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3

“你說什麽呢?”許芸婉将針插進沒繡完的杏花圖案裏,不悅道,“他那個靜安的同學,你上回不是見過嗎?還上家裏來過。”

許仲言怒氣沖沖地說:“撒謊!你們剛才正一起商量,商量一起跑到靜安去!”

許蘊喆忍不住插嘴道:“媽媽沒撒謊,我們在說成人禮的事,和靜安沒有關系!”

“成人禮?”許仲言皺眉,追問,“什麽成人禮?”

許蘊喆原本不希望外公知道成人禮的事,沒想到情急之下竟然說漏了。他閉着嘴,不吭聲,困窘地看向媽媽。

許芸婉同樣犯難,皺起了眉頭。

許仲言看看他們母子倆,沖許蘊喆說道:“蘊喆,你說!”

許蘊喆咽了一口唾液,不甘不願地說明:“明天我們學校在孔廟辦成人禮。”

“這麽重要的事,為什麽不說?!”許仲言聽完叱問。

許蘊喆垂下眉眼,避開外公嚴厲得兇狠的眼神,嘴巴抿成一條線。

許仲言見他不說話,喘氣聲越來越大,咕哝着:“你和你媽媽一樣,跟着靜安人學壞了。我明天要去看一看,看一看你在學校裏,成了什麽樣子!”

盡管許蘊喆猜到如果外公得知成人禮的舉行,一定會前往參加,卻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被他得知。看着外公說完後碎碎念着,轉身離開,許蘊喆的心裏躁動又忐忑,不由得慌了起來。

早知如此,還不如一開始連媽媽也不告訴。夜已深,可許蘊喆一旦想到翌日外公會出現在自己的成人禮上,而他無法預料外公會做出什麽事,便忍不住後悔自己臨時改了主意。

手機裏的聊天記錄還停留在許靖樞給他發的那張晚飯圖片,自從許蘊喆沒有回複,許靖樞也不再發消息了。

許靖樞說周末回靜安給媽媽掃墓,但許蘊喆一直沒問他媽媽的忌日究竟是哪一天。外公的事壓在許蘊喆的心裏,讓他喘不過氣,在床上輾轉反側。

他百無聊賴,想入非非,索性打開手機裏的搜索引擎,搜索“宋葦杭”這個名字。

雖然因為許靖樞的爸爸媽媽曾來客棧取景拍攝電影,以前許蘊喆為了招攬生意,無數次地對游客們宣傳這件事,可是他從來沒有關心過照片上的那兩個人,而《不及夜深》這部電影他也只看過一次。

許蘊喆沒有藝術細胞,看不懂那樣的文藝片。除了知道宋葦杭憑借這部影片獲得了當年的金像獎影後以外,許蘊喆對這部影片的印象只有電影原聲帶裏的曲子凄美動聽。至于劇情講了什麽,他已經忘了。

現在看宋葦杭的百科詞條,許蘊喆忽然想起許靖樞曾說,他的媽媽拍了好幾部電影,都演得很好。從百科上看,的确如此。《不及夜深》不是宋葦杭唯一一部獲獎電影,除此以外,她先後在四部電影中擔任女主角,又在一部電影中出演主要配角。

根據百科上引用的舊新聞可知,宋葦杭幾乎每次出演新的角色,都會得到一種反饋——懷疑她是否是本色出演。

她飾演過天真的少女,也演過兇惡的悍婦,還有搔首弄姿的歌女和冷酷無情的道姑。詞條上說,宋葦杭的演技被評價為“出神入化”,她從不飾演任何一個角色,而是成為角色本身。

可是,關于宋葦杭去世的部分,詞條裏說得非常簡單:因精神病自殺去世。

因為入戲太深而産生以角色為藍本的新人格,這些人格全部出現在宋葦杭的身體裏。許靖樞說,這些人格的其中一個常常虐待他,甚至想殺了他,而他的媽媽為了保護他,選擇自殺。

宋葦杭患有精神病,可她依然深愛着自己的孩子。但為什麽他的外公卻是這樣?許仲言不像宋葦杭那樣,成為另外一個人,他依然是許仲言,可是他的性情完全變了。

許蘊喆對着手機上的百科詞條發呆,忽然間,他意識到一件事:許靖樞的爸爸媽媽來這裏拍電影,是十八年前的事。那麽近乎是在他們離開後,許靖樞出生了。

網上也是這麽寫的——宋葦杭第一次金像獎封後後不久,她為許硯深生下了他們之間唯一的孩子。

這麽算來,他們在同一年出生,他比許靖樞晚出生兩個月。

許芸婉未婚生子,生下他的時候只有十八歲。根據詞條上寫的電影拍攝時間,他們到客棧取景的時候,許芸婉應該還沒有懷孕。

那個時候,她是不是正和男朋友交往呢?

許靖樞的爸爸會不會見過他的爸爸?

許蘊喆一直很想離開青川,也因為自己每次提起爸爸時,許芸婉總是傷心,所以他早已将生父的事抛之腦後。

然而,在這個他彷徨和無助的時候,他忍不住想,如果他是和爸爸媽媽生活在一起,如果他的爸爸沒有缺席他的人生,他現在的生活會不會有些不同?

起碼在面對如今的許仲言時,他們一家人能夠有新的對策。當許蘊喆想離開,他可以寄希望于媽媽有爸爸照顧,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終日惶惶不安。

他該不該再問許芸婉一次,他的生父是什麽人,去了哪裏?或者,他該找機會問一問許硯深?

許蘊喆讀書得早,雖是要參加成人禮,實際還沒滿十八歲。可他十七了,當他面對精神錯亂、反複無常的許仲言,尚且這麽不知所措,天知道許靖樞小時候怎樣面對那樣一個多面的媽媽。

彼時他那麽小,只有七八歲。他被他的“媽媽”虐待,被丢棄在馬路上,但他最終變成現在這樣“沒心沒肺”的樣子,好像永遠無憂無慮。他是怎麽辦到的?

許蘊喆很羨慕他,羨慕得往沒有對話的聊天窗口裏反反複複地看了好幾次,最終渾渾噩噩地睡着了。

睡前出現在許蘊喆腦海中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宋葦杭的忌日正在明天,所以許靖樞不可能出現在明天的成人禮上。

清晨,天才蒙蒙亮起,一夜沒有睡穩的許蘊喆便起床了。許仲言和許芸婉都沒醒,他放輕自己所有的動作,悄悄地離開了家。

才走出院門外,許蘊喆頓覺輕松了許多。

這個時候古鎮外的送貨員還沒來,街道上十分冷清。石板路上浮動着一層薄薄的霧,讓古鎮的一磚一瓦都更顯陳舊沉重。

但橋頭的馄饨鋪已開門,正張羅着要營業了。

馄饨鋪的老板娘看見他,笑着打招呼,說:“今天穿得真精神!是學校裏有活動嗎?哎呀,看着真是體面。來來來,吃一碗馄饨吧!”

一周前,桃樹被許仲言丢在了她家門口,那時她對許蘊喆毫不客氣,現在再看她親切的模樣,判若兩人。

許蘊喆客氣地謝過她,過了橋,朝另一家早餐鋪子買包子去了。

這個時候的清晨,才真正像《不及夜深》的鏡頭裏那樣。

許蘊喆坐在橋邊的石凳上,一邊吃包子一邊發呆,心想許靖樞搬來這裏好一段時間了,到處找“秀寧”的蹤跡,他是否看過這樣的青川?

還有一件事讓許蘊喆疑惑不解:宋葦杭飾演過這麽多角色,倘若說每一個角色都在她的大腦裏産生了一個人格,那麽為什麽許硯深偏偏選擇搬到青川來呢?

會不會宋葦杭的死真的和“秀寧”有關?

許靖樞為了找“秀寧”來到青川,那麽許硯深呢?他又是為了什麽,選擇定居在這裏?

望着漂浮在河上的薄霧,許蘊喆的心裏忽然間産生了一種不清不楚的預感。

他覺得,就在他拼命地學習,努力地保持好成績,發了瘋地想離開青川時,他錯過了很多本該知道的事。

他以為這個鎮子永遠一成不變,而實際上,在他不屑一顧的時候,很多事情都改變了。

可是,這種感覺只是許蘊喆的一種猜想,無憑無據,如同河上的煙波般。

許蘊喆在河畔獨坐良久,鎮子終是慢慢開始熱鬧了。他給許芸婉發了一條信息,順便把學校安排的成人禮流程也發給她。

雖然許蘊喆依然期盼着許仲言能夠良心發現,不要出現在成人禮上,可他知道這種期盼很傻。

無論如何,許仲言不失常時,為人除了嚴肅外并無不足,許蘊喆希望這半天可以平平安安地度過,沒有周折。

由于沒有電動車,許蘊喆要前往孔廟,得走一段路程才能坐上公交車。

路上,他重新看了一遍自己的發言稿。這發言稿他寫得比較随意,班主任幫他潤色的部分更多,他讀了兩三遍,心情起起落落。

發言稿中振奮人心的話語固然能激起少年人的鬥志和對未來的向往,可自持老成的他,又難以想象這樣“肉麻”的話要從自己的口中說出來。

許蘊喆在孔廟旁的公園裏無所事事地等待,遠遠地看見同學們漸漸地都來了,而班主任也反複地在班級群組裏提醒大家準時集合。

等許蘊喆來到孔廟前的集合地點,已看見不少穿上漢服的同學。他們穿着由學校統一訂制的服裝,将要和家長們一同參加冠笄禮。

其餘的同學基本上都和許蘊喆一樣,穿着校服的禮服款。夏近了,許蘊喆清晨出門時感到這樣穿溫度适宜,但現在置身于人群當中,已漸漸覺得熱。

他扯松原本系好的領帶。

“許蘊喆!”不遠處,班主任找到了自己的得意門生。

許蘊喆回頭,看見班主任已和好些班上的同學在一起,連忙走過去。留意到一些同學的家長看向自己,許蘊喆雖然不認得他們,但依然客客氣氣地向長輩打招呼。

班主任的心情看來挺好,問:“稿子背得怎麽樣?可以脫稿了吧?”

許蘊喆不知道還有脫稿一事,搖搖頭,說:“沒有。”

“這樣……”班主任失望地扁了扁嘴巴,很快又笑說,“沒關系,照着稿子讀也不錯!對了,你的媽媽呢?外公來不來?”

面對班主任放光的眼睛,許蘊喆的心頭一堵,點了點頭。不多久,他的手機響了,拿出來一看,正是許芸婉的來電。

許芸婉他們到了,可沒有找到許蘊喆的班級。許蘊喆接着電話,向老師打了招呼,轉身找媽媽去了。

聚集在孔廟廣場前的學生及家長很多,但廣場不大,許蘊喆向媽媽确認了他們的方位以後,很快找到了他們。

可是,許蘊喆遠遠地望見除了媽媽和外公以外,還有第三個人。許蘊喆不認得那位阿姨,不禁茫然。

“我找到你們了,先挂電話。”話畢,他把手機放進口袋,直接朝許芸婉走去。

看得出來,無論是許仲言還是許芸婉,都為了這個特別的日子精心準備,穿得都十分莊重體面。

至于和許芸婉在一起的那位阿姨則穿得随意一些。她穿着複古的法式收腰連衣裙,如瀑的黑色長發襯得她的皮膚白得像雪。

她朝許蘊喆親切地微笑。

“這是媽媽的朋友,傅紅鷹傅阿姨。”許芸婉介紹說。

許蘊喆連忙道:“傅阿姨好。”

“你好。我以前是栗高的畢業生,這兩天休假回來。”傅紅鷹的目光很溫柔,眼底盛滿如水的笑意,“聽你媽媽說有這個活動,來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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