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半面檀郎

西府的內侍騎了快馬,跑了兩三條街,終是截住了一路走馬觀花的許昌平。

許昌平整頓衣衫,再度施施然入閣,微微一笑,四下裏稍一環顧,朝定權行禮道:“臣拜見殿下。”定權這回倒沒有起身,只是擡了擡手讓座道:“許主簿請吧。”許昌平亦不再推脫,道了聲謝便撩袍坐了,問道:“殿下召回臣,可有令旨?”定權着人将奁中紙條交給許昌平,笑問道:“如此舉動,主簿沒有異議罷?”

那是一張尋常紙箋,其上只有寥寥數字,前無臺頭,後無落款,無章無印,許昌平面上卻微微改變了顏色,喃喃自語道:“金錯刀?”

定權笑道:“許主簿果然博識。”許昌平搖頭道:“實在是殿下文翰名噪天下,今日始得瞻仰,臣不勝榮幸。”将那字條親手奉還定權,方道:“臣并無異議。”

定權嘴角一揚,微微笑道: “既如此。便請借許主簿慧眼一觀——中書省的空缺,陛下究竟會推舉何人?”

他問得直白,許昌平也答得直白:“依臣之淺見,陛下大概是誰人都不想用了,殿下以為然否?”

定權嘴角輕輕抽搐了一下,道:“願聞其詳。”

許昌平道:“臣此語有謗君之嫌,先請恕罪。李江遠一獄,于世人眼中,起于帝師,興于法司,其利盡歸于殿下。豈不知本朝鞫谳之嚴,遠甚從前。李柏舟身處高位,又在議貴之列。此事若不得陛下默許,縱然網羅編織再嚴密謹慎,又焉得最終成獄?”

定權仍然不置可否,接着問道:“今上英主,光明燭照,依主簿所言,何以會容許臣子弄權,以蔽天聽?”

許昌平道:“陛下所為無非二字,集權而已。”

定權心下一驚,擊案低聲呵斥道:“你大膽!”

許昌平面色不改,離座跪倒,正色道:“聽者若非藐藐,言者則必諄諄,臣雖鄙陋,此行亦有置死生于度外之覺悟。請殿下容臣禀報完畢,再發落亦不遲。”

定權默視他良久,舉手示意,閣中侍者盡皆無聲退下。方開口道:“孤此處并無洞開之水亭,亦無劃灰之火箸,效不得李宋故事,還請主簿慎言。”

許昌平略笑笑,以示知情,道:“殿下母舅顧氏一門,簪纓舊族,三朝親貴。國舅自先帝皇初末年始即以樞部尚書的身份辍部務提督京營,定新年後又以長州都督的身份鎮守長州,以禦外虜。雖近年陛下分将分兵,國舅掣肘甚多,但軍中舊部仍為可觀。長州乃本朝北門鎖鑰,襟山帶河,國舅鎮于彼,進可擊虜,退可守城。勢重權危,世人共識。”說到此處,突然轉口問道:“臣數年前曾到過長州一次,登危城深池而望大漠弓月,乘萬裏長風,似可想見正正之旗,堂堂之陣。不知殿下鶴駕可曾至于彼方?”

定權哼了一聲,道:“生于深宮,成于婦人之手,孤便是實例。我連京師都不曾出過,何況邊陲重鎮?”

他面色悻悻,許昌平只作未察,幹咳了一聲接着說道:“而李氏其人,出自高門,又是當年科舉中的探花。起初以文官領軍職,其後又以軍職轉樞部,樞部轉吏部,終至入相。與舊貴相較,自屬後起新秀,然朝中軍中兩頭勾引,又與齊藩絲連不斷,陽奉陰違,首鼠兩端,把持省內,使參知平章皆同虛設,全賴部中吏刑二衙與之抗衡,只是如此一來,又使政令難行,雖天子诏敕,不免屢成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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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擡頭看了定權一眼,右手按了按膝蓋,方冷笑道:“外有強将,內有強相,卧榻之側,酣眠虎狼,殿下如處其位,可能得一夕安寝?”

定權目視遠方,良久方擡手道:“主簿起來說話。”

許昌平站起身來,大略整了整身上服裝,走到定權身後道:“陛下欲除李氏,效周天子直掌六卿以抗外強之念,想來并非起自這一二載,無非是借着殿下的處境和人事,坐得其成罷了。只是此役施行,殿下在明,而陛下處暗,此役一畢,惡名盡數殿下,而隐利歸于聖上,臣妄忖殿下的委屈和不平,怕不止于藏弓烹狗,更在禍由自攬,卻終究不免與人作嫁。”

定權年來心中所慮所惡,不妨被這個七品小吏點化得明明白白,一時間連兩太陽都突突亂跳,搖頭笑道:“主簿這話,若無憑據,果然酌盡黃河之水,也洗不去一個謗君的嫌疑了。”

許昌平在室內踱了幾步,但見陳設并不奢侈而潔淨卻如明鏡臺,想象他平素為人,不由笑道:“殿下若硬要臣說憑據,臣愚昧,只敢妄測——譬如本朝前星正位本在延祚宮,距離臣奉職的新衙門僅隔一道禦溝,一堵宮牆,可臣今日谒見殿下之所,為何卻在此既無水亭,亦無火箸之處呢?東宮修繕兩年前便已竣工,陛下何以遲遲不诏殿下還宮,怕未嘗沒有給殿下行方便的苦心在其間罷?”

走到定權面前,止住腳步,又道:“又譬如本朝制度,太祖所創,東朝宮臣,上有詹府,下轄兩坊一局,員屬皆由朝臣兼領,職事相通。聖慮長遠,所為者,無非系宮臣朝臣為一體,不至使東宮班貳另成體系。陛下明知吏書大人為帝師門生,又有交游之嫌于舊貴,何以竟使吏書為詹府領袖長達四載,至今方予解散拆除,而使昌平晚輩小子,始有機緣侍奉青宮,這其間的深意,也是臣輾轉反側,揣摩不得的。”

定權依舊搖頭咬牙笑道:“主簿這話還是不近情理——果如主簿前言,或者在主簿眼中,孤竟然愚頑至斯,不察陛下聖意而甘為逐兔走狗?”

他迄今不肯松口多吐一字,許昌平只得嘆氣:“如今情勢,将軍在外,殿

下留京,陛下欲以殿下束将軍;而将軍欲以殿下抗陛下,殿下身處其間,極力斡旋之餘又要謀劃自保,風波險惡,行路艱難,可想而知。李獄之後的禍事固為遠慮,如劍懸頂,波及未來。而李氏齊藩之禍卻屬近憂,如劍指喉,危及眼下。殿下先謀保全,再圖将來,策劃英明,見識長遠,豈是臣能夠全然領略的?”

定權冷笑道:“主簿過謙。只是若依主簿所說,這局中人今後又當如何自處?”

許昌平道:“如今六部,吏刑多親殿下,樞部則控于陛下,工部不足論道,禮戶事不關己,搖擺無定。鈞衡之位絕不可如陛下之願懸而廢,中書令若成虛位,則三省皆不免成空中樓閣,陛下直掌部中大政庶政,冢宰為六卿之首,首當其沖的便正是張尚書,陛下屆時豈能容他,他一旦摧折,則殿下斷臂矣。鈞衡之位亦絕不可如殿下之願舉而存,便是一時得由張尚書領銜,未來未必不成李柏舟第二。”

定權點點頭,問道:“哦?那麽主簿的見解,卻是怎樣最合适?”

許昌平一笑道:“這等國家大事,便非臣一芝員芥吏所能置喙的了。或者殿下費心調停,即不能做到有益于陛下又有益于殿下,或能做到無害于陛下亦無害于殿下,于陛下處免生許多枝節不說,則李氏一事,說句市井銅臭之言,到底得利多些的還是殿下。”

見定權畢竟沉吟不語,又道:“陛下日前之舉,在殿下看來,固有藏弓之嫌。只是陛下聖心,卻也需要殿□察。陛下平素最忌的,便是殿下在朝結黨,李氏一獄,不論殿下有多少苦衷,無論陛下事先察與不察,羅織之嚴密,手段之淩厲,凡舉君父尚在,臣子便為此狀,為人君者怎能不心驚?

朝事紛争,誰能擔保日後再無類似□?長此以來,父子間芥蒂難免愈演愈深,初為疥藓,終成瘡癰,以至于腹心。此次重整詹府之事,一為誡殿下,一為告世人,這且休論。只是殿下日後對陛下和臣下當有的态度,還請殿下深思。

臣進奉殿下八字,不膠不離,不黏不脫,這是殿下禦臣下當有的态度。

溫柔和順,盡善盡美,這是殿下事陛下當有的态度。”

見定權沉了臉,又冷笑一聲道:“臣知殿下心內不豫,以臣易地臣

亦不豫,但請殿下聽臣把話講完。陛下為父,則殿下子逆父為不孝;陛下為君,則殿下臣逆君為不忠。若是殿下最後得承大統,萬裏同風,史筆捏在殿下手中,這終究不過一件小事。但如今江山仍是陛下的,殿下就不怕一個不忠不孝的罪名扣下來,辱身生前不說,百世之後,誰人還能得當日之情,誰還會知殿下亦有委曲,知天心亦有不明?

定權微微搖頭,自嘲一笑道:“今上聖明。”

許昌平看在眼中,道:“陛下信否,決于陛下。殿下為否,決于殿下。臣說的本就不是一事。殿下努力至此,其中艱難辛苦,臣不敢思且不忍思,若因為這點面子上的事情給了他人口實,則臣深為殿下不直。”

定權點頭道:“主簿還有什麽話,不妨全都說出來。”

許昌平沉默許久,突然額手行大禮道:“臣再有話說,便是族滅之語——終有一日,虜禍既平,大司馬功到奇偉,即為罪名。天地雖廣闊,何處可避秦?國舅若不保,殿下又何以自安?這一條,想必殿下心知腹明,陛下亦洞若觀火。殿下所能用的時間,不過是這三四年而已。長州去國甚遠,京師又為上直京軍兩衙共三十六衛拱璧,未雨綢缪之事,只怕殿下也要開始顧慮了。”

定權陰郁的望着眼前之人,心中驚悸之極,言語反到平靜:“今日之語,孤并未聽到。只是主簿就真相信今日之語,孤此處人亦未聽到?”

許昌平道:“這正是臣接下來要說的。臣深知六部地方,皆有殿下舊臣。只是殿下今後必當如鄰淵履冰,不可輕信半人。凡事務須詳察細訪,躬親思量,便是臣今日這番話,也請殿下仔細忖度,然後決定去存。這西苑雖無亭榭,卻要有池壕——勿放風雨入,勿放波瀾出。”

定權依舊不置可否,淡淡問道:“今日之語,孤并未聽到,或者孤此處人亦未聽到,則主簿何所求?”

許昌平道:“臣朽木驽馬,不堪承重駕遠。所幸者無非職事便利,位近前星,若可效犬馬驅馳之勞,則臣或可堪一用。”

定權笑道:“這是一層意思——孤是問,主簿所求何?”

許昌平拱手道:“朽木驽馬,不敢望腰黃服紫,亦不敢求汗青遺名,若日後得伴鶴駕,再登樓覽月,則臣願足矣。”

定權大笑道:“人心原非如此,世情原非如此,主簿設身處地,或可諒孤之多慮多疑。主簿不明言委屈,孤如何敢傾心依賴?主簿既已舍業至此,緣何反不敢開誠布公,置腹推心?”

許昌平擡眼望向定權,但見他嘴角銜笑,一雙黯黝黝的瞳仁中卻是冰涼的,半張面孔叫窗外夕陽映得血紅,半張面孔卻籠在屋內的陰影中。這樣一張面龐,如果真心笑出來,不知當何等教人如坐春風,可是現在這樣子看上去,便同看現世鬼魅一樣,涼自心底。他若是個閑散宗室,此刻或者便可擁美唱和,設酒飨客;若是個平常仕子,便可踏青走馬,結社會友;若只是個市井小民,亦可闾裏相聚,鬥雞弄狗。可卻偏偏生在帝王家,不足二十歲的人,只能在這滿院緊閉的殘陽之中,帶着沒有半分笑意的笑臉,小心翼翼的提防着身邊的每一個人。

置何腹,推何心?若不坦腹示弱,則何以償腹內不可彰之私心?

許昌平終是嘆了口氣,低聲問道:“殿下可是有過一個嫡親妹妹,谥號鹹寧,續齒為定,閨名諱柔,小字阿衡?”

那一字一句如同裂雷一般,落入定權耳中。定權只覺手足冰涼,半晌才哆嗦着舉起了手,指着許昌平問道:“你怎麽會知道?你究竟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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