭院的人。”
辛辭忙颔首道,“陳小娘此話言之有理,只是……只是木槿姑娘來要這幾人的身契,白蔹姑娘拿不出來,便着奴婢跟着一道過來。”
“這是她們入降香院時的填寫的名冊單子,上頭寫明她們的身契在陳小娘手中。”
陳小娘自是認得這些人,也曉得她們的身契在自己手中,但該做的樣子還得做,她看向張媽媽,張媽媽上前接過名冊單子看了眼,凝着眉頭朝陳小娘點了點頭。
“大膽!”
“去大姑娘院裏伺候是極好的差事,幾個不知好歹的竟如此不争氣犯下大錯,惹了大姑娘不喜,我便也留不得你們了!”
陳小娘訓斥完,便扯出一抹假笑,看向素吟,“她們既是在降香院犯了錯,便由大姑娘處罰就是,但不知,她們是犯了何等大錯。”
素吟颔首,面上恭敬道,“回陳小娘,她們打掃裏屋,碎了先帝賜給郡主的嫁妝白玉瓶,損壞禦賜之物的罪名太大,大姑娘擔不起,原該直接打殺了,偏這幾人是香蘭院的,便只能送來叫陳小娘處置。”
陳小娘臉色霎時就白了,指甲都快掐進了肉裏,好半晌才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打碎禦賜之物,按罪當誅!”
素吟颔首,“按罪确當如此,不過木槿姑娘說了,老爺壽辰将至,府中不宜見血。”
“是嗎,可若饒她們不死,誰來擔這罪名。”陳小娘皮笑肉不笑道。
素吟,“回陳小娘,木槿姑娘說,大姑娘會向雲親王府上書請罪,報備此事。”
“所幸她們碎的不是清璃鏡這般貴重之物,不然,就是大姑娘也保不住她們。”
餘下的話便不必多說了,各自心中都明白。
如今是定安年,新帝即位,雲親王從龍有功,盛寵正濃。
郡主的禦賜陪嫁,往大了說是先帝禦賜之物,往小了說,便是先帝給侄女兒的嫁妝之一,且白玉瓶比不得清璃鏡那般惹眼,雲親王府只需在新帝面前提上一句,這事兒便就揭過了。
最後的言外之意就是,若二姑娘之前打碎了清璃鏡,按罪當誅,大姑娘自身難保,更不會為之求情。
陳小娘氣的面色鐵青,還是張媽媽拉了拉她的衣袖,才勉強沒有失态。
“此事我已知曉,定會嚴懲不貸,有勞二位姑娘帶話,晚些時候我親自去朝大姑娘致歉。”
素吟辛辭目的已達成,便沒有繼續留下去的必要,二人屈膝行禮告退,“奴婢定為陳小娘帶話,奴婢告退。”
等人都走後,陳小娘回屋砸了滿地的碎片,出完了氣才厲聲道,“将那幾個沒用的東西都發賣了!”
“去把二姑娘叫過來,讓她看着!”
張媽媽一驚,“小娘?”
“叫她瞧瞧她嫡姐的手段,別再做那些沒腦子的事!”
張媽媽嘆了口氣,便叫人去請了蘇銀朱。
“陳府不是遞了拜帖麽,叫人今兒過來吧,讓陳二郎自己想辦法跟着。”
張媽媽心神一怔,頓時明了陳小娘的意思,她想說些什麽,可在瞧見陳小娘滿目怒氣後,終只是應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