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夜雨對床

自禁城始建,東宮便命名為“延祚”,取續延國祚之意,為儲副所居之正宮。自建立伊始,算來已有百餘年了,其間也住過了四朝六位儲君,六年前修葺得草率,宮室布局大體不曾更革。晴日無妨,彎檐鬥拱,瓦釜飛甍在日光下依舊是一派咄咄金碧氣象,只是每逢陰天,雨将落而未落之際,殿內便仍不免會浮顯出些許陰沉舊态。

宮室的現任主人,太子蕭定權的嗅覺在這時總是格外敏銳。連日陰而不雨,整個宮室內都充斥着古老廊柱從內心裏散發出的腐木氣,和着門環上獸首的銅腥氣以及檐下風鈴的鐵鏽氣,無論如何熏香都掩蓋不住這些令人不快的朽舊氣息。至于今秋,陰郁的天氣便不只是添了這一樁煩惱,定權在延祚宮內終日瑣眉望天,心事便如這殿內敗息一般缱绻不散。

詹事府的主簿許昌平在申時拜谒,遣人通秉時尚無異狀,只在階下立了片刻,忽聞一聲裂雷震地,尚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大雨便已傾盆直落。那醞釀了數日的雨水來勢頗急,他入宮自然又不曾攜帶雨具,只霎時功夫,便已被澆得全身俱濕。他未得答複,不便即去,只得依舊躬立等候,将所攜幾部書緊緊護在懷內。少時,一個小內侍從宮檐下撐傘冒出頭來,往階下行走了兩步,朝他招手喊道:“那個官,那個官!”因離得遠,且被雨聲阻隔,許昌平卻未曾聽清,那小內侍出得殿來,鞋面便濕,爽性自暴自棄,又往下跑了幾步,指他道:“那個穿綠的官兒,叫你呢,殿下宣你進殿去。”許昌平這才急忙拾階而上,見階上那小內侍饒是撐着傘,膝下衣袍也已經濕透。

他雖在殿外整理了半日儀容,待入內之時,不過是跪拜行禮,再複起身之時,腳下又已經積了一灘水。定權見他內外衣衫全濕,襥頭一翅已彎,猶在滴滴答答向下滴水,與他結識數年,倒從未曾見過他這般狼狽模樣,不知為何,心中反覺他比往常梢可親近。見他站立定了,指着他官帽笑道:“許主簿本不是逐俗之人,為何也這般羨慕林宗故事?”許昌平微微一愣,才知道他是在說自己的冠戴,忙又拱手道:“臣失儀。”定權望了殿內一眼,見只是幾個親近之人侍奉在側,遂點頭道:“你随我來。”

許昌平依言相随,與他同入內殿中隔出的小書房。他首次至與太子如此私隐的居處,難免稍感好奇,只見一間不大宮室,其中并無宮人中涓侍奉,陳設亦極為簡單,除靠着東牆一榻之外,不過數簽插架,窗邊一案二椅,案上鋪設筆硯文具,案旁兩尊獅子出香,正袅袅吐着沉水香氣。幾頁朱窗洞開,可窺見殿外如晦風雨,夾着隐隐驚雷,天色已近墨黑,雖近處館閣亦不可明白分辨。他偷偷打量之時,定權已行至榻邊,拎起一領小憩時權作鋪蓋之用的錦袍,搭在許昌平身旁的椅背上道:“主簿暫且把濕衣替下吧。”許昌平不由大驚,連忙辭道:“臣萬不敢當。”定權一笑道:“不妨事,不過是件私服,非朱非紫,主簿無需避諱。”看了窗外一眼,又道:“看這雨勢,當不能即止。主簿穿着濕衣和本宮說話,一來主簿身上不适,二來本宮眼中不适,兩相無益,還請勿據常理。”說罷竟也不再去理會他,只徑自走到榻前,拾起一卷看到中截的書冊,倚榻随意翻看起來。

許昌平回望身邊衣物,卻見果然只是尋常錦袍,除用質料講究,形制卻無特別之處,遲疑了片刻,終是将手中書冊放在一邊,解落濕透的外袍,将那幹衣披在肩上,卻無論如何不敢再結衣帶。定權見他換好衣服,這才起身,将書冊随手放在一旁案上。許昌平看時,卻是一卷《楚辭集注》,遂笑道:“令飄風兮先驅,使凍雨兮灑塵。殿下雅興。”定權微笑道:“雅字談不上,不過讀讀詩,梢使我心安罷了。”許昌平笑道:“古人雲陰雨日乃時餘,正是讀書好時節,臣這一來卻是攪擾了殿下的閑情了。”定權搖頭笑道:“焉知聽君一席話,便非是勝讀十年書?”正言語間,見周午入內奉茶,定權吩咐他道:“茶便不必了,你去将茶床設好,再去取一餅小龍來。”

周午親自将諸色茶具鋪陳齊備,卻并不在一旁奉陪,掩門便去。定權伸手示意道:“主簿請。”因那茶床低矮,設在地上,點茶時需跽坐,許昌平自然不敢讓定權先于自己屈膝,便先撿了坐南朝北的位子,先行長跪,待定權南面安坐後方敢坐定。又見定權取小錘出來,展手摧眉道:“臣效力。”定權看了他一眼,便将銀錘遞入他手中,見他将茶餅隔紙敲碎,又放入碾中研磨,手段甚是純熟,不由一笑,随他細細碾研過後再加篩羅,自己轉頭看了片刻雨水,自覺涼風攜雨絲入室,檐外水聲潺潺,數日濁氣一朝驅盡,不由嘆道:“好雨如風,北上玉堂,入于深宮,一般振聾發聩,使人耳目清泠。”許昌平碾好茶末,觀察瓶中之湯已經老嫩适度,水泡有如魚眼,方笑道:“殿下可知風有王者風,庶人風之分。這雨也有王者雨,庶人雨之分?”定權挑眉道:“願聞其詳。”許昌平道:“似殿下适才所說,社雨催花,梅雨滌塵,靈雨入于深宮玉堂,掃蕩濁晦之氣,清人耳目,雨間可烹茶取暖,雨後可添錦禦寒,不覺一度流年暗換,這便是王者雨。”一時聽得那瓶中如同窗外,一般有了風雨聲,才将些許茶末投入一只鹧鸪斑建盞,一邊點湯制茶膏,一邊方繼續說道:“雨久不至則成旱,久不止則成澇,液雨、月額雨則千裏赤地,陵雨、騎月雨則萬頃霖潦,無雨成憂,有雨亦憂,這便是庶人雨。恰如今正當晚稼收割之時,臣卻聽說江南秋雨已連綿十餘日,只恐今冬晚稼難保,以至于連累明春。”

定權連日所憂之事無過于此,見他明白說話,亦不再隐瞞,道:“國朝這一場仗,打去了十三四年的積累,這怕還只是個牽頭。自前年起,江南田賦便增了一成,去年又增了半成,如此消耗,只怕天下也是財盡。今冬的晚稼果然不保,明年春來青黃不接之時,官口民口,皆嗷嗷待哺,将軍與本宮……”餘話不知該怎麽出口,輕輕咬了咬牙,又道:“不管如何,孤只一力支應罷了,只望将軍在前平安便好。此役只可勝不可敗,将軍和孤皆心知肚明,孤只怕他戰事之餘,還要再顧忌到孤的處境,難免便會焦灼冒進。”正說到此,瓶中湯水滾開,定權移開湯瓶擊入許昌平調制好的茶膏中,看着頓時停止沸騰的茶湯,忽覺一心冰涼,笑道:“揚湯止沸,不及釜底抽薪。陛下這是一條退路也沒有留給我啊。”

許昌平擡頭看時,卻見他一手食指按着睛明,兩眼之下俱是郁青顏色,頗顯疲态,亦知他這幾年來勞心勞力,着實過得不易。想了想,自持了茶擊拂,一邊

問道:“長州可有軍報返回?”定權道:“将軍才去半月,便有信也沒有這般快到京。”許昌平知眼下戰事初起,局勢未明,也不好貿然打算,沉默了片刻,只得權且安慰他道:“陛下此舉,也是擔心再出靖寧二年時的戰态。殿下竭力辦理好此事,便也得算成就了首功。何況如今還有皇孫承歡膝下,便為此陛下亦不可不容情。”定權側耳去聽那窗外滾滾驚雷,笑道:“主簿幾年前見孤,還曾說過功至雄奇,即為罪由。陛下寵愛皇孫不假,這幾年待孤優容亦不假。只是凡人究竟難窺天心,雨露雷霆常相随相依,陛下始終不使趙王之國,也正在明白告訴我等此意。”

許昌平這才想起所來事務,起身行至案邊,将攜帶書冊中所夾一頁紙張取出,奉與定權。定權草草看去,卻是幾個新晉禦史的名字。許昌平望他道:“只恐趙藩并不安心做陛下奕具,亦想做奕手了。”定權冷笑道:“他的這般做作,便連孤也知道二三分,陛下豈能不察,不過放任他去游戲罷了。”許昌平搖頭道:“趙藩這幾年寓居京城,閉門不見一客,唯以書畫為事,交通外臣,全賴他府中一謹慎家人。在千人萬目之下也算是做到了十成恭謹,陛下雖心知,臨事卻也難挑不出他的不是,這是一。待将軍功成之時,亦是其之藩之日,他心內自然明白此節,卻如此大費周折交往烏臺官員,想必暗室之謀已非一時,殿下不可不防。蠹啄剖梁柱,蚊虻走牛羊,烏臺雖非要職,卻須知人言可畏,輿情如水,載舟覆舟皆有前例。殿下難道忘了靖寧二年之事和……”遲疑片刻,終仍直言道:“冠禮之事了麽?”定權聞言,手中的茶杯微微晃了晃,對着面前的茶具呆了半晌,方嘆道:“孤的這一幹兄弟。”有意無意又看了許昌平一眼,才啜了兩口茶,心中懷念舊人,娓娓道:“盧先生是當年文章領袖,彼時翰林和烏臺中倒有多半是他門生故舊,而今其人不是序遷入部入省,便是多往地方任職。經你這一提,我倒是才想起此節來。此間舊人離去,倒叫宵小之徒鑽了這個空子。”閉目聽了半日風雨聲,不知所憶何事,忽又開口道:“如今不比當年在外便宜,孤舉手投足皆在人耳目之下,與外臣會晤,欲瞞過陛下難如登天。省部內我自有主張,只是其餘諸事,還要勞主簿費力。”許昌平明白他所言之意,垂首道:“臣效力。”

定權見他只顧答話,捧着茶盞總是不飲,那盞中茶湯乳花破盡,似已冷卻,遂另取盞重新點制,推至他面前,道:“主簿不要着寒。”許昌平連忙謝過,捧起飲了兩口,方要稱贊他茶道的技藝又有長進,忽聞定權開口問道:“聽聞主簿上月又回了岳州?”心下不由微微一驚,他姨丈一家既被定權拘禁,他仍幾番返鄉,自有別因,此時将口中茶湯咽下,方答道:“是臣母殇日,臣返鄉祭祀。”定權點頭問道:“令堂神主現奉何處?”許昌平見他問及此事,想已早是查問清楚,遂照實答道:“臣養母殇後,養父又續娶了繼母,于其家中祀奉養母尚說得過去,再祀奉先母似乎便有違人情,臣又不忍先母成無祀之鬼,便每年與人錢幾百貫,将先母木主暫奉于鎮外一庵之中,平日添些供養,以待……”頓了一下,方繼續說道:“此庵名為惠清……”定權微微一笑,打斷他道:“主簿不必多言,孤随口問問,只是怕一時事務繁多,有些事情顧及不到,委屈了你,卻并不是有意要窺探臣下隐私。”他年來性情逐漸沉穩,悲喜之态已不常現于神情語氣間,許昌平也難辨他此言真僞,只低頭道:“臣慚愧。”定權一笑,淡淡道:“主簿既将令堂神主奉于佛堂,當知佛法有四恩之說,報父母,報天子,報衆生,報三寶是也。你我自幼學儒,以釋道為虛妄之談,孰不知儒釋所說的根本,皆是出在一個孝字上。父有慈恩,母有悲恩,為人子者受恩不報,只怕異日堕入三途,輪回報應。主簿有心,我又豈能不體察?”見許昌平将茶飲盡,又道:“雨勢漸小,主簿便請回衙,所贈書籍亦請帶回,只說入宮時便逢雨,一向在牆下躲避,衣濕不可見君,待雨稍止而還即可。”許昌平見他謀略得仔細,遂将肩上衣物交還定權,重新穿上濕袍,行禮辭道:“臣告退。”定權點頭道:“孤叫周總管親送你從殿後回去。”

一時見周午引他離去,定權只獨立窗前,望着檐外扯斷珠簾般的潺潺雨幕,聽憑雨線沾濕了他闊大的衣袖,沉水香氣息同樣被雨打濕,濕答答的木香使他梢覺安然和疲憊,便依舊倚在了榻上。風雨入室,枕上生涼,他既不願去關窗,想随便搭件衣物避寒,卻又想起那領衣袍已被許昌平洇濕,懶待喚人重取,便索性作罷。随手拉過枕邊一本《周易》,看了兩段,又将它擲在一旁,微微一哂,喃喃自語道:“察見淵中魚不祥?”

他閉目,聽那雨聲良久,似是安然入睡。毫無征兆的,他突然又睜開了那雙充滿疲意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誦出下句:“智料隐匿者有殃。”

然而,在這天心同人心一樣潮濕陰暗的天氣裏,他覺得,他還是願意有這一份能夠洞察隐匿,以至可能招來禍殃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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