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鏽色銀河10
像是一場吟誦死亡的歌劇。
凄厲而痛苦的女聲由尖利變得粗粝,由高亢低回成煎熬而絕望的哀鳴;哀鳴聲婉轉而餘韻悠長,層層減弱至奄奄一息;喘息聲抽搐的頻率則猶如一道上下波動的優美弧線,這生命的弧線盤旋着,盤旋着,最終消散了,只剩下咀嚼聲和吮飲聲,是最悚然的背景音。
畢竟是帝國最美麗女人的死亡,總值得這樣歌詠一場。
埃爾曼臉色慘白,但從全息幕開始直播畫面起,他就沒有按過暫停,也沒有關閉音量,他逼迫着自己目不轉視地看完了整場直播。
在官員誦讀完皇帝義正言辭的“公主犯法與平民同罪”的信件後,則是全帝國人民都翹首以盼的高潮,是對娜迦公主犯下的多重謀殺罪行的判決和懲罰,一場萬衆參與的狂歡,一場荒誕血腥的表演,一個歷經起承轉合的諷刺結局。
浴人血者,其血肉終被人啖。
哈,哈哈,他的母親,就這樣在全帝國人民的注視下,被她曾淩虐過的少女們給集體生吃了。
這群少女到底也被折磨瘋了,她們喝幹了她的血,吃光了她的肉,掏空了她的內髒。
做出這樣的行為,還算是人類嗎?
什麽六千七百五十位受害者裏最後的十三位幸存者,沒有幸存者,大家都死了,全死了。
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呢,埃爾曼茫然地思考,思緒凝滞在腦海裏一陣鈍痛,不斷切割着他的神經,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回蕩在腦海裏。
母親曾經擁有強大的權力,于是她可以随意地虐殺平民。
可當被害的少女們被賦予了更強大的複仇的權力,于是母親成了那個被殺的人。
父親為了獲得更為強大的權力,可以推母親向死地。
舅舅為了維護自己統治的權力,可以宣判母親死刑。
原來根本沒有什麽公平和公正,所謂争議的宣判,只是權力掠奪消漲下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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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力,權力……原來權力是這樣令人瘋狂的東西,可以令廉價的生命更廉價,令高貴的身份淪為草芥,令夫妻反目,讓血肉相殘。
男孩的耳邊,忽然響起了哥哥清冷而平淡的聲音——
“只要你有足夠的能量,飛起來,飛出去,你就有整片天空,而曾經一寸鳥窩裏的悲苦,放到這無邊的天空裏來根本就不值一提。”
“你可是銀河帝國公主和元帥的血脈,你的未來,在整片壯闊雄偉的銀河裏。”
男孩的整顆心髒都悸動了,奔流的血液在小小的心房內鼓湧起了浪潮,這浪潮讓他呼吸急促,手心發燙。
或許幼稚到成熟的分界線不是年齡,而是是否能認清并直面自己的欲望。
埃爾曼終于明白哥哥告訴他的救命稻草是什麽了,他終于知道令他蠢蠢欲動心不能安的蠱惑是什麽了。他是帝國公主和元帥的血脈,他比任何人都接近這讓人失去一切又得到一切的被詛咒的寶藏。
是權力——是權力!
“……埃爾曼?”
恍惚間,房間門口傳來了哥哥輕聲的呼喚。
埃爾曼怔怔然回過頭,看到哥哥清瘦的身影站在門邊,問道:“怎麽不開燈呢,要我把燈打開嗎?”
在欲望之風下鼓動的浪潮慢慢平息了。
黑暗中,埃爾曼卻能看清自己哥哥的臉和他擔憂的目光,就像潮汐退下後溫潤的圓石。
埃爾曼站起身,走到班身邊,軟軟地說道:“不用了,哥哥。”
小小的男孩伸出手臂,抱住哥哥的腰,将腦袋貼在了青年的軍官制服上。
顧清讓極少和人産生親密的肢體接觸,更少被一個孩子主動抱住,幾乎立即僵硬了身子,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
顧清讓無措地眨了兩下眼,才有些小心翼翼地擡起手臂,嘗試着搭在埃爾曼的肩上,又覺得不足夠安慰,于是摸了摸他毛發絨絨的後腦,索性就這麽站着,讓埃爾曼怎麽舒服怎麽來。
“……哥哥。”
“嗯?”
“其實我去看過母親。”
“嗯。”
“母親清醒的時候,我覺得她還是愛我的,還讓我等她回家。”
“……嗯。”
“現在我沒有媽媽了。”
“……”
埃爾曼将埋在顧清讓懷抱的小腦袋擡起來,眼角似乎有水光,卻很男子漢地沒有流淚,一雙眼水光粼粼眼睛望着顧清讓,埃爾曼咧嘴一笑,“哥哥也是很小就沒有媽媽了,可還是長大成為了帝國中校。”
“所以沒關系的,我會和哥哥一樣勇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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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亞家族的第一代皇帝擁有古地球的歐洲血統,于是帝國皇宮也是按照歐式風格修建的,據聞參考了在地球統一戰争中毀于兵燹的凡爾賽宮。
就像機器生産越普遍,手工制品越昂貴一樣,在人類社會,事物的價值未必取決于其性能,而主要取決于它的珍稀程度。皇宮之外的摩天巨塔們争相使用钴合金和高級建材,呈現出極具未來感的藍紫色;而皇宮之內,則是以石料為主的古典主義風格外觀的宮殿建築群,反而做到了複古的極致,當然,得假裝不知道托舉着皇宮潛伏于地下、帝國戰力最高的末日沙場級戰列艦,以及皇宮上方撐開的、能夠完美防禦核轟擊與定向能武器等各種沖擊的隐形靶子物質屏障。
整個皇宮最為顯眼的,是擡頭望去的主殿正上方,憑借反重力裝置懸浮在空中、對照諾亞星等比例縮小雕刻地貌的富勒烯聚合體——帝國目前最為昂貴的高級材料,1克市價為10億元銀河幣,在皇宮中,這前所未有的重量達80000磅的富勒烯聚合體僅僅被當作藝術品在展示。要知道,在一些貧窮的邊防區,駐守軍隊可能連1克的富勒烯聚合體都申請不到用來優化武器裝備。
這顆價格高昂到價值一片星區的諾亞星模型在空中緩緩地旋轉着,身周圍繞着一圈由石墨烯粉塵模拟的星環——這正是銀河帝國的國徽,代表着無上的權力與繁榮。
擡頭望了眼空中的微縮諾亞星,埃爾曼迅速低下頭,跟随着領路的內侍穿行在偌大的皇宮中。
綿延三公裏的跑馬者公園、鋪着紅色大理石的狩獵行宮、懸挂着歷代帝王畫像的國王畫廊……原本以為母親所在的恰赫季斯堡已經足夠富麗晃人眼目,可比起皇宮濃厚得密不透風的侈靡,竟顯得寒碜簡陋。
有趣的是,在這西洋建築風格的宮殿裏,侍奉皇帝的卻是頗具東方特色的阍閹——太監。這個在地球文明時期被徹底廢除的封建糟粕,竟然在大銀河時代重新為皇室所納用。
這是埃爾曼第一次進皇宮。因為欲望而覺醒了政治敏感度的舒爾曼意識到,曾經的他定然是不為皇帝所喜的。然而這一次的求見,卻被皇帝很快批準。埃爾曼知道,這是因為皇帝剛處死了他的母親,對他多少有一絲愧疚;而且,埃爾曼現在是阿伽門農唯一的近親了。
從皇宮中穿梭而過,埃爾曼小心地将一路以來的所見全部銘刻在腦海中。
他要記住這榮華。
他要坐擁這榮華。
帝國皇帝正在琥珀宮。這是一座通體由琥珀、黃金和寶石裝飾而成的宮殿。
九架複瓣密蕊的水晶大吊燈,從高不可仰的屋頂拱脊上瀑布般一落近百英尺傾瀉下來,粲然的光彩再由四面的鑲金壁鏡交相反照,使得整個室內璀璨有如淩駕雲霄之上。而光芒之後的帝王身影,真如掌控銀河的神靈。
“舅舅。”
口中叫得親昵,埃爾曼卻極謙卑地跪仆在地,表示對皇帝最衷心的恭敬。
阿伽門農居高臨下地望着自己的甥男。
埃爾曼沒有料錯,阿伽門農原本是相當不喜這個娜迦和戟結合誕下的男孩的,所以從未招他入宮觐見。
可現在,一切都變了。娜迦已經離開了。自己的姐姐死得那樣慘烈,只留下了年幼的兒子,他的外甥。這個曾經他厭棄的男孩,如今倒成了唯一的慰藉。
這樣想着,阿伽門農目光柔和了下來,以甚至稱得上慈祥的語氣說道:
“起來吧,孩子。能見到你,我很欣慰。”
埃爾曼擡起了頭。
他擁有着與娜迦極其相似的五官,都是同樣美麗到讓人無法移動雙目。
阿伽門農定定地望着跪在自己腳下的男孩。
真的是太像了……甚至,比娜迦還要年輕、嬌嫩得多。比起通過浴血減緩衰老的女人,眼前年幼的埃爾曼,反而更靠近阿伽門農少年回憶中的那抹完美的身影。
阿伽門農發現自己感受到了久違的生機,那源自年輕生命獨具的勃勃生機。
這生機鼓動着他情不自禁地吞咽起了忽生的唾沫。
“埃爾曼,這次來找舅舅,是為了什麽事呢?”皇帝的聲音變得愈加溫柔了,“說出來,舅舅什麽事都能幫你解決。”
埃爾曼·摩利依舊跪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稚嫩的背脊卻挺得筆直。
他仰頭望着自己的舅舅,這個親手給他的母親判了死刑的男人,銀河帝國的帝王,說道:“舅舅,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向您彙報。”
在皇帝鼓勵的微笑和親切的眼神中,埃爾曼一字一頓道:“我的父親,戟·摩利,他想要篡奪您的王位。”
——哐當。刺耳的聲音将滿室的盛美割開了一道難看的裂縫。
皇帝手上的水晶酒杯,猝然摔碎在了大理石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