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鏽色銀河07

“你用哥哥的名義把我叫到這裏來,就是為了讓聽到這些?”

盡管聽到了對于十歲孩童來說難以接受甚至難以理解的信息,可元帥的血脈到底非同凡人,埃爾曼到底鎮靜了下來,放下了捂住自己口鼻的雙手,雖然眼眶的微紅不遑消去,一雙黑黢黢的眸子卻能同許喟大膽地對視了。

“是。”

許喟簡短地回答道,并不打算解釋他請埃爾曼來聽到這些的動機,看起來他也沒什麽興致像逗弄班一樣逗弄這個孩子,而是直接問道:“埃爾曼少爺,您現在也知道了,您的哥哥告發了母親,父親則想要篡奪您舅舅的皇位,還想置你母親于死地……”

幾乎是出于慈悲的,許喟停頓了會,給出埃爾曼消化信息并接受事實的時間,這才問道:“那麽,埃爾曼少爺,你打算怎麽辦呢?”

被問詢的男孩俏生生的蒼白臉頰上浮現出了一個些許怪異的笑容,這笑容令他愈發像一個精美但僵硬的玩偶。埃爾曼狠狠瞪着許喟,以因太過譏诮而顯得脫離稚齡的語氣說道:“我怎麽辦?我親愛的父親和母親是怎麽對我的,你不是都看到了嗎?我能怎麽辦?”

話後後面,埃爾曼原本稚嫩的嗓音已經尖利到令人耳膜不适,反而诘問許喟:“還有你!你做這一切又是想幹什麽?”

埃爾曼望向許喟的眼神惱怒到近乎怨恨了,是這人把自己哄騙來,讓他聽到這些殘酷的事實。男孩只得把自己的無力和惶恐以責怪他人的方式宣洩出來。

許喟此刻又展現出了和煦而包容的一面,他語氣溫柔地安撫道:“埃爾曼少爺,請相信我對您絕無惡意,自從當初将您帶出地下窟洞,我就一直很關心您的安危。就像您說的,您正在困境當中,所以更需要獲得足夠多的訊息,才能幫助您最大程度地保護好自己。”

蹲了下來,少校以一個相當尊重的姿勢平視着摩利家的小少爺,他并沒有拿出哄小孩的語氣,而是冷靜甚至冷酷地說道:“真相總是令人痛苦,但我想小少爺您寧願痛苦地清醒着,對嗎?”

埃爾曼聽着許喟的話,深深吐了一口氣,竟也平複了下來,他長而卷的睫毛眨了眨,精致玲珑的五官卻也得見摩利元帥峥嵘面貌的雛形,男孩冷笑着總結道:“是啊,我以前總以為父親忙碌,母親高貴,哥哥貪玩,他們都是有原因才對我不管不顧的,是我還不夠懂事。到現在,我明白了,人們口中身份尊貴的我……不過是個沒人要的孩子罷了。”

埃爾曼沒有說出口的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到最後,最關心甚至唯一安慰他的人,竟然是平日總對他百般厭棄的同父異母的哥哥班。

“我還沒從家裏感受到什麽溫暖,”男孩徐徐笑了起來,這悲哀的笑意讓人想到初冬霰雪裏夭折的泣櫻,“現在我的家就要摔碎了,我的父親,我的母親,甚至我的哥哥,他們一起摔碎了它。”

埃爾曼攤開自己白淨柔嫩的雙手,低頭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有些茫然地慢慢說道:“沒有人在乎我的感受,所以我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感受了……”

許喟的抿了下唇,本來想要伸手拍一拍男孩低垂的雙肩,最後卻沒有做任何動作,而是以他慣常的溫柔語氣建議道:

“那就去看望一下你的母親吧。畢竟……她的時間可能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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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着頭的埃爾曼沒有看對他親和給予建議的年輕少校,那一雙動人的眼,瞳色淺棕幽深至暗褚。

*******

盤踞在偃密山林中的恰赫季斯堡,從外部看來依舊聖潔而高貴,如同居住在其中的帝國公主,擁有着高高在上的地位和美豔無雙的容顏。

埃爾曼·摩利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會再次來到這對他而言噩夢一般的城堡,還是獨自一人前來。

他想起上一次離開的時候,自己向母親許諾過“會和父親一起來看望她”,他無法勉強自己的父親,如今至少實現了諾言中自己的部分。

城堡內部還是如往日一般奢華秾麗,古往今來都是人已非物仍是,金碧輝煌的畫棟雕梁無情無感地注視着穿行而過的埃爾曼。

曾今那些被搗毀了姣好面貌的年輕女仆們都已不在,堆滿了奇珍寶器的城堡倒顯得空曠。而花園後的高聳黑塔前,列着一隊皇家近衛兵。說是保護,可埃爾曼知道,母親這是被軟禁起來了。

想到許喟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裏,那不詳的暗示,埃爾曼下意識收緊了手指。

大抵是因為埃爾曼身份的特殊,他一路暢通無阻,軍官向他致意後,主動為他打開了黑塔的大門。

還是那道狹窄陰寒如蛇般盤旋而上的樓梯,這一次沒有哥哥溫暖而有力的手牽着自己,埃爾曼咬着牙獨自攀爬着陡峭的黑鐵扶梯。

爬了不知道多少個臺階,埃爾曼氣喘籲籲地站在熟悉的鐵門前。

這扇沉重的鐵門沒有阖上,門後也沒有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味傳來,門後阒然無聲,仿佛另一個死寂的世界。

埃爾曼一點一點地平複了自己劇烈的呼吸,等到完全安定了下來,才從門縫中踏入室內。

走過一扇又一扇屏風,埃爾曼看到了斜倚在石階上的女人,娜迦·諾亞,帝國最為尊貴的公主,他的母親。

臺階上偌大的石砌浴池如今空無一物,十八根石柱上的載人容器也被拆卸。那些絕望的少女和濃稠的血泊都不見了,公主浴血的夢魇般場景仿佛真只是一場獵奇的幻境。

娜迦穿着一襲素白的長裙,裙擺下□□的雙足玉白無暇,這樣安靜的帝國公主聖潔得仿佛油畫中走出的懷抱瓷瓶的少女。

正在出神的娜迦好一會才注意到動靜,擡起頭望過來,看到是埃爾曼,很快就露出了一個溫柔而美麗的笑容:“埃爾曼,我的孩子,你來了。”

不知為何,埃爾曼之前對眼前的女人充滿了恐懼、厭憎、仇恨,可現在聽到對方一聲呼喚,卻立即紅了眼眶。

這是埃爾曼見過的娜迦最清醒的時候,不再是一個陷入絕望愛情中的癔症殺人惡魔,而是一位平和悲憫的母親,對自己的孩子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娜迦伸手向埃爾曼招了招,示意埃爾曼坐到自己身邊來。

埃爾曼也不再也方才的畏懼,而是徑直走到母親身邊,坐在了曾經浸染滿了血跡的臺階上。

很快,埃爾曼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不是哥哥班抱着自己時接觸到的清瘦卻有力的胸膛,而是女人柔軟、芬芳而溫暖的胸脯……這是母親的懷抱。

被父親遺棄在地下黑暗的貧民窟裏的時候,埃爾曼沒有哭,陷入瘋狂的母親說要殺他飲血的時候,埃爾曼也沒有哭,然而此時此刻,在夢幻般的母親的懷抱裏,埃爾曼在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這甚至是無知無覺的,看到有滾燙的水珠濺落在手背上,埃爾曼才知道自己哭了。

母親溫柔地為他擦拭去眼淚,用輕柔的聲音哄着他:“乖,乖,我的埃爾曼,不哭啦,喔,不要哭啦。”

兩個人坐在臺階上,依偎在一起,很久很久,久到埃爾曼以為這就是永恒。

宇宙是永恒的,人類的命運只是短暫的笑話。

身着黑色軍裝的皇家近衛官兵們走了進來,禮貌而冷酷地表示,娜迦公主涉嫌多重謀殺,将被押送至監獄等候審理。

面對配備着高伏電壓裝置的石墨烯鐐铐,娜迦公主沒有半分驚慌,甚至輕笑了起來,曼妙的笑聲如同春天裏的花絮一般撩動人心。

“好了,送我去皇宮,或者把皇帝叫到這裏來。”

面對帝國臭名昭著的嫌疑犯大不敬的言語,帶隊軍官想要呵斥,可看到眼前美豔如薔薇的面容,想到對方尊貴的身份,終究不敢言語。

卻是被囚禁在高塔中的犯人先不耐煩了起來,眉睫一動,話風尖利到鋒芒凜然:“狗東西,帝國公主想要見自己的親弟弟,你也敢橫加阻攔,還不快滾去聯絡?”

滿頭大汗的軍官立刻唯唯諾諾地應下了,連忙轉身去聯系皇宮。

仿佛對自己的處境無知無覺,娜迦反而安慰着明顯受了驚的幼子:“好了,我的孩子,不用怕,我是不會出事的。”

埃爾曼眼神複雜地望着面前美麗的母親漫不經心地說道:“不過是殺了些賤民,就想讓我堂堂一個公主陪葬,做夢吧那些愚蠢的囊蟲。”

“你的皇帝舅舅會安排好一切的,你就放心吧,”娜迦松開了懷抱,對埃爾曼輕輕說道,“回家吧,等着我,畢竟——”

元帥夫人怨毒而雠恨的笑容美到令人戰栗,就像一場摧毀人間的瘟疫。

“畢竟,我還有很多話要和我親愛的丈夫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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