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13.
池依笑在辦公室裏一直等,從白天等到晚上,從晴天等到下雨。
她覺得自己快要餓暈了,卻不敢踏出這個辦公室一步,出于什麽心理在作祟,她自己也無法解釋。
可能是因為不想看到江定進來了,發現她不在後的失望表情。她這樣想,但又覺得自己有那麽點自作多情,更何況啊,她只是過來幫林朵完成交代自己的任務。
這辦公室的冷色調令她有窒息的感覺,她打開窗,外面有雨刮進來,還帶着那麽丁點的濕熱悶氣。
她轉身又關了窗,覺得百無聊賴。
她開始觀察他的辦公室。
明明樣樣俱全,她卻覺得空空的,就像他的人一樣,今天看到他站在那裏盯着自己的時候,池依笑覺得,她從他身上看到了一絲叫做孤獨的東西。
桌上擺着電腦,厚厚的資料看起來有些淩亂,她幫他整理了一下,只有旁邊的一座盆栽看起來有着生命的朝氣。
那是很常見的仙人掌。
她忽然想起,他們一起上學時的場景,他就坐在自己旁邊,和自己共用一個課本,外面的天空那是湛藍的,江定問自己,“你最喜歡什麽植物?”
那節地理課正好上到熱帶沙漠氣候,老師提到撒哈拉沙漠,而那時自己又羞于和他講話,就随便說了句:“仙人掌。”
“你是在敷衍我。”江定側頭挑眉看她。
池依笑有些急,不想讓江定那樣認為,就很認真地指着地理書的沙漠圖片講:“不是啊,仙人掌的生命力很頑強,我想像它那樣。”
“是嗎?胡楊的生命力也很強啊,你怎麽不喜歡它?”
這個江定,就是喜歡這樣給她突然的一擊。
池依笑臉色漲的通紅,反駁說:“我就是喜歡仙人掌!”
江定便轉過頭笑。
江定進來的時候,她已經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大學主修新聞,也輔修過心理學,知道通常有負面情緒的人其實是更容易變得消瘦的,只有少數人能在這種情緒下繼續維持體重。
池依笑一直都有點嬰兒肥,他這樣想,負面情緒沒讓她消瘦低沉,總是好的。
其實會議早就散了,但他一直沒有出去,他在找借口留下她,他找不到比這樣更好的方法了。
他想把外套披在她身上,卻遲遲沒有走近她。
14.
我是被冷醒來的,不知道是天氣的原因還是什麽。
睜開眼,朦胧地看到眼前有個人影,修長而挺拔,那麽熟悉。
我還沒清醒過來,聽到他淡淡地問,“怎麽不睡沙發?”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彈了起來,從辦公桌前繞過去,吞吐地說,“以前做學生的時候靠在課桌上睡久了,都習慣了,反正我睡得着,沒事。”
“走吧。”他說。
“去哪?”我疑惑地望着他。
“餓了嗎?”
“好像有點。”我猶豫着說。
“好像有點,那就是餓了。我們去吃飯。”
他的眼神望着窗外:“現在下雨,天也黑了,你又餓了,我正好去餐廳,載你一路。”
15.
池依笑坐在副駕駛上,總覺得內心不安,有點怪怪的。
江定面無表情地啓動引擎,說:“系好安全帶。”
池依笑磨蹭了半天沒動,江定回過頭望着她:“還不系?”
“我還是下車吧,我可以自己打車回去。”
江定忽然打開了池依笑那邊的車窗,冰冷的雨滴斜刮在她臉上,風也吹偏了她的劉海。
風雨欲來,外面的天氣很不好。
江定頓了頓說:“還下去嗎?”
她幹笑一聲,默不作聲系好了安全帶。
夜晚的城市被淋上了霧氣,暈染了路燈,池依笑從朦胧的窗看這個巨大的城市,忽然覺得心安。
是因為這個人在身邊嗎?
她側頭看江定,他的輪廓相比以前越發的成熟。這讓池依笑想起一件往事,曾經他們還是同桌的時候,她就常常偷看他的側臉。
有一回中午午休,江定睡着了,臉朝這邊,池依笑就假裝揉眼,然後看他一眼。她以為江定不知道,其實他什麽都明白。
“想吃什麽?”江定忽然問她。
池依笑回過神來,望着前方,說:“随便。”
江定皺了皺眉:“這個世上沒有随便這種食物。”
“我真的吃什麽都好。”
“榴蓮你吃嗎?”
池依笑啞然,他知道自己最讨厭的就是榴蓮。當年小眯從家裏帶了一整個榴蓮到教室來,差點把她臭暈,讓她第二天吃早飯時都反胃。
“那聽你的好了,你點什麽我就吃什麽。”
“聽我的?”江定嘴角彎出一抹笑。
“是啊。”
江定忽然轉了方向:“那就回我公寓,家裏有什麽,就吃什麽。”
16.
“坐。”他一邊招待我,一邊把外套挂上。
我從來沒有單獨和他在一個房間過,而且還是他家裏,撲面而來的男性氣息竟讓我有種呼吸不過來的感覺。
想起林朵交代我的事,讓我試探他,試探他,是否對我還有舊情。
我……
如何開口呢?
“你一個人住嗎?”我随便找了個話題。
“恩。”他聲音淡淡的。
那林朵不跟他一起住嗎?我其實蠻想這樣問的,但是出于什麽原因我不清楚,總之我不敢問。
我走到冰箱那裏,打開冰箱,裏面有蔬菜番茄,牛奶啤酒,培根火腿,雞蛋瘦肉,還有各種牌子的面條,一層一層擺放的工工整整。
“有米飯嗎?”我問。
“一開始有,後來為了方便,就煮面條,今天先委屈你一下。”他換了一身便裝,從冰箱裏拿了面條雞蛋和番茄,就站在我身邊,說,“你先去休息,我一會兒煮好了端給你。”
他比我高,這時站在我旁邊,就像有一股無名的壓迫感,我想挪動腳步,腿卻像打了麻藥一樣毫無知覺。
我乖乖坐在沙發上,望着他的背影,差點要流出淚來。
這是多麽家常的場景,如果此刻坐在沙發上的是十四歲時的池依笑,她大概做夢也會笑醒。
他把面端了上來,然後坐在我的對面。
“吃吧。”他說。
“只有一碗?”
“我不餓。”
我頓了一下,起身去廚房拿了另外一副碗筷,然後把面分成兩份,遞到他面前:“那可不行,你開了一天的會,總要吃點東西,你不餓,不代表你的胃不想吃東西。”
“你這是在關心我?”他意味深長地望着我。
我避開他的話說:“人是鐵飯是鋼嘛。”
他把面又倒回了我的碗裏:“我真的不餓,都給你。不要想着和我較勁,你贏不了我的,快吃。”
我低下頭扒了幾口,不停地嚼着。
他忽然不自然地咳了一聲,問我,“味道怎麽樣?”
我繼續嚼着:“挺好的。”
他表情放松了一下。
“可是有點鹹,還很酸,你是不是放多了醋?”我砸吧了嘴,又從碗裏挑出一樣東西,“還有蛋殼。”
江定的臉色一下子紅了。
“你不會是知道不好吃,所以故意都給我吃吧?”我忽然沖着他笑。
他尴尬地咳了一聲,但面無表情,也不看我:“我不經常做飯。”
我望着他,忽然覺得難受。
我以為他冰箱擺放得那樣有條理,家裏那樣整潔,工作那樣出色,就可以活的很好。但他自己做飯時,就是湊合着吃的吧?
“沒事啊。”我大口地嚼着面,“我已經習慣北方的生活了,什麽樣的面我都吃過,我反正也是一個人住,省事的時候也就随便下點面吃,所以就更習慣了。”
我一邊吃一邊低頭笑,擡頭時發現江定正望着我,神色複雜。
他好像有很多話想說,最後卻只說了一句:“早點休息吧。”
我有些失神,試探他啊……我好像很難完成。
其實那一刻,江定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回南方來。
他記得上地理課時,她曾說不想去北方,因為那裏風大,幹燥,冬天還很冷。
“就只有這些原因?”他笑着問。
池依笑把頭扭了過去說:“好吧,其實是因為我覺得那邊缺水,我怕有一天突然醒來發現沒水喝。”
他樂了,笑得雙眼眯成月牙狀。
現在,她将不習慣變成習慣,從她嘴裏風輕雲淡地說出來,卻讓他的心生生一痛。
17.
這幾天周藍憋得慌,她簡直想一走了之,然後再學學網絡紅人留上一封辭職信後潇灑地奔得越遠越好。
并非她不熱愛自己的工作,而是她想避開道森,這個從一開始她進公司就對她孜孜不倦追求的英國人。
周藍做的是時尚雜志,道森是她們雜志社的模特,明明他長了一張英俊立體的臉,周藍卻偏偏要說像吸血鬼。
池依笑被周藍的看法重新刷新了一下世界觀,搞不懂周藍為何就是不肯接受這樣一個處處對她好又浪漫的男人。
“你懂個屁,老子熱愛中國傳統文化,他一個外國人懂啥啊?還能不能好好交流了?我可不想在一個餐桌上吃飯時,他用刀叉我用筷子。”她這樣憤憤地回池依笑。
池依笑就說:“至少這充分證明你不是外貌協會的人。”
這換了多少女人,都很難做到。
可偶爾在街上碰到那些年齡加起來都快一百五十歲還牽着手散步的老夫老妻,池依笑又會覺得生命是這樣的微妙。
即使你愛上的是一個人的外貌,但人也不可能永遠年輕美貌。所以能夠把這樣一份感情維持到晚年還堅固不變,又是何等的不容易。
周藍之所以想要辭職,是因為道森突發向她求婚,周藍懵了,完全接受不了這個英國人如此直接的舉動。
一杯咖啡快要被周藍用勺子攪得翻天倒海,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無比嘆息地跟道森講:“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呢。”
但貌似人家并不懂。
她換個詞,用英語說:“我是中國人,我不會跟你回英國,懂了嗎?”
道森急了,或許又理解錯了周藍的意思,忙說:“I have money,I have money。”
周藍聳聳肩,這根本就不是錢的問題。
道森有一雙藍色的冰眸,看外表其實還有些憂郁,可是這句“我有錢我有錢”聽起來又是那樣的搞笑。
周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原本她性格就直,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絕對不會混為一談。可是大概是受自己筆下故事的影響,道森一看就是個苦情的男二,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更何況是這樣一個喜歡自己的人,她根本就沒有理由傷害他。
“你知道一條路為什麽會有很多分叉口嗎?那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為了不讓一條路看起來過分地窄,所以上帝讓不同的人走不同的路,過不一樣的生活。你也是,道森你值得比我更好的人。”
周藍絞盡腦汁,說了這樣一句話。
她睜着一雙大眼睛,誠懇又安慰地望着道森。
良久,道森出奇意外地說了一句不流利的中文:“可是你的年齡也不小了,你們中國不是流行一個詞語,叫做大齡剩女嗎?”
這戳到了她的痛點!
這完全沒辦法交流!
他的中文學得是有多好!
周藍忍住想把這杯咖啡潑在他臉上的沖動,可是她忍住了,然後保持一臉的淡定走出了咖啡館。
18.
半夢半醒,隐隐聽到敲門聲。睜開眼,天已經很亮了。
“起來了嗎?”江定隔着門問。
我坐起來:“好了!我就出去!”
翻開手機,都已經九點了,天啊,他怎麽沒有叫我,再一看,裏面有十五個未接電話,全部都是周藍打來了。
我一向喜歡設靜音,這回周藍又該罵我了。我沖到浴室裏,看着鏡子裏站着一頭亂糟糟頭發的女人,突然又冒出來一個男人,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捂住了臉。
“我還沒有洗臉,好……好難看啊,你出去吧。”我支支吾吾說着。
江定揚了揚唇,遞給我毛巾:“這是新的,你先用這個,牙刷在下面的櫃子裏,自己拿。”
他走了出去,我忽然又喊他:“江定!”
他明顯感覺到他的身體僵了一瞬。
“怎麽了?”他回過頭問我。
我指着杯子說:“只有一個洗漱杯。”
“我不介意你用我的。”
他的語氣很沉,又像是不經意,我捂着毛巾大口呼吸了一下,感覺上面有他的氣息,然後飛快洗了把臉。
洗漱完出來,看見他正坐在一旁看報紙,桌上放着牛奶和面包,他把牛奶推到了我面前,一句話也沒說。
“都這麽晚了,你怎麽不叫醒我?”我打破了沉默。
他頭都沒擡一下:“畫漫畫的,寫文字的,都是夜貓子,日夜颠倒工作。你習慣了晚睡,不代表你的身體不想休息。”
他居然用類似我昨天的話來反駁我。
“剩下的文件找到了嗎?”我問。
他還沒回答,我的手機就響了,幸好換成了鈴聲,是周藍。
“你死哪兒去了!居然都沒聯系我!”她在那邊吼叫,一通嚷嚷,我看了看江定的臉色,又轉過頭說,“我回老家了。我現在還有點事情要處理,過幾天我就去找你。”
頓了頓,我又看了江定一眼,說,“這幾天我做了一個很重要的決定,等我回去了,再告訴你。”
周藍這才消停。
我挂了電話,對江定說:“昨天我給朵兒打電話了,她說那份文件就在你公寓裏,但是她沒說清就挂了。不如這樣,我幫你一起找怎麽樣?”
“不用了。”他緩緩起身,語氣突然變得低沉,“我現在回公司,你去哪兒?我送你。”
“我不用你送,你先回公司吧,我們不順路。”
“你要回C城?”他忽然眼神犀利地望着我。
我覺得自己的喉嚨突然哽了一下,吞吐說:“我只是回一趟家裏,看我媽媽。”
他的臉色緩和了一下,不動聲色地說:“你在家裏等我,下午三點我和你一起去。”
我怔怔地望着他。
他面無表情地回望我:“算起來我和你還是老同學,這麽久沒有聯系,你就沒有什麽話想對我說?”
我尴尬:“可我想早去早回。”
“那我現在就陪你去。”
“別,別。”我幹笑一聲,“你可是大老板,就這樣撂下員工不管多不好啊。”
“那你就在家等我。”
“不,不,我跟你回公司,我不想一個人呆着。”
“你不是常年都一個人住在你的小房間裏習慣了嗎?還怕一個人呆着?”他斜睨我,語氣有些揶揄。
我手指繞着圈圈,不知道怎麽回答他。
“把早餐吃了,然後上車。”他忽然開口。
19.
路過一家超市的時候,江定停了車。
池依笑疑惑地看着他:“到公司了嗎?”
“去買點零食,你一個人在辦公室會無聊。”江定沒有看她,在解安全帶,池依笑忙按住他的手,“我自己去買就好了!”
她昨天吃了他的面睡了他的房,今天她可不想讓江定付錢,而且讓江定看見自己還在用卡通式的錢包那可多沒面子,她可不想被嘲笑為幼稚,即使自己是個畫漫畫的。
江定低頭看池依笑的手,正搭在自己手上,涼涼的。池依笑尴尬地笑了一聲,飛快地下了車跑去超市。
江定垂下眼,眼裏有笑。
這時,車裏響起鈴聲,是池依笑的手機,下車時她忘了帶出去。
江定伸手拿過手機,看見來電顯示是林文書。他不認識這個人,但是,他眯了眯眼,好像又想起來了,上次去池依笑家裏的時候,那個人來過。
他是池依笑的大學同學,和她一起生活了四年。這,竟讓他有點嫉妒。
他接起電話,聽到林文書在說:“你在哪兒?”
電話這頭沒聲音。
“上回我不該吼你,跟你道歉行嗎?笑笑?你去哪了?”
他叫她笑笑?居然叫她笑笑?
江定不動聲色握緊了拳,不動聲色說:“她在我身邊。”
林文書愣了一瞬,警惕地問,“你是誰?”
“江定。”
20.
林朵決定重新拾回畫筆,畢竟這是從小就有的愛好,雖說池依笑比自己搶先一步創作漫畫,可是不能完全讓池依笑把優勢全都占去。
她覺得這一刻的自己其實蠻幼稚的,以前總是大義凜然地想,自己雖然在江定這件事情上對不起她,可是她一筆一劃帶她畫畫也算是幫了她。從某種程度上講,是自己把她推上了現在的生活軌跡,比如她那樣內向又固執的性格,最多求個現世安穩,一世平安,可是為了自己卻從家鄉逃到了陌生又不适應的北方,也不多構建幾個人際關系,覺得擁有一小片屬于自己的天地就可以放棄整個世界紙醉金迷的誘惑。
她送給自己的第一幅漫畫就說,要保護自己。
那時的她,是多麽的感動。
而這樣的話,也只有那些永遠相信幹戈能化為玉帛的人能說得出,他們願意做出這樣的承諾,因為知道自己永不會食言。
那時上高中,盡管不在一個班,林朵也是真心的讨厭周藍。
一方面是因為她生氣池依笑居然這麽快就有了新朋友,所以她也負氣無視她,不理她,并不代表她不在意她。好多次林朵看見池依笑是要來找自己的,都被周藍攔住,在她耳邊唆使,做人要有骨氣,不搭理自己的人就不搭理回去。
這把她氣得半死,而自己又那麽要面子,疏遠了就疏遠了吧,反正上高中之前她們兩個之間就有裂縫了的。
周藍的成績和自己旗鼓相當,唯一不同的是,周藍文筆好,英語也說得流利,而自己雖各科成績均衡,卻沒有過分拔尖的。高二那年,周藍課餘時間寫了一本手抄本的武俠小說,傳閱在周藍自己班上,後來不知怎麽回事,林朵班上有人把手抄本借了過來,傳閱度非常高,她卻感到不屑。
有天林朵聽到班上有人說自己壞話,就跑過去推嚷質問別人,別人才解釋說,不是罵林朵本人,而是罵周藍武俠小說裏的那個超級大反派角色,那個角色就叫林朵。
林朵當即覺得一股被羞辱的感覺從胸腔裏冒出,下了晚自習後沖到周藍的寝室就和周藍扭打了起來。
她沒有周藍高,也沒有池依笑的嬰兒肥,她很瘦,身材嬌小,她不知道那時為何會冒出那樣一股力量。
可笑的是,那股曾經被她認為是後生可畏的力量,如今被她看作是幼稚中的幼稚。
對付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無視他,然後超越他。
周藍無非就是覺得自己欺負了池依笑,然後要為她報複自己。可是她不相信池依笑竟然縱容周藍這樣欺辱自己。
池依笑擋在中間拉架,卻是面朝自己,護着周藍。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背脊都在發涼,周藍和池依笑站在一起,就好像是一對親密無間打死也要捍衛對方的朋友,而自己居然已經被擠推到黃線之外。
可是,是自己先對不起池依笑的。手被針刺了,就會立即縮回去,她又不是飛蛾,不可能撲火,不對嗎?
21.
自從林朵被那場大雨淋了之後,腿還沒完全康複,感冒又華麗麗地襲來了。
連打了幾個噴嚏,她一連抽了好幾張紙巾,然後出門買藥,順便複查一下腿。也不知池依笑現在和江定怎麽樣了,反正她給了池依笑機會,剩下的,都不關她的事。
醫院總是那麽擁擠,排隊要那麽久,站在這條長長的隊伍裏,林朵也會想,生老病死,也不過就是一瞬間的事。
又是那個老醫師,林朵這回什麽都不說,怕他念叨。老醫師給她按腿的時候,她在想上回的白醫生,居然說她嘀咕嘀咕像念經,真是氣壞了她。
她扯出一抹切齒的笑:“醫院只寫禁止喧嘩,還不允許人嘀咕了?”
白澈淡淡看了她一眼,薄唇揚起細微的笑,沒有說話。
直到林朵走出醫院,她也沒有碰見白澈。她想,世界上哪有那麽多巧合的事情,然後離開,這時白澈走進了剛才她待過的診室。
22.
池依笑撕了一包薯片,坐在辦公室等江定。開了冷氣,舒服得讓人想睡覺。剛剛提前給媽媽打了電話,這次匆匆過來,她還沒告訴她媽媽自己回來了。媽媽在那頭抱怨,說落葉都歸根,自己卻像個野丫頭,都不想家,也鮮少打電話。你難道在外就沒受委屈而想回家嗎,不想我嗎?她媽媽問她。
她該怎麽回答呢?年少時池依笑還可以和媽媽坐在一起看電視劇時陪她哭,長大後卻不願意表達這種感情,總覺得那是尴尬的,不成熟的,而不知從何時起,成年人總是羞于表達自己的脆弱和敏感,尤其是在最親最愛的人面前,反倒會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才能讓自己覺得舒坦又不讓愛自己的人因誤解自己而受傷害。
池依笑就成了這千千萬萬個成人裏很普通的其中一位。
23.
江定突然進來,吓得我把一堆開封了的零食往後挪。
我尴尬地朝他笑笑,他朝我走了過來,從桌上抽了一張紙巾遞給我,“擦一擦吧。”他看着我說。
我用手抹了一下,才發現嘴角有很多薯片渣。
“現在才兩點,你怎麽過來了?”我紅着臉保持淡定地一邊擦嘴一邊問他。
“早去早回。”他說得簡潔明了。
很多年不回家的人,在回到家的那一刻,會覺得家是陌生的,因為一路走來,沿路的風景似乎都變了,而自己沒有見證它們的變化。也或者,當你一直生活在一個地方時,你又不會察覺到這個地方在慢慢地發生細微的變化。
只有當家活生生地逼近在自己眼前的那一刻時,久違的熟悉感才會沖破種種複雜的心緒重重地朝自己砸來。
江定在我屋前響着喇叭,看到我媽從屋裏出來的那一刻,眼淚差點要奪眶而出。
24.
“多吃點菜!”我媽一直給我和江定夾菜,我難為情地說,“媽,夠了,我都吃不下了。”
她瞪了我一眼:“你看你,瘦得跟猴兒似的,多吃點對身體好。”
“我已經夠胖了。”
“誰說的,在我眼裏你怎麽也不胖,就是瘦。”
“那你也別老是給他夾菜嘛,他喜歡吃什麽自己會夾的。”我指着江定的碗說,“而且你給他夾那麽多茄子,他其實一點也不喜……”
這時江定卻打斷了我,笑着望着我媽,一臉的波瀾不驚:“伯母夾的我都很喜歡吃。”
我驚詫地望着他,他卻對我眨了眨眼。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學生時代那個滿眼狡黠的江定。
我媽不讓江定幫忙洗碗。所以吃完飯我就去幫她洗碗,她湊到我耳邊問,他是不是你男朋友?我望了一眼坐在沙發上喝茶的江定,羞的耳根都紅了,“媽,你胡說什麽啊!”
“我哪有胡說,你一不給我打電話,二不說你什麽時候結婚,現在回來了,好了,又是第一次帶男孩子回家,這不是擺明你們之間的關系不一般嗎?”
“哎,不是。”我嘆氣,也不洗碗了。
我媽把我抓了回去,又繼續神秘兮兮地問,“他是做什麽的?”
我說:“你怎麽這麽八卦了?”
“媽這是為了你好。”
我嘆口氣說:“他自己有公司,做傳媒的,也做出版。”我不得不承認,雖然很多年沒有見到他,可是他的消息我卻一直都有。
他始終都是那個最優秀的,并且朝着更優秀的路上走着。而我渺小,我的世界又是何其的單調。我媽倒顯得一臉關切的樣子,拉着江定就往外走。不知道在交談些什麽。
天黑得遲,夕陽還有餘輝,江定喊我去散步。
我內心覺得萬分尴尬,老想着我媽跟他胡說了些什麽,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你還記得上初中的時候,我說周末要去你家找你,結果你被吓哭了嗎?”他忽然笑着問我。
我愣了一瞬,才說,“我記得。”
卻覺得格外的釋然。
那時,快要進入初三,我媽就找我談過一次話,問我想考哪所高中。我随便說,以我的成績,能考上哪所高中就考哪所高中。我媽就不樂意了,雖然她戒了牌,處處都對我好,可實際上她不樂意我的性格,尤其不樂意我周末回到家後就悶在房裏不出去的舉動,我說不清一個人呆着的孤獨感和獨立感是怎樣交融在我生命裏讓我成長的,但我不能脫口而出就說我天性不愛熱鬧。
這會讓她難過,可我不說話,更讓她難過,可我沒有別的辦法。
我和她吵架,可我又嘴笨,也不敢頂嘴,只能哭,覺得自己真可憐,都沒有爸爸保護自己。
媽媽訓我:“人活着就是要長點志氣,你的志氣呢?”
我自己都沒想到我會那樣反駁她:“那你呢?打牌就是你的志向嗎?用爸爸的死換來錢就是你的志向嗎?”
沉默,沉默,空氣裏的導火線滅了,硝煙的滋味卻越發濃郁地彌漫。
當我說完之後,我就知道,我後悔了,那樣狠絕又帶着指責意味的話,我不該說。
她還是一如既往地給我做飯,但我們就那樣一直冷戰着。
江定提出要來我家找我時,我更多的是恐懼,完全沒有喜悅,我不希望他看到我狼狽的樣子,更不希望他知道有關我家裏任何一丁點的事。
說起來,那是年少時期的一種羞恥感,可是,我看着江定,越發覺得,其實長大雖然會面對更加殘酷的社會,可是卻不得不承認,它會逐漸完善自己的包容心,也越發讓自己接受任何屬于自己的不完美。
反倒是現在,我覺得那些争吵,那些縫隙,都不再那麽至關重要。重要的是,人要學會面對自己真實的心。
“我媽,都跟你說什麽了?”我問。
“她說很對不起你,沒有好好照顧你。”江定側頭看我,“她說她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你開心,活得快樂。”
我笑了。
這時口袋裏手機突然震動,我看了一眼,是林文書發來的消息,他問我是不是在老家。
我望了江定一眼,他狹長的眸子微微眯着。我按了一個鍵然後發送,把手機放回去。林文書說要來找我,我這才想起上大學時他偷看過我的身份證,知道我家的具體地址。
我真想問江定,他不想問問是誰嗎?
但是他的表情淡定,并沒有什麽想要深究的念頭,我自讨沒趣地在心裏嘲笑了一下自己。
“我該回去了。”他淡淡地說。
“可是這麽晚了,你回去安全嗎?”
“我一個男人,怕什麽。”
“可是現在很多新聞都報道過那樣的事情啊。”我忽然想逗逗他。
“什麽?”他一臉茫然地問我。
我擰巴着臉說:“就是那個啊,男人強迫男人啊,尤其是貌美的男人,你不知道,現在的社會其實有很多變态……哎,你別走啊!”
他氣得停下腳步回頭狠狠瞪了我一眼,又繼續走了。
我聳聳肩,笑,我這明明是好心提醒他。
一直到江定開車離開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都不怎麽好看,板着一張臉,池依笑那句話一說,差點要讓他氣得半死,她成天胡思亂想,腦袋裏裝的什麽東西?
池媽媽站在一旁看着,池依笑跑過去敲了敲他的車窗,江定搖下車窗,一副不痛快的表情望着她。
池依笑眨巴眨巴眼睛說:“家裏沒有什麽好的東西,這個是我媽媽烤的餅,我在裏面放了你喜歡吃的餡兒,要是餓了你就吃一點,到家了給我報一聲平安,慢點開車。”
池依笑說得很慢,仿佛就像拉拉家常一樣,江定忽然覺得心中有什麽情緒在翻騰而過。他接過餅,從餅身上傳來溫度,暖暖的。
他忽然想起白天的時候,池依笑制止她媽媽給自己夾菜,她居然還記得自己不喜歡吃茄子。
他舒展了表情,眉眼都變得柔和。
一夜好夢。
25.
林文書先前和我吵架了,不過上大學的時候我們就常常吵架,但是不隔幾天他又會厚臉皮來找我,反正他的臉皮本來就厚,興許我家的菜刀割在他臉上都不會流血。可是話雖這麽說,一個次次都主動道歉的人,我也沒理由不厚待他。貪了個懶,一覺睡到自然醒,我媽早就把飯做好就等我吃了,菜還熱在鍋裏,怕冷。
我莫名濕了眼眶。
“媽。”我喊她。
她頭也沒回,把菜端出來,問,“怎麽了?”
“我做了一個決定,很久前就做了。”
她回頭望着我:“你臉怎麽這麽嚴肅,別吓媽媽啊。”
我笑說:“我幹嘛要吓你啊,我是告訴你,我打算回家了。”
“你這不是在家嗎?”
“我是說,我打算一直呆在這裏,不回C城了。”
26.
池依笑下午去了趟超市,準備一些菜和水果,總不能讓林文書來了還讓他吃家常便飯。超市人不多,她結賬得很快,提着大包小包站在路口等紅燈,過了馬路就到家。這時她手機又響了,這個林文書怎麽變得這麽婆婆媽媽喜歡發短信了?她抽出手看短信,林文書說他到了,問自己在哪兒。
我在過馬路,就在嶺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