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終朝采綠

宮內人盡知,長沙郡王蕭定梁與皇孫雖為叔侄而年相仿佛,常與嬉戲,情誼甚篤。每每在閣內尋不見了郡王之時,他必在延祚宮與皇孫相伴,此日亦不例外。定梁一早起身,先至東宮向太子妃請了安,便帶攜着皇孫和一幹宮人等,至禦苑中游戲至午,宮人才引了皇孫回東宮用膳午睡。不過片刻分離,皇孫卻依舊戀戀不舍,與定梁約定午睡後便再相見,定梁好言安慰他兩句,打發他去了。回到自己閣中,草草吃了幾個點心,便又馬不停蹄往延祚宮趕,一行人直到來至當日丢失竹馬之處方且駐足。幾個跟随他的宮人及內侍并非延祚宮內人,倒也不甚清楚太子此處的禁忌,只是見他欲入一處宮苑內,自覺也當相随,定梁卻轉頭吩咐道:“你們在門外守候即可,我片刻便返回來。”一面伸手接過了內侍手中一路替他捧着的瓷瓶,挾在脅下,到底不肯聽人苦苦勸告,自己推門入苑,想了想反手便将門闩搭上,圖留一幹人隔牆嘆息,只怕他再惹出禍來,卻要累自家受池魚之殃。

午□院空無一人,寂寂無聲。定梁繞過荼靡架,穿過□,直步至檐下時,衣袍忽被牽扯,不由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卻見是石山旁探生出路的一枝胡枝子,勾連住自己的衣角。便将瓷瓶放至一旁,用手去解那花枝,雖是最終解除了桎梏,一時不慎食指指腹卻被花刺誤傷。他也不以為意,便将指肚含在嘴中,一手攜了那瓶徑自進入閣內。

閣內依然清靜,并不見宮人往來之狀。定梁自記事起便從未曾一人獨處,也不知這宮內竟有這等安靜地界,心中不免奇怪。本想着苑內無人,到閣內再遣人通報即可,此時卻覺得情勢尴尬,若不告而入,恐是對主人不敬,若要求告時,卻又苦無舟楫。好在他年紀尚小,不過顧忌了片刻便灑然忘卻煩惱,一步步向閣內走去。

因為只是太子孺人所居,宮室并不甚寬廣,定梁從中堂穿過,一路未遇阻礙,便徑向東閣而去。那東閣用截間格子複又分出內外兩重天地,入室便見外間中牆上高懸着一幅水月觀音畫像,便不免駐足一觀。只見畫中觀音白衣加身,璎珞繞頸,站立于蓮座之上,低眉垂目,以觀足底水中之月。寶相于莊嚴慈悲之中,卻又帶三分溫柔,稍類人間女子。其前不設香煙,只有小幾上一只定窯白瓷瓶,斜插着兩支苑內花草。定梁母親閣中亦奉觀自在寶相,卻不同于此處,定梁只覺這位觀音更加可親可近一些,便又多看了兩眼,才越過那格子進入內室。內裏陳設亦甚是簡單,一張湘妃竹榻依牆而設,三面環着枕屏,屏上素白,并無書畫,上垂帷幄,此外不過臨窗有一幾一案而已。當日那美人依舊一身綠衣,手腕上挂着一柄象牙柄的宮扇,背向閣門獨自閑坐,正在案前擺設棋子,此刻聽見有人聲入內,亦不回頭,只是問道:“夕香,你怎麽便起來了?”

定梁手中有物,不好與她見禮,只得一躬身應聲道:“顧娘子,臣與你送新瓶過來。一路上不曾遇見有人,未經通秉便自入,請娘子不要怪罪。”那顧孺人雖認錯了人,卻并不十分驚訝的模樣,聞聲起身,向他輕輕一拂以示還禮,微笑道:“小将軍信近于義,當真使人感佩。”一面接過他手中瓷瓶,亦不多看,便随手擱置一旁。又見他額上有汗,遂行至一旁幾邊,親手斟酌了一盞白水遞與他,致歉道:“閣內仆婢皆在晝寝,不及烹茶待客,小将軍勿怪。”雖是敘說此等尴尬□,神情卻甚是自如,并無絲毫赧顏之态。

定梁雖見她說話行事與周遭之人大不相同,卻絕不是像那宮人口中所說的神志昏昧,心中不由更加好奇。便連忙點了點頭,向她道謝後接過水一口飲盡,一面去望那案上棋盤,卻已排列着半壁黑白之子,想是她的棋譜已經擺到了中局,正到不可拆分之處。他近日初習此道,看見不免技癢,遂指着那棋盤笑道:“娘子若不嫌棄,臣陪娘子一搏可好。”顧孺人亦不置可否,望他一眼,只微微笑道:“只怕門外等候之人心焦。”定梁笑答:“不妨事,我是一個人溜出來的,別人不知道。”顧孺人亦不去揭破他這謊話,含笑為他端過一只椅子,道:“如此便請賜教。”

其時天方入秋,閣內的窗格仍按夏日習慣未鋪窗紙,窗外竹簾也依舊高高卷起,午後和風陣陣入室,窗下的花枝沙沙搖擺,棋盤上亦是花影與日影重疊縱橫,一室內皆是清通秋氣。二人一人拾黑,一人拾白,各自将棋子重歸入箧。定梁便先手撿了黑子,顧孺人也并不與他推讓,看着他在棋盤上先落了一子,這才執白跟上。定梁本是初學,棋力不是餘人對手,只是平日與旁人對弈,旁人不免委曲用情,雖然最終是輸時多贏時少,總也是互相都走過百步,不算十分難看。這顧孺人卻沒有半分回寰情态,連刺帶拶,不過數十手,白子便已将黑子封死。定梁細細看那局勢,自己已是走投無路,卻又不甘就此認輸,絞盡腦汁想要再拖得一時片刻,卻又苦無計可施。舉棋不定,延挨半日,再擡首去看她,卻見她正緩緩搖着團扇,目向窗外觀那婆娑花影,眉宇之間如這秋息一般清明平和,不可睹勝負之心。鬓邊碎發随扇風輕輕擺動,而那手腕潔白,竟與扇柄無二。雖然年紀幼小,卻也知此景靜好,不知何故,臉上微微一熱,将手中棋子投還箧中,告饒道:“臣輸了。”

顧孺人起身施禮笑道:“小将軍承讓。”定梁見她已有謝客之意,再留未免顯得面皮太厚,遂也起身還禮道:“叨擾了顧娘子,臣這便告辭。”顧孺人點頭笑道:“小将軍請遄行,只是妾還有一語相告。請将軍以後勿再來此處,亦請勿将今日之事告知他人。”定梁思想前後□,自以為得解,道:“臣絕不敢妨礙娘子清譽,就此告退。”顧孺人只是搖頭笑道:“非是此話,此事無害于妾,只恐無益于将軍。”正說話間,窗外之風大作,便聞嘩嘩作響,似有書頁翻動之聲,卻是顧孺人案上幾張紙未用鎮紙鎮好,被穿堂之風吹送了地上。定梁連忙俯身幫她去拾,不經意間看到其上文字,心中不由大感訝異。顧孺人卻并不欲他細看,伸手接過那紙張放回書案,方笑道:“正如将軍所言,林下确是多有悲風。”

定梁愣了片刻,忽然答道:“林下有風,卻不是悲風。”顧孺人聞言微微一怔,忽用團扇蔽面,“咯咯”笑了起來,雖不能顧見她臉上神情,那眼角眉梢卻甚顯愉悅。定梁忽想起适才石山邊迎風而擺的那支袅娜秋花,一時不由看得有些怔仲。那顧孺人直笑了半晌方移開了扇子,對定梁道:“多謝将軍。”

定梁逗得美人展頤,心中也大感得意,轉身便向閣門外跑,到了門邊,又憶起一事,便又折了回來。顧孺人本以為他已經離去,見他回轉,問道:“小将軍可是遺忘了什麽東西在此?”定梁朝她一拱手道:“臣想起一事甚是失禮,還未報與娘子知道。”顧孺人問道:“何事?”定梁道:“我叫做蕭定梁。”顧孺人含笑點點頭,道:“妾知道了。”

一時看着定梁終于走遠,顧孺人這才又捧起他送來的那只淨水瓶,默默看了片刻,便走至外室将那佛前貢瓶替了下來。見置瓶之處略有塵埃,便取巾帕輕輕拂拭而去。又向院內剪了新的花枝插瓶,這才重新入室。

定梁既出了顧孺人閣中,便也不回別處,順路便又去尋找皇孫。皇孫早已醒來,正坐在閣外玉階上等他到來,兩人又帶着失而複得的竹馬,到後苑玩耍了半日,直到日影轉低,定梁才忽然起樁要緊事情來,越想越不安心,忙對皇孫道:“阿元,我要先回去了。”皇孫極是失望,扯住他玉帶問道:“六叔你到哪裏去,我也要一起去。”定梁将竹馬遞給他,道:“殿下叫我寫的字,我還沒有寫,我怕殿下今日要查看,需得趕緊補上。阿元便先回到你娘身邊去吧,六叔明天再來陪你玩。”說罷匆匆轉身便跑了。皇孫聽說事與父親有關,也不敢再多做言語,只是扁着嘴跨在馬上,悻悻地随着宮人回去了。

果然不出定梁所料,晚膳過後,太子一時無事,便要查問他近日功課。定梁只能将剛剛惡補完畢的幾頁仿書交了上去,其間不免夾雜着一二濫竽充數之作,心中自然忐忑,站在一旁偷偷觀察定權面上的神情。見他翻了兩頁,眉頭微微一皺,便心知大事不妙。他雖然年紀不大,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的道理卻還是懂得的,眼看着太子翻動案上書冊,似是要尋找什麽東西,連忙蹑手蹑腳便往閣門口躲閃,還未走得兩步,便聽定權喝道:“你站住。”

定梁避秦未成,甚是無奈,停住腳步,低聲求告道:“殿下,臣知錯了。”定權哼了一聲,也不責罵他,道:“左手。”定梁嘿嘿一笑,好言道:“哥哥,這次便饒了我吧,我這就回去重寫。”他這套把戲定權卻見得多,此刻不過嗤之以鼻,指點着紙上幾個字,問道:“我記得你前幾日便說字都已經寫完了,這急就章又是怎麽回事?”定梁仔細權衡兩項罪名的深淺,忙避重就輕道:“臣絕不敢欺君,只是寫字的時候心不在焉了。”想了想,又扯大旗道:“哥哥曾經還說過,書三寫,便魚成魯,帝成虎,這等過失也在所難免,我下次一定小心便是了。”定權卻不聽他插科打诨,只是擡擡下颌,示意他站近。定梁知道他平素脾氣,便也不敢再多作違拗,慢慢挨到他身邊,伸出了左手。定權遂提起戒尺,重重在他掌心擊了幾下,将尺子扔在一旁,吩咐道:“你便在此處新寫,若再寫得不好,一并罰過。”定梁既挨了打,又要重新仿書,只覺滿心不平,提起筆來伏在案上寫了兩三個字,自己也覺得不甚美觀,又急又愧,不由鼻中一酸,将筆擱置一旁,道:“殿下,臣不想寫了。”定權正随手翻着手中冊頁,也不去理睬他,待他自覺無趣,又提起筆來寫完一頁紙,才開口問道:“說什麽?”定梁道:“唐楷拘束無趣,不當是丈夫所書,臣想學寫金錯刀。”定權見他又提出此事,遂将冊頁放下,與他解釋道:“你年紀尚小,手腕無力,當從基本學起,将來書道方不至于成為空中樓閣。待你寫好了這筆字,我看看你究竟是什麽材料,到時再說。”定梁又遭拒絕,心中不滿,撇着嘴委屈道:“殿下寧可教給外人,也不教給我。”

定權突聞此語,卻慢慢變了面色,問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定梁不慎說漏了嘴,忙掩飾道:“沒有什麽,臣這便重新寫。”定權望他良久,又問道:“你還曾見何人寫過此字?”定梁不解他為何定要在這等小事上不依不饒,但見他面色威嚴,略生畏意,搖頭否認道:“臣只是信口雌黃,臣并沒有見過。”定權也不再理會他,陰沉着臉向左右吩咐道:“這幾日跟随長沙郡王身邊的人,即刻都去給本宮找過來。”他待定梁素來親善,從未在他面前如此作色過,此刻定梁見他鼻翼兩側已牽扯出兩路深深折痕,知道他定是惱怒到極處,又見他身邊內侍奉旨便要去拿人,知道此事不可隐瞞,一時也吓壞了,愣了半晌方哭道:“殿下不必去叫他們,臣說……臣……”啜泣半晌,不知如何開口時,忽聽定權一聲斷喝:“說!”吓得口齒也清爽了,道:“臣是看見殿下的側妃顧氏寫的字,與殿下有幾分相似處,這才胡說的。”定權聞言,前後細細思想,心中才梢梢放寬,卻仍覺氣不打一處來,斥他道:“你跪下。你平白無事為何會去那個地方?”定梁跪倒,擦了把眼淚道:“臣真不是有意的。”遂将失卻竹馬之事以及還瓶之事一一據實說了,他口角本伶俐,三言五語倒也把前後委曲說得清楚明了。定權但覺他小小年紀,行事卻當真匪夷所思,沉了半晌面孔,方又問:“你與蕭澤鎮日在一起厮混,他可也跟着你去了?”定梁忙替他撇清道:“阿元膽小,他真的不曾去。”定權冷笑道:“你的膽子卻是不小。”定梁偷窺他臉色,雖仍然板着,卻已不似适才那般怕人,便乍着膽子問道:“臣只是無心,為何殿下要這般生氣,又從不許旁人去見她?”定權不願與他多談此事,亦不願他再次去見那人,擾入這趟渾水,只道:“她有惡疾,是以将她幽隔。”定梁搖頭不信道:“臣也與她說過幾句話,她根本便沒有病。”

定權無語半晌,皺眉問道:“你都與她說了什麽?”定梁細細思想,便用春秋筆法,把與顧孺人對弈一事隐去不提,只将餘下兩人言語大略告訴了定權,直說到“林下有風”一句,定權終是惱怒與好笑交集,忍無可忍,開口訓斥道:“你這些混賬話都是從哪裏學來的?”定梁手指着他案上的那幾冊《世說新語》,道:“從殿下這裏——臣是前幾日才從殿下的書中看得的。”定權只覺得自己這個弟弟刁鑽到了極處,竟想不出該拿他如何是好,只得正正臉色繼續問道:“那人還和你說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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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梁無端跪了半日,又被他審賊般鞫谳,心中也不免郁結,忽然答道:“沒有什麽了,她一句也沒問起殿下來。”

定權不知他這一語又是從何而來,被他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結舌半日,低聲喝道:“你跪端正了說話。日後除了你嫂嫂那裏,其餘娘子閣中,不許你再涉足。若再有這等事讓孤得知,孤絕不輕饒你。”

定梁雖不知今夜的無妄之災到底為何情由,觀看太子神色,卻絕不似與自己玩笑,只得低頭老實答道:“臣謹遵殿下令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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