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鏽色銀河17【完】 (1)

從太空中遙望地球, 最開始,像一枚打磨光滑的藍寶石嵌在無邊的漆黑帷幕上;近了些,又像是顆對宇宙的寓言凝結成的绀青色水晶球在閃耀光芒;再近一些, 能看到蔚藍的海洋和其上浮島一般的大陸, 在看到熟悉的大陸形狀時,顧清讓的身體自行就開始動作,手指貼在了透明的舷窗玻璃上,隔着萬裏虛空描摹着大陸和海洋的輪廓線。

顧清讓感受着微微發燙的胸口, 這才體會到了游子的心情,像一點漁火過千重水返還在布滿寒霜的江面, 一葉芭蕉自山外山回歸月橋花院瑣窗與朱戶。

跨過了無數快速穿越的世界, 橫越了銀河時代漫長的千年,一位生在地球的遠行客,就要自太空回歸他的家鄉。

“很美吧。”一個少年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帶着些許驕矜的笑意說道, “一千年前,我們的先祖就是從這顆星球邁向銀河的。”

在顧清讓略微恍惚的注視下,年輕的皇帝陛下耐心地解釋道:“為了每一代皇帝都能銘記,如今幅員遼闊的帝國是發源在這樣小小的星球,先帝開國不易,吾輩守成更應盡心竭力,所以皇帝加冕之後,必定要回古地球拜祭祖廟。”

“是啊,”顧清讓輕聲說道, “一千年前的地球人類,絕對想不到人類歷史将會這樣發展。”

“是嗎?”埃爾曼卻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考慮過,但他願意順着哥哥的想法繼續說,“聽說那時候的人類分散成了一百多個國家,嘴上都自稱開明民主,卻沉迷于互相殘殺傾軋,國家戰争種族仇殺不斷。直到偉大的先祖波塞冬·諾亞一統全球,恢複帝制,這才能聚集全人類的力量,開拓了無垠的銀河。”

顧清讓微微一愣,可仔細想想,這并不是荒謬,雖然絕大多數地球人類都相信民主制度先進,封建帝制落後,可這個平行世界的未來已經給出了答案。

顧清讓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聊下去,而是問道:“做皇帝的感覺怎麽樣?”

這個顯得親昵又冒犯的問題顯然沒有觸怒埃爾曼,反而取悅了他,新帝親切地挽住顧清讓的手臂,笑嘻嘻地說道:“感覺可爽快啦,再也沒有人能欺負我,只有我欺負別人!”他在親愛的哥哥面前,甚至都不會自稱朕。

埃爾曼的态度讓顧清讓也松了口氣,于是他笑着繼續問:“那你想欺負誰?”

原本只是随意提出的問題,不料埃爾曼的眼珠狡黠一轉,說道:“我要真說出來,哥哥會不會生氣呀?”

這幾乎是顧清讓第一次見到埃爾曼這樣活潑的模樣,原本他對這個孩子年紀輕輕就擔上皇帝的重負有些不放心,現在看來,權力帶給他的愉悅遠比負擔多,這個孩子再也不用終日陷在惴惴不安中,擔心被人抛棄,王位是閃耀的寶藏,坐擁寶藏的他只會被所有人跪着讨好。

顧清讓像五年前一樣伸手摸了摸埃爾曼未戴皇冠的頭頂,被撫摸的年輕帝王一點也不惱,反而露出了貓咪似的滿足表情。

“怎麽,是想欺負我嗎?”顧清讓配合着問。

“才不會呢,我要好好保護哥哥!”埃爾曼說道,然後湊到顧清讓耳邊壓低了聲音說道:

Advertisement

“等祭完祖,回到諾亞,我想殺了許喟。”

方才惬意舒适的氛圍在一個“殺”字下被完全絞碎,顧清讓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既聽錯了“殺”這個動詞,也聽錯了“許喟”這個人名。

看着顧清讓怔愣的表情,埃爾曼不高興地嘟了嘟嘴,說道:“我就說哥哥會不開心。許喟是你的下屬,你和他關系好我知道,當初也是他護着失去意識的你從伊利亞特全身而退,我也知道。”

“可我是皇帝,我得為我自己的王位考慮。”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或許是飛船的飛行角度進行了偏轉,幽微的星光消失在舷窗之外,視線略有黯黮,年輕帝王原本在白光下熠熠生輝的俊美面容暗了下來,連着孩童般清澈的目光也陰沉了下來,顯露出當權者慄冽的尖銳氣息。

“許喟的權力太大了,以第一集團軍為首的軍隊幾乎成了他的私家軍,怕是反倒不認識我這個皇帝了。”

埃爾曼冷冷地說道:“現在帝國邊境平穩,沒有大的戰事,并不需要一個強勢的元帥。我這些年學習權謀兵法,在一本古書上看到一句話,叫做‘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雖然聽起來似乎是貶義,我卻深以為然。許喟不死,我這個皇帝無法安心。”

皇帝埃爾曼定定地望着顧清讓,問道:“哥哥,你會支持我嗎?”

顧清讓只覺得可怕又可笑。權力,權力,他竟然就這樣忽略了權力對一個人的改造,古往今來多少歷史都是陳陳相因,所有君臣的典故替換了無數姓名,但都講述着同樣一個永恒的故事,權力的故事。從王朝到共和國,從地球到銀河,權力永遠樂此不疲地玩弄人心于股掌之中,創造罪愆于人性之外,沒有例外。從沒有例外。

耳邊響起了許喟最後留給他的話語。“如果你什麽都不打算做,那麽如果埃爾曼陛下邀請您随行回地球拜祭皇家祖廟……別去。”

埃爾曼啊,你到底還是太年輕了,年輕人總會犯下急切的錯誤。

顧清讓最後只是說道:“我不會反對,埃爾曼,我無權反對。”

你是為了王國中的權力,許喟是為了系統裏的生存,誰對誰錯呢?顧清讓無權評判,無權反對,更無權幹涉。

他唯一有權的,是決定自己的行為。

所以許喟建議他別來,他還是來了,陪着埃爾曼,享受唯一一次在地球上看日落的機會。

地球愈發地近了,近到似乎能看清冰川和海岸,山巒和原野。

很快有士兵恭謹地前來彙報,陸空轉接飛船準備着陸。

飛船如鲲向海,投入了無邊無際又厚不見底的雲海,一徑遨游向海的底部,海底之下,是蒼老又年輕的地球。

然後飛船又如由鲲變鵬,翺翔過萬裏長空,最終帶着顧清讓穩穩落地,回到家鄉。

*******

“你是說,班·摩利随行陛下去往古地球參加祭祖儀式了?”

大抵是元帥的聲音聽着嚴厲到近乎震怒,前來彙報的軍官額角立即就淌下了汗,原本流暢的聲音都有些打結,斷斷續續地說道:“是,是的,摩利中校——不,摩利少将他确認已經随同陛下搭乘皇家母艦前往太陽系了,現在,現在應該已經在地球上着陸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摩利少将他沒有出現在随行名單中,所以屬下也是剛剛才得知情況……”

彙報的軍官幾乎不敢去看帝國新任元帥的臉色,哪怕新元帥要比他年輕上十好幾歲,可這位在伊利亞特守衛戰中創下卓越功勳的傳奇元帥,是他一個在後方呆了幾十年的軍部文員八輩子都比不上的。

許喟微微皺起了眉頭,下意識伸手撫了撫自己的右邊眉角。

沒道理。完全沒道理。

班不是別人,對于自己的暗示和提醒,他絕不會領悟不到。如果他對此有異議,完全可以當場提出,甚至背着他直接攔下埃爾曼,從而完全破壞他的計劃,這些不如意的狀況他都設想過,也都能接受。雖然許喟推測班依舊會選擇袖手旁觀,不會參與其中,事實上埃爾曼還是按照原計劃出發前往太陽系了,他唯一沒有料到的,是班自己也去了。

去之前,甚至沒有和他說一聲,是為不告而別。

他就這樣離開了。

許喟一時竟然分辨不出自己到底在惱怒些什麽,是惱怒出現了計劃外的狀況,惱怒班沒有聽從他的建議,還是惱怒班的不告而別,又或者在惱怒以上全部。

他再一次猜錯了這個人的想法。從第一次見面起,這個人就從未按照他的設想在思考和行事,如果說往常帶來的是驚喜和驚吓,這一次,是絕無驚也絕無喜的,有的只是不解和恚怒。

班·摩利,你到底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你知道你這樣做的後果嗎,如果你知道,你為什麽還——

“——元帥,是班少爺帶來了什麽變故嗎?”

班少爺這個稱呼,除了許喟,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稱呼班·摩利了。說話的人有着黝黑的皮膚,這是來自地下貧民窟的象征,這人卻坦然出現在了象征着權貴的元帥辦公室中。

如果顧清讓在這裏,大概能認出這個人的身份,曾經摩利家的管家——白茄。一個在帝國驚心動魄的權力游戲中毫無存在感的人,此刻卻坐在帝國元帥的辦公室中。

白茄關切地望着用手指按壓着眉角的許喟,擔憂地問道:“我們的計劃要更改嗎?”

因為皇帝陛下的暫時離去,這個諾亞星目前最有權勢的人——年輕的元帥許喟——放下了手,目光重歸冷漠,臉色卻有幾分緩和不下的鐵青。

“一切按照原計劃進行。”帝國元帥如是宣布道。

*******

顧清讓并非皇室宗親,自然是沒有資格進入諾亞家族的祖廟的。

趁着埃爾曼進行祭拜,顧清讓反而有了空閑去好好看看一千年以後的地球。

這大抵也是一千年前的地球人不會料想到的,地球的陸地上,曾經是國家和城市的土地上,如今卻皆是剝蝕與坍圮。

所有人類的蹤跡都荒廢了,人類從地球懷抱中掠奪走的一切,又都回歸了地球。

曾經排放煙塵毒水的工廠區已成為森林,甚至還有高挑得不像話的巨杉樹從直筒煙囪中拔鞘而出,向天空噴薄好大一口亭亭如蓋;城中的摩天大樓成了藤本植物競逐高處的攀爬架,原本的鋼筋混泥土覆蓋上了萬千碧葉依偎如靜瀑;柏油馬路皲裂成碎塊,新建起齧齒動物的穴居家園;公園的噴泉成為禽鳥的午後茶點餐廳;動物園倒真成了動物們的後花園,看它們望向顧清讓毫不畏懼的眼神,似乎反而想将這群陌生的無毛兩足動物圈養起來好生觀賞。

一陣沁醒的自然風吹來,城郊游樂場巨大的摩天輪上,頓時有無數的飛鳥掠起,嘯叫着如動物界的藝術家一般,按照各自的流派用羽翼來編織天際。

一個人類面對此情此景要作何感想呢,是悵然人類文明在地球上完完全全的退場,還是要驚嘆着欣賞這人類無法擁有的野性和自然美?顧清讓必定是後者。

沒有了人類的荼毒,地球怒放的健康美态使顧清讓這個病竈一份子感動得自慚形穢,幾乎要背叛自己的物種了。

第一次,顧清讓感恩天國系統的出現,讓他得以欣賞這一切。由此可見,審美是人類認識世界最初的、最後的和永恒的形式。

直到回到皇室宗廟附近的飛船降落基地,埃爾曼依舊沒有從冗長的祭拜儀式中脫離而出。

逛乏了的顧清讓索性先睡下了。

一陣飽眠過後,再睜開眼來,想起自己正身處地球,顧清讓感到了難得的平靜與安寧。以及,他還看到了依偎身旁枕在他手臂上入睡的埃爾曼。

此刻以臨近傍晚,窗外正有夕照斜照進來,将少年隽美的五官描摹得分外清晰,像一幅精美絕倫的油彩。

有所感似的,少年迷迷糊糊地也睜開了眼,對着顧清讓睡眼惺忪地一笑。澄黃的陽光溶入他眼角唇際的笑紋,仿佛嵌上了閃耀的金絲一般。

“哥哥。”埃爾曼軟軟糯糯地叫喚道。

“哎,”顧清讓應下,然後問道,“餓了嗎?”

“好餓哦。”

“那我們去吃飯吧。”

“好呀好呀。”

像兩個幼稚孩一樣對話完,埃爾曼愈發幼稚地挽着顧清讓的手臂,蹦蹦跳跳地離開休息室。

奇怪的是,門外竟然一個皇家衛兵都沒有,整條走廊空無一人。

埃爾曼抱着顧清讓胳膊的手立刻就收緊了。

顧清讓抿了抿唇,将埃爾曼拉到身後,走了兩步,又停下,回頭對不安的少年說道:“你先回房間,我去大廳看看。”

埃爾曼咬着嘴唇,遲疑了一會,很快堅定地說:“我和你一起去,不然我一個人留着更危險。”

顧清讓點了點頭,依舊走在埃爾曼前面,兩人開始穿越顯得格外幽深漫長的走廊。

漸漸的,空氣裏潛入了一絲奇怪的味道,似乎是鐵鏽味,但又不全是。一陣顧清讓和埃爾曼都頗為熟悉而難忘的味道。

随着越來越接近走廊盡頭,那股讓人不适的味道更加濃烈了。

他們上一次聞到這股味道,是在一座華麗城堡後的黑色尖塔中,那毒蛇般盤旋潛入黑暗的狹窄盤梯裏,一扇巨大的石門外,一座鮮紅的浴池前。那時的他們手無寸鐵,此時的他們僅有身份作為依憑,依舊是手無寸鐵。

當大廳完整地出現在他們眼前,大廳中央整齊排列的皇家近衛兵也盡入眼簾。

幾百具皇家近衛兵的屍體交肱疊骨地密匝匝擺放在一起,面對着臉色慘白的帝國皇帝和顧清讓。

而更多的皇家近衛師團的官兵,全部不知所蹤。

整個大廳裏,除了顧清讓本人和埃爾曼,一時竟見不到第三個活人。

兀的,大廳中央的石柱背後,傳來了若有若無的聲響。

顧清讓卻松開了拉着埃爾曼的手,直接沖進了屍體堆中。

埃爾曼愕然望着埋首在屍體群中的顧清讓,只見顧清讓直接從死去士兵的胸口卸下了兩把電漿手-槍,然後走回到他面前,遞了一把槍給他。

埃爾曼咬着牙接過了,跟着顧清讓一起繞過石柱背面,來到了有動靜的那一側。

依舊沒有活人,卻有一架巨大的激光電視懸挂在石壁上。電視正開着,呈現出一張帝國并不常見的黝黑面孔。

顧清讓和埃爾曼卻恰好都認識這個人,曾經的摩利家的管家,白茄。

白茄看起來是坐在一個公衆場合的臺上,臺下是大量舉着發聲儀的正裝人員,他們一齊背對着鏡頭,全神貫注地聽着白茄說話。

這個場景對埃爾曼是陌生的,但顧清讓卻熟悉,這是帝國誕生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的記者會。

“如各位所見,一看我的膚色,大家就知道我是來自地下,那個肮髒、貧窮、絕望的黑暗洞穴。”

如此訴說的男人卻不見半點自卑,反而面色坦然,侃侃而談地下的慘象:“地上的民衆們在皇室的有意隔離下,可能從未見過地下同胞們的生存現狀,大家可以看一下我身後的屏幕——是的,各位不用驚訝,一切都是真的。在這裏,面包和米飯是昂貴的奢侈品,我自己就是靠吃老鼠和蟑螂長大的,而在鬧饑荒的時候,我們甚至要烹煮死去的同胞,可怕吧,不敢置信吧,是我們喪心病狂嗎?不是,我們只是為了生存!”

“為什麽銀河年代,高科技發達工農業成熟的今天,還會有人類過着這樣暗無天日的生活呢?——是因為皇帝、王室、貴族的存在!有了高貴的種族,自然就會有低賤的奴隸,明明是人生而平等,卻在畸形的制度下變成了不平等。我們明明也是人類,我們和你們流着相同的血液,共同守衛着國家的邊疆,也是這個國家的人民!”

白茄激動地站了起來,控訴道:“我的妹妹,就是死在娜迦公主的血池裏!也是因為她的死亡,我下定決心要推翻這個落後的制度。君主制明明是我們早已在地球就淘汰了的落後制度,為什麽我們還要允許它的存在?看看我們的國家,是皇帝一人的後花園,是王室的屠宰狩獵場,多少同胞死在所謂王室的獵-槍下?議會淪為貴族們的傀儡,法律更成為他們用以狡辯罪孽的玩物,地上的同胞們,你們有多少人早已被苛捐雜稅給壓垮?有多少人的私人資産被貴族找借口輕松侵占?我們的邊疆,幾十億同胞出于帝王的私心被屠殺,甚至在很多邊陲星郡,當地的貴族還享有初夜權!”

“這樣的國家,如果再不作出改變,注定毀滅!”

“所以,我願意身先士卒,發動革命,将我們國家落後的帝制改為共和制,我們地下地上的同胞,一起來當國家的主人!”

“在這裏,我一定要感謝要感謝我們人民的元帥許喟先生,如果沒有他,國家不會迎來目前的曙光!”

鏡頭及時偏轉,對準坐在一旁身穿漆黑軍裝的年輕元帥。

白茄激情昂揚的演講告一段落,看到許喟也沒有開口的打算,臺下按耐已久的記者們終于抓住時機提問,這可是前所未有的體驗,平民向統治階級提問——

“請問元帥,帝國——不,國家改為共和制的話,您打算競選總統嗎?”

許喟立即搖了搖頭,聲音平穩地回答道:“不會。畢竟以我現在的權力,去競選總統的話,國家不會有任何的變化,打敗惡龍的勇士成為新的惡龍罷了。我們要杜絕絕對權力的誕生。”

“您是指在成功建立共和制之後,您會放棄您手中的權力嗎?”

許喟微微一笑,毫不猶豫地說道:“是的,我會将權力交還給人民,軍隊是人民的軍隊,不是皇帝的私人護衛隊,也不是貴族用來鎮壓人民的暴力機器。”

在記者們來得及提出下一個問題之前,許喟接着說道:“以及,我本人自願上人民法庭,為自己的罪行接受人民和法律的審判。”

記者們立刻追問:“請問您口中所說的罪行是指?”

許喟望着鏡頭,平靜地回答道:“謀殺皇帝以及皇帝此行部分随行人員。”

臺下一片嘩然。大家要努力消化掉謀殺皇帝這一消息。

但還是有心理素質上佳的記者追問道:“請問您的謀殺行動已經施行了嗎?能否告知人民群衆結果如何?”其聲音竟有壓抑不住的激動和喜悅。

許喟繼續直視着鏡頭,或許是透過鏡頭與遙遠地球上的埃爾曼和顧清讓對視:“我的謀殺行動正在實施,我猜想現在皇帝陛下還沒有死亡,我有一些話想對他說。”

“我願意在您最後的時間裏繼續恭稱您為陛下,以此表達對您的尊重,埃爾曼陛下,您比起您作惡多端的舅舅阿伽門農和他前幾任同樣混賬的皇帝,已經算得上是頂頂的大善人了,甚至給阿伽門農長期下毒這件事,更是功德一樁,可是,您對皇位也是迷戀而熱衷的。舊勢力是不會主動退出歷史舞臺的,因此我們的革命只能革您的命,畢竟,沒有不流血的革命。”

“歷史的進程從來都是以犧牲部分人的利益甚至生命為前提的,然而于您個人和其他犧牲者而言,你們都是無辜的,因此我在這裏承認承認我犯下的罪,也向您致以最真摯的歉意,人民是無罪的,但我有罪,我願意接受審判。”

許喟接下來的一段話卻像是對着皇帝以外的某個特定對象訴說:“就像我說過的,犧牲就是犧牲,那不是主動舍棄,而是被動損害。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但是,”真誠表達了歉意的許喟的目光卻依舊堅定果決,如同一杆催迫人心高牙大纛挺立在萬千人民的注視中,“我知道我在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因此我不後悔。”

“你還有最後的十分鐘。”沒有了尊稱,現場的記者和觀看直播的全國人民并不确定元帥口中的“你”究竟是在指誰,他們看着元帥英俊的面容冷酷而悲憫,仿佛最慈嗔無常的神魔。

“希望你能好好享受最後的時光。”

顧清讓目不轉睛地看完了全程。

之前諸多的猜測終于獲得了答案,恍然大悟。

他還是低看了許喟。顧清讓原本以為許喟是要自己當皇帝,以一個快穿者成為銀河帝王來實現最大程度的世界颠覆,哪知道人家的格局宏大得多,直接改君主制為共和制,滅殺王室,取締貴族,賦權平民,拯救貧民,還讓貧民來當總統,最後自己還毫不占道德制高點,主動要上人民法庭接受審判,最大程度地維護住了民主和法制。

佩不佩服,太他媽佩服了。

【班·摩利好感度+30,好感度達到50/100。】

得了,人都快又要被他殺上一次了,結果好感度還蹭蹭漲上來了。不過兩次死亡都是對方無心之舉,奏笛客那一次是意外,這一次更是意外中的意外,人家甚至都冒着風險主動提示你別來送死了,可你還是來了,怪不得人家。

“哥哥。”

顧清讓正獨自感慨着,卻聽到身邊傳來冷冷的一聲呼喚。

一側眼,就看到埃爾曼用前所未有的目光看着他,問道:“這一切,你提前都知道嗎?”

顧清讓張了張嘴,好一會才艱難回答道:“絕大部分是不知道的,但并不能說一無所知。”

“也就是說,你知道了我今天可能會死在這,卻還是什麽都沒和我說,眼睜睜看着我走進陷阱?”埃爾曼的聲音反而平靜了下來,卻讓顧清讓愈發清晰地感受到了對方正在積累的狂躁情緒。

顧清讓做不到撒謊,連許喟都放棄了所有的僞裝,他又怎麽能粉飾自己:“……是的。”

“哈,哈哈哈。”埃爾曼猝不及防地發出了一串破碎的笑聲,這笑扭曲了他一張原本俊美無媲的臉。

埃爾曼恍然說道,“連你也,連你也……”

“你明明都知道的!”男孩猝然憤怒地尖叫起來,手中的電漿手-槍不受控制地揮舞着,“你都看到了的,爸爸不要我,媽媽想殺我,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這殘酷透頂的命運!我為了今天我付出了多少,我忍受了惡心的老阿伽門農多久,我殺了多少人,在你躺着的時候,你知道我放棄了多少東西,到頭來,到頭來……”

漸漸平靜下來的埃爾曼恢複了一臉的冷漠,臉上狼狽的痕跡成了美麗面龐上刺目的裂痕,就像一座噴發後只餘灰燼的火山,再說出口的聲音也是聲嘶力竭後的頹然:“到頭來還是一場空,什麽都沒有。哈,這就是我埃爾曼的一生。”

顧清讓手腳冰涼地看着面前的男孩,說不出一句話,多說一句話都是可恥和傷害。

他之前何嘗沒有苦苦糾結過。這就像他還活着的時候,那時很流行一道面試題,問如果你是一個火車司機,在鐵路的分叉口上,你看到兩道分叉口上都有人,一邊人多,一邊人少,你選擇開向哪一邊,你選擇壓死誰?當時網絡上冠冕堂皇的指責根本毫無意義,那些人是在空中進行評判的,仿佛他們的火車頭能懸浮到空中,誰都不會壓死,這樣就能對任何一方的選擇都進行道德裁判,可事實就是,顧清讓真的面對了這種情況,他貼在地面,他無法讓這個火車頭懸空,他甚至不是那個擁有權力的司機,他什麽都不是。

他能對抗的了許喟嗎?對抗不了。即使對抗得了,他能有比許喟更好的辦法和能力來拯救這個鏽蝕到根的國家嗎,能拯救那些更為無辜的平民和貧民嗎?十個生命的價值不能和一個生命進行簡單的數字衡量,可是當數字變成了幾千億生命呢,你還能無視嗎?

但是,埃爾曼就該死嗎?以及這些死去的皇家近士兵和其他死在這場政變中的人就活該死嗎?

沒有答案,顧清讓給不出答案,也給不出選擇。

所以他只能看着,唯一能做到的僅僅是不去逃避,不讓自己離開這場火車事故,甚至特地從這個世界之外趕回來,主動躺在了車輪之下。可他這一躺又有什麽意義呢,他不知道,但至少自己好受些。

“所以哥哥,”埃爾曼拎着那把可以瞬間将人體消解于無的電漿手-槍,歪着腦袋問道,“你明明知道這是個死地,卻還是陪我來了……你是來陪我一起死的嗎?”

顧清讓都覺得自己的聲音傻裏傻氣的,他傻笑了起來,摸着後腦勺說道:“是呀。”

埃爾曼依舊望着他,撇着嘴,眼眶悄悄紅了,嘴上卻依舊冷冷地問:“多傻呀,你為什麽這麽做呀?”

顧清讓繼續傻傻地,甚至是表述錯亂地回答着:“因為我想讓你知道,即使你沒有了權力,也依舊有人願意陪着你。你不是被所有人抛棄的,雖然我救不了你,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他忍不住和許喟一樣連連道歉,卻被埃爾曼突如其來的用力擁抱打斷了。

“這樣就夠了,”埃爾曼又重新變得軟軟糯糯的聲音從他懷裏傳來,卻終究帶上了幾分嘶啞,“對我來說很足夠了,我要是早知道會這樣,我就不要什麽王位了,我要哥哥就可以了。我不怪你的,你沒有錯。許喟那個混蛋或許也沒有錯,總歸,如果我死了,世界會變得更好不是麽。”

“當然啦,世界會怎樣我才不關心呢,我關心哥哥就可以了。謝謝哥哥,雖然哥哥總是把我弄哭,我明明都是很堅強的。”

“我很感謝哥哥出現在我的生命裏。”埃爾曼哽咽着,第二次這樣說道。

顧清讓用力仰起頭,猛地眨了眨眼,眨了很久,才說道:“那陪哥哥出去看看日落吧,聽說地球上的日落很美。”

“好呀,走吧走吧。”

兩人來到了基地高處的瞭望臺上,視線中沒有人,也沒有武器,當然他們原本搭乘的飛船也沒有了。一切看起來風平浪靜,但他們知道,這是他們最後的一點時間了,死亡已經降臨至他們的頭頂。

可是落日是如此的美麗,半個天邊都在燃燒,暗紅的灰燼順着雲層撒開,撒開,撒得天上地下雲端海面山頭樹頂皆是血紅,觸目又驚心。他們的葬禮會有這場太陽的葬禮一般壯麗嗎,大概很難吧。

“這是我們的日落……”埃爾曼緊緊摟着顧清讓,喃喃說道。

“這裏日落了,但地球的另一面正在迎來日出,”顧清讓說,“我們死亡的那一刻,在銀河帝國的某一顆星球上,也一定有兩個生命誕生,你說,那會是我們嗎?”

“那當然不是!”埃爾曼搶答道,但他又很快遲疑,“但是……”真的不會是我們嗎?

染着血漬的黯淡天空忽然閃起了幾道耀眼的光,随着一陣轟隆的巨響,雲層就像漬過傷口的棉絮被扯得爛碎,撕裂開來的豁口中裸-露出了漆黑的太空,以及漆黑中一點耀眼的光——必定不會是星光。

“那是離子炮,”顧清讓竟然難得為了自己的npc工作惡補了不少太空軍事知識,他向埃爾曼解釋道,“要先打出大量電子束軟化大氣層,然後再發射高能的正電荷氫離子球,攻擊強度和範圍大概能把我們所在的基地和諾亞家族的宗廟一起轟得粉碎。而且很快就要有暴風雨了。”

話音一落,疾風驟雨就來了。

它粗暴地掐斷了太陽的葬禮,頃刻間就用雨水填平了顧清讓和埃爾曼眼前所有的下陷地形,山谷和溝渠全部被淹沒,兩人眨眼間就仿佛置身海洋之中,基地的高臺成了兩人暫時托身的一小塊浮板。

“哥哥,我好冷呀。”埃爾曼卻還顧得上撒嬌。

顧清讓也顧得上哄,說道:“抱緊我就不冷了,哦對了,咱這也是滿川風雨看潮生了,得來點氣氛,我帶了管笛子,是地球上的一種古老樂器,我吹曲子給你聽。”

顧清讓拿出了奏笛客的笛子,開始艱難地嗚嗚吹了起來,雨水打在身上有些痛,風也大,因此曲子不大能成調,但講究的就是一個氛圍嘛,就不必太苛求細節。

“哦,埃爾曼,我跟你說呀,以前的古地球,有一個和女作家談過戀愛的漢奸,就是國家叛徒,但他有一段寫笛子的話寫得特別好,我很喜歡,我吹完這段念給你聽……”

幽咽的笛聲在冷風冷雨中愈發支離破碎,甚至有些凄苦了,這是顧清讓不願聽的,索性停手,不再吹笛,而是專心說笛:

“這時有人吹橫笛,直吹得溪山月色與屋瓦變成笛聲……”

“而笛聲亦即是溪山月色屋瓦,那嘹亮悠揚,把一切都打開了……”

“而天下世界古往今來,就如同‘銀漢無聲轉玉盤’,沒有生死成毀,亦沒有英雄聖賢……”

沒有生死成毀,亦沒有英雄聖賢。這場疾風驟雨也會停歇,亘古存在的,只有這無聲銀漢,這鏽色銀河。

“哥哥……”

“嗯。”

“下輩子,我們還做兄弟好嗎?”

“好啊。”

“那就還是你當哥哥,我當弟弟?”

“好啊。”

“那我們到時候能認出對方嗎?”

“能的,我一定能認出你。”

“為什麽你能呀?”

“因為我是哥哥嘛,哥哥總會厲害一些的。”

“那我們拉鈎約定吧,你可不能騙我。”

“好,我不騙你。”

“……嗯。”

“……嗯。”

狂風暴雨的力量停歇了,因為更加狂暴的力量降臨了。

驚紅來了,駭綠來了,沉紫來了,暗赭來了,悵青來了,惘藍來了,鏽赤和蝕蒼也來了。

宇宙曾大方饋贈給戟·摩利的所有顏色,此刻亦大公無私地同樣饋贈給了他的兩個兒子,用以裝飾他們的葬禮。

好讓這場葬禮比之前太陽的葬禮更為壯麗。

*******

【班·摩利好感度+30,好感度達到50/100。】

許喟收到這條系統通知後,再也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來到窗邊,向太陽系的方向瞭望。

自然是什麽都看不到的。

許喟只覺得喉嚨幹癢,他咽了下唾沫,擡手打開桌上的雪茄盒,從盛滿已久的香柏木盒中拿出一根,略顯急促地點燃,放到嘴邊,卻又扔擲了出去。

【購買靈魂波動探測技能一次。】許喟用意念說道。

天國系統很快有了回應:【宿主是否确定購買靈魂波動探測技能1次?價值5000經驗值,使用對象僅限1人,維持時間僅限0.5小時。】

【确認購買。】

【購買成功。消費經驗值5000,剩餘經驗值375。是否現在使用技能?】

【确認使用。使用對象:班·摩利。】

【使用成功。正在進行靈魂波動探測……】

【探測結果為:班·摩利靈魂波動仍處于活躍狀态。】

【再次檢測,一直重複到最後一秒。】

【收到指令。正在進行靈魂波動檢測……】

【探測結果為:班·摩利靈魂波動仍處于活躍狀态。】

【探測結果為:班·摩利靈魂波動仍處于活躍狀态。】

【探測結果為:班·摩利靈魂波動仍處于活躍狀态。】

……

如是重複了7分28秒,然後系統的檢測內容有了變化:

【探測結果為:班·摩利靈魂波動狀态發生改變——】

永遠高效永不出錯的系統卻在此時此刻陷入了一陣泛着磁音的沉默。

【怎麽回事?】許喟立即問道。

大概過了3秒,這個對于天國系統來說顯得格外漫長的沉默才告以終結。

【探測結果為:班·摩利靈魂波動消失。】

【什麽叫做消失?死亡之後不是靈魂波動停止嗎?為什麽會出現靈魂波動消失?】許喟敏銳地問道。

又是3秒的沉默。

天國系統回應道:【宿主的權限不足以獲取更多信息。】

許喟手裏握着雪茄盒,再次提出要求:【再次靈魂波動探測技能。使用對象:班·摩利。】

【收到指令。正在進行靈魂波動檢測……】

【探測結果為:班·摩利靈魂波動消失。】

許喟松開了手。

昂貴的雪茄卷滾落一地,這些燃灰白如雪、煙草卷如茄的珍惜品被暴殄天物地遺落在塵埃裏。

許喟在此走到窗邊,向太陽系的方向瞭望。

雖然什麽都看不到,但他知道,自己的家鄉地球,其中一面剛剛迎過一場壯闊的日落。

他想問問那個青年,地球的日落美嗎。

他想,如果那個青年能回答的話,一定會說美的。

*******

銀河紀元1178年秋,9月15日。銀河帝國廢除君主制,改立共和制,更名為銀河共和國,皇室、貴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