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第五章
5.[能同時看到兩邊風景的人,大概長了三只眼]
01.
她拖着一個大箱子,背着書包,書包鼓鼓的。九月的太陽特別毒辣,她也沒有戴帽子,把劉海紮了上去,露出被曬得出汗的額頭。
她顯然是新生。
正在各個報名領卡的大本營裏穿梭來穿梭去。
一個高年級的學姐見她到處摸索,就喊住她:“你是哪個學院的?我帶你去。”
她反彈似的連忙搖頭。
很顯然,是她不願意別人幫她的忙,怕麻煩別人。
而那時,林文書就站在隔壁的大本營喝水,那裏可以免費領礦泉水。
他注意到她,因為她在朝這個大本營走來。坐在裏面的一位學長見她滿臉是汗,也喊住她:“同學,這邊可以領水。”
她像是受了驚吓一般,幹巴巴地搖頭,倉皇地逃走了。
“免費的。”學長輕輕說了聲。
這時走遠了的那位女生又拖着箱子折了回來,從林文書身邊經過,拿了一瓶水又跑了,整個過程頭都沒有擡一下。
跑遠之後,又淡定地把那瓶水塞進了她原本就鼓得不行的書包裏。
林文書一口水差點噴出來。
後來沒想到會在社團又看見她。當時林文書只是覺得有點熟悉,想了很久才記起來,原來是那個怪女生。她一個人站在角落,也不和別人講話,也不玩兒手機。女生通常只要一個人吃飯,一個人上課,一個人逛街就會覺得自己很尴尬,但看她臉上的表情,也不覺得她有多當回事。
他盯着她的臉,她像是感受到了自己的目光,立馬警惕地看着他。林文書裝模作樣地把視線往下移到她的脖子,看到她戴着藍花墜子。
她一直以為林文書是有意看自己脖子的,但她不知道,一個人從來都不會平白無故地就注意到另外一個人的,這其中必定有一定的理由存在。如果林文書先前沒有在大本營遇到她,那下一次遇到她的時候不過是陌生人而已。
陌生人和陌生人之間,就是你走過來,我走過去,永遠不會相識的關系。
這時林文書正站在最高層的辦公室裏,望着下面的渺小風景,手中握着一枚戒指,上面鑲嵌着藍色的寶石,寶石的形狀被雕刻成婆婆納的樣子,做工是萬分的精致。他對着這枚戒指沉思了很久,眉頭微微皺着。
不過,總算知道,她已經平安無事。
因為不久前,他接到了池依笑的電話。
他們馬上就要下飛機了,但池依笑現在正怄着氣,把頭扭過去朝着窗,而江定則閉上眼靠着,不知道在想什麽。池依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還是閉着眼,一副淡定自若的樣子令她很不爽很不爽。早料到在一起之後不會事事都順利,肯定會有有矛盾的時候,可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昨天他還幫她揉腿,今天早上就和她吵架了。
他一點都不在意自己的感受。
來之前,平時幾乎不化妝的她特意打扮了一下,塗着性感的口紅,披着長長的卷發,還穿了一身白色的連衣裙,興沖沖地從房間裏跑出來給江定看,眨眨眼問,“好看嗎?”
江定愣了一瞬,驚訝萬分,“你這身打扮去?”
“是啊,好看嗎?”
“不好看。”他直截了當說。
“怎麽會啊,我花了很多心思的。”
“口紅太豔了,俗,”江定擡頭淡淡地望着她,“裙子的款式也不好看,怪。況且,大熱天的,披頭散發,熱。”
他這段話工整得可以去對對聯了,池依笑卻被他氣得腮幫子鼓得老大,她是等着他誇獎的。
“我不管,我就要這身去,你說不好看我也要這身去。”她堅持道。
“真的不好看。”他嘆口氣道,“而且高跟鞋太高了,你走不穩的。”
“你……你就是嫌我醜!“她委屈得結結巴巴吐出了這句話。現在想來,好像是啊,他從來都沒有誇自己長得漂亮,而且她化妝了他也說不好看,那她素顏的樣子豈不是更醜……周藍整天跟她唠叨,男人喜歡素顏的女生就是暗指喜歡素顏也漂亮的女生,看來是真的啊。
她氣呼呼地跑進房間擦了口紅綁起馬尾脫了裙子和高跟鞋,換上七分褲和白色襯衣,跑出來瞪着他說,”哼!“然後一路上飛機到現在兩人都沒開口說話,誰也沒搭理誰。看吧,昨天還說不會不理自己的某人一下子就原形畢露。
“快下飛機了,給你。”她還生着氣,江定突然開口。
池依笑看見他遞過來口香糖,她才不想跟自己的耳朵過不去,從他手上拿了過來。江定就在那一瞬間快速反握住她的手,“不要生氣了,笑笑。”
“哼。”
江定嘆口氣:“回家了,你想怎麽打扮就怎麽打扮,還不行嗎?”
“哼。”她又哼了一聲,但是這次怎麽說也是他先低頭啊,自己這個态度是不是不好,況且,她有點心虛,怕江定懶得再哄自己了,又望着他說,“你說的啊,我想怎麽打扮就怎麽打扮。”
他無奈地捏了捏她的臉,“是,我說的。”
02.
周藍的事情差不多都處理完了,她這回果斷辭了職,道森什麽也沒說。周藍知道,他總不會為自己辭職的,這樣,她也可以不用太愧疚。知道池依笑已經到達C城之後,她立馬去接她,池依笑說太麻煩了,不讓周藍來,還不如直接在她家等着,周藍有她家的鑰匙。周藍一邊開門一邊在想,其實道森沒來,她居然有些失望。但她不知道自己失望什麽,她又不愛他。池依笑出門前把屋裏收拾得幹幹淨淨,她進來的時候屋裏不亂,因為要搬走,所以周藍也只簡單擦了一下灰,然後去整理池依笑的畫稿。她的畫稿就放在電腦旁,不過她很少在數位板上畫畫,平時都是用手稿然後再掃描進電腦,周藍一邊整理一邊看,她還畫了一些少兒畫,周藍不禁感到好笑,再往下翻翻,仔細一看,周藍愣住了,因為池依笑平時最注重隐私,這樣飽含個人情感的東西,她是不會畫出來的。
畫稿才畫了個開頭,故事不長,周藍很快就翻完了。這畫風,有些苦情哀傷呢。她笑笑,然後低頭感嘆,“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她會把她自己的故事畫出來的。”這個家夥啊,真是幸運。開頭這麽苦情,她肯定是想以悲劇結尾的,但誰知道後來故事喜劇收場了,這肯定是池依笑意想不到的,周藍想。
這時,池依笑開門進來了,身後是笑容和煦的江定。周藍恍惚有些悵然,想起上回江定來的時候,站在他前面的還是林朵。竟然,有種隔世一般的感覺。有的人離幸福那麽遙遠,有的遙遠到期了,距離就近了。這裏面的艱辛過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不過,周藍打心底為池依笑感到高興,看,她笑得那麽歡暢。周藍整理好了池依笑的畫稿,那她就只剩一些衣服要打理了,這時江定走到周藍面前,斯文有禮般微笑對她說,“謝謝你了。”
周藍自然知道江定指的是池依笑出車禍自己照顧她的事情。她豪氣地擺擺手,“這點小事算什麽呀,反正我時間多啊。”
池依笑在一旁忙得頭也不擡說:“是啊,她提前就過來幫我收拾了,就知道周藍對我最好了。”
周藍錯愕地望着江定,江定對她眨了一下眼,然後笑着搖頭。但周藍顯然是會說出去的。她從來不會寫男主角為女主角做了很多事但女主角一點也不知情的這種虐心文。正好趁着江定出去的時候,周藍一把拉住池依笑,“我說,你不會還沒有知道,在我來之前一直都是江定照顧你的吧?”
池依笑手下的動作僵住。
周藍一副你沒救了的表情跟她說:“你記不記得你住院的時候還有位外國醫生來看過你?你想啊,中國的醫院怎麽可能有外國人啊,那是江定去美國給你請來看病的,他怕你真的瞎掉了,沒日沒夜的擔心着,我當時看見他那副死了一般的樣子,真的吓到了。”
“那他為什麽不告訴我?”
池依笑反倒無比冷靜地問,周藍被她冷淡的表情驚到。嘆口氣,提醒她,“你傻啊,一個真正喜歡你的人,只要知道你是安全的、快樂的這就足夠了,他又不求你的回報,所以告不告訴你,又有什麽區別呢?反而惹得你擔心。”
她就知道是這樣!
不然他不會一上來就揉自己的腿,撫摸自己的眼睛!
她只是一直不敢相信江定會這麽在意自己!
池依笑丢了衣服忽然痛哭起來,抱着周藍哭個不停說,“可我今天早上還和他吵架了,他不讓我穿裙子不讓我穿高跟鞋,早知道我就不和他吵了。”
不準穿裙子高跟鞋?這是什麽歪理?周藍很生氣,但是突然想到了什麽,又笑了起來,拍拍池依笑的肩膀問,“你今天是不是還要去見林文書?”
“對啊。”她哽咽着。
“這就對了。你想啊,一個男人能不擔心自己喜歡的女人打扮得那麽漂亮去見別的男人麽?你啊,腦子再不動動就要生鏽了。”
池依笑瞪大眼望着周藍。
周藍好笑地說:“不過沒關系,你臉上的妝已經哭花了,估計林文書也不會對你有意思的。”
真是,陰差陽錯啊。生活在幸福中的人,永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池依笑的行李都放在周藍那裏了,明天他們三個就一起回X城,而現在,池依笑和江定還有幾個小時的車程去找林文書。
分別前,周藍悄悄對江定說了什麽,池依笑心裏感覺怪怪的,因為江定臉上的表情很錯愕,看了自己一眼後又笑了。
“是,當然是。我會的。”江定對周藍保證,又看着池依笑,拉着她的手說,“走吧。”
03.
池依笑這回是來跟林文書道別的。
因為有些事情,她還沒有跟林文書說清楚。大四畢業那年,離校的時候,林文書用很正式的口吻跟她說,要她再考慮考慮自己的。
池依笑一向是個情商低的人,第一次怎麽直接地拒絕他當時也是怎麽直接地拒絕他。或許男人的承受能力比女人強,他應該不會哭吧?林文書哭笑不得,問自己會不會哭,也只有她能夠想出這麽應景的話了。
“真的不考慮我?”林文書再次問了一遍。
唉。他家這麽有錢,也長得很帥,可是他不是江定。況且,他還有個那麽喜歡他的妹妹,在大學裏處處針對壓榨自己的妹妹,如果真的跟他走了,即使他能夠維護自己,也會被将來無盡的争吵而厭倦吧。潛意識裏,自己還是害怕被一個人厭倦的,就像年少時和江定冷戰的那段日子,每當江定看向自己時,她都會覺得那是受夠了的表情。所以,假使自己喜歡林文書,過不久,他們家也會出現家庭矛盾吧,這樣反而不好。況且,她最不願意成為矛盾的制造者。
但這些,她無法跟林文書說,說了,他為難,也傷心。
所以她只能假裝輕松地說:“不了,以後我肯定是要回家鄉的,你也是,而且你是男孩兒,可別說為了我而入贅我家吧?”
林文書苦笑:“你還是忘不了他,對嗎?”
池依笑裝作沒聽到,顧左右而言其他,“今天的太陽好大啊,唉,這畢業季就是感傷啊,以後記得想我啊,好歹還是一起做過四年實驗的好朋友。咦,我記起來了,你還欠我一株植物沒有嫁接好呢……”
林文書打斷她,無奈地說:“好了,我知道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當你真的确定自己的心之後,一定要親自來告訴我,好讓我死心。”
池依笑這時早已經把背轉了過去,背對着他揮手:“走了。”
拖着箱子邊走邊哭。
雖然大學生活不愉快,自己在林文書面前的脾氣也壞,但是這個家夥還是能夠容忍自己的火爆的,雖然有時候也恐吓她要扇她巴掌。
尤其是,林文書是唯一向她表白過的人。
他讓她再好好想想。
但其實她很早就想清楚了,或者說,她從來就沒有改變自己的想法,只是她害怕一說出口,林文書大概再也不會和她做朋友了。大學四年來,她摸清楚了他的性格,她知道林文書的脆弱點,他能接受什麽,不能接受什麽,她都清清楚楚。
04.
起先,她其實是非常不希望江定跟她一起來的,她很想獨立的處理這件事情。江定早就看出了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望着她說,“想說什麽,說吧。”
“你保證不生氣,我就說。”她笑嘻嘻的,眼睛望着他一眨不眨。
“那要看情況。”江定說。
唉。自認肯定是争不過他的,還不如直接說好了。
“能不能讓我一個人去林文書那兒啊?你和小藍在一塊兒等我就好了。”她跑過去抱着他的胳膊說。
“為什麽?”江定很平靜地問。
他居然沒有生氣?池依笑驚呆了,要知道,江定其實是個老喜歡吃悶醋的人,當年她遞給趙傑一瓶水後他那不爽的眼神她都早就看出來了,可是她知道江定最要面子了,她才私下歡喜但不說的。
池依笑感動急了,慢慢地解釋給他聽:“你想啊,畢竟他喜歡我,而我又喜歡你,到時候你們見面了,打起來了怎麽辦?”
江定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起來,“你倒是挺自戀的。”
“我說的都是事實!”她抗議。
“唔,那你現在還确定他很喜歡你?”
“呃……這個嘛,我不知道。”心底卻在想,過去那麽多年了,你不也還喜歡我嗎?
但是,誰知道呢,單方面的喜歡和互相喜歡,是不一樣的。
“所以,我去了,就知道了。“他挑眉說,眼裏是促狹的笑。
但沒想到,到了之後,池依笑和林文書只是匆匆見了一面,說了幾句話後,他們兩個大男人居然相約着去打高爾夫球了。池依笑被晾在一邊摸不着頭腦,這是怎麽回事?他們兩個的關系好像沒有好到這種程度吧。池依笑還在胡思亂想,他們兩人已經消失不見蹤影。這時林文書的助理曉麗安排池依笑去休息,池依笑卻精神得很,想去轉轉看他家的珠寶。曉麗帶着她經過一個又一個的玻璃櫃,走到一半池依笑就站在放着一排戒指的玻璃櫃前不走了,眼睛一轉也不轉。
曉麗見她這樣,問,“池小姐很喜歡啊?”
“恩,都好漂亮啊。”
曉麗聽了很自豪地說:“這些啊都不是最漂亮的,公司最近設計出了一個新款,還是林總親自畫的設計稿。”
“真的啊?”池依笑驚訝,看來他的畫功有長進。
“真的,而且林總似乎特別喜歡這一款戒指,因為這款戒指只有一枚。”曉麗美美地說,“這款戒指用的是藍寶石,設計成了一株植物的模樣,好像叫什麽婆婆納,聽說這款戒指是林總用來向心愛的人求婚的!”
池依笑一個趔趄。
05.
他們似乎心照不宣,并沒有去打什麽高爾夫球,而是直接去了林文書的一處私人住宅。
“喝點什麽?”林文書問。
“不用了,謝謝。”江定客氣地回答。
他還真是果斷,林文書苦笑,但還是沏了一壺茶:“笑笑雖然沒在我面前提過你,但我知道你是她最重要的人。”
江定的手僵了一瞬,擡頭直視林文書:“說正題吧。”
他們就這樣慢慢談着。
大多部分都是林文書在說,江定在聽。一屋子茶香袅繞,浮動在這兩個男人身上。時間緩緩流逝,太陽隐隐接近地平線。
末了,林文書有些遺憾地說:“我就不去見她了,麻煩你把這個幫我轉交給她。”
或許是再也不見,他很怕再見到她。是的,有時候人與人相遇确實靠緣分,可是能不能在一起,似乎又要靠運氣。他好像從小到大就沒什麽運氣,很多事情都沒法自己做決定。況且,那場車禍讓他審視了一下自己的家庭關系,太複雜了。笑笑嫁過來,一定會被妹妹鬧得雞犬不寧。
他拿什麽給她幸福呢?珠寶嗎?不是,都不是。而是就端坐在自己對面的這個男人。
說完,林文書遞給他一個盒子。
“我不介意你知道這裏面是什麽。”他說。
這種盒子,只能放一樣東西,江定自然知道那是什麽。
江定沒有動。
林文書苦笑着,然後親自打開,裏面是一枚光澤潤玉的戒指。
06.
他們回到C城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三點。在周藍家裏,燈是黑着的,周藍不在。池依笑奇怪,但好在她有鑰匙。第二天周藍也不在,但這時已經快起飛了。反倒是江定接到了周藍的電話。
“她說什麽?她是不是出事了?”
“沒事。”江定安慰她,“她說她過幾天再回去,讓我們先走。”
飛機一路向南,穩穩地降落在X城南站。
池依笑下飛機的那瞬間還覺得一切都很恍然,自己旁邊站着的這個從少年時期就陪着自己的人到底是不是真實的呢?
“發什麽呆呢?”他敲了一下她的頭。
是的,是真實的。
“沒發呆,就看看你。”她抱着他的胳膊,頭彎在他肩上說。
某一日,池依笑在拖地,忽然看見桌上擺着一個盒子,她打開看,裏面是一枚戒指。她高興壞了,不會是江定要向自己求婚吧?但仔細一看這個戒指,這不就是曉麗說的那枚戒指嗎?林文書親自設計的,為什麽在他手裏。她立馬跑到卧房找江定,舉着戒指一副讓他解釋的樣子。
“喜歡嗎?”他問。
“不喜歡。”她氣沖沖回答。
“唉,那恐怕林文書要失望了。”江定笑,“他沒嫁接成功,就設計了這個作為道歉禮,還以為你會滿心歡喜呢。”
池依笑心中有些坦然,她就知道不會是什麽求婚。林文書只是一直記得還欠自己婆婆納和薔薇的嫁接。最後沒有嫁接成功,自己臭罵了他一頓,他半開玩笑說,“吼什麽啊,大不了以後給你設計個婆婆納的戒指,就像你的藍花墜子那樣。”
“臭不要臉,我才不要你的戒指。”她恨恨地說。
“唉唉唉,你別想歪行嗎,誰說戒指一定用來求婚了?”他揶揄道。
“他為什麽都不和我好好見一面?”池依笑想起來了,氣的卻是這個。
“笑笑,男人也是有自尊的。”江定嘆了口氣,把她拉在自己懷裏,“男人也怕受傷。人都是敏感動物。身體受傷了需要藥物治療,可是心受傷了,人們會下意識選擇逃避。他不是不見你,是怕見你。”
江定想起那日的場景,內心說不出是什麽滋味。說氣惱,可是都已經過去了,說不氣惱,可他确實備受了煎熬。
原來挂斷自己電話的不是池依笑,而是林文書。
“你知道嗎,”林文書坦白說,“那年你說你要來看她,恰好被我聽到了。她又醉酒,意識不清,我就掉換了我和你的備注。當時我和她還在因為去格根塔拉草原的事情吵架了,她不會打我的電話,所以不會露餡。一周後我才悄悄把備注改回來。”
“你不覺得你做的有些過分麽?”江定語氣波瀾不驚,眼神卻是冰一樣的冷。
“是,是很過分。”林文書尴尬地笑了笑,“我其實很嫉妒你,真的。你第一次來的時候,我看見她小心翼翼,看都不敢看你的眼神就知道,我真的嫉妒你。只有在乎一個人,才會有那樣的眼神,她從不那樣看我,總是對我大呼小叫,除了和我鬥嘴還是和我鬥嘴。”
“她膽子倒是也挺大的。”林文書繼續說,眼神裏是一絲溫柔的笑,“我們剛認識不久的時候,因為我騙她的墜子,她還扇過我一巴掌。後來她教我畫畫,我教她做實驗。那時我還以為她那麽喜歡婆婆納,是因為你也喜歡。”
江定靜靜地聽着,胸腔裏卻在翻騰。大學四年,自己徹底遠離了她,不知道她今天幹了什麽,認識了什麽樣的人。她都是和他在一起過了四年嗎?每天形影不離?一起畫畫做實驗?還和他鬥嘴?江定覺得自己想起這些就難受,沒錯,林文書是嫉妒自己,可自己又何嘗不嫉妒他。
“這個戒指沒什麽意義。”林文書說,“只不過是欠她的一株未嫁接成功的植物。”
“還禮可以,她會記得你,但大可不必設計成戒指的樣子。”江定淡淡地說。
卻起身拿走了戒指。這是池依笑的過去,他不會将它一刀抹殺,他尊重她。而林文書苦笑,這個男人果然聰明,自己把這份禮設計成戒指的模樣,也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在池依笑心中有份特殊的地位。
但或許,早就有了,只是自己不知道,人心都是肉長的。
他或許會出國,逃離一段時間。生活啊,有失必有得,不就是這樣嗎?
池依笑抱着江定久久無言,有些感動。
他比自己大度多了。
過了會兒,她又想起了什麽,起身去翻自己的包包,從裏面抽出一張卡,說,“這個是小藍交給我的。我住院的時候,林文書給我打了一筆錢當做醫藥費,但是一直沒用。不過裏面有很多錢哎,我整天吃吃喝喝這張卡也夠我用三年了。”
江定扶額,那是因為醫藥費是他出的好嗎。不過林文書還給了她一張卡做醫藥費?他怎麽不知道?問為什麽。
“因為是他妹妹把我給推到馬路中間才給撞了。”池依笑無奈地說,“我又不是走路不看前面的人嘛。”
江定氣壞了,林文書光提了他和池依笑“恩恩愛愛”的事情,為什麽卻沒有說這個?他淡定地從池依笑手上抽出卡,笑得一臉純良無害,“你老公我不比他差。”
“是是是。”池依笑拍拍他的頭,“那這筆錢怎麽辦?”
“當□□心基金捐出去。”
“這個好。”
“那戒指呢?”江定笑眯眯地問。
“也捐出去。”
“這個好。”江定說。
07.
周藍已經回到了X城,但打算過會兒再告訴池依笑。她現在就站在市醫院的門口,手中拿着不久前在C城某醫院檢查出來的結果。她望着那張診斷書,內心是萬般的複雜,千種情緒從她心上沸騰燃燒。
癌症,胃癌,她是從始至終都不會相信這個事實的。可是事實擺在她面前,她還有什麽理由不相信?
她還有好多事情都沒有做呢,就快要……死了?
周藍的面色有些慘淡,想要表現得灑脫一點。她在心裏用輕松的語氣想,不就是cancer嘛,有什麽大驚小怪的,人固有一死,早死晚死都得死,遲早都會化為天地之間的一把黃土,況且自己留下來那麽多熱捧的作品,給了自己一個交代,生命也算是重于泰山了,所以現在死也不算太遺憾,對吧?
周藍試圖這樣安慰自己,但越想越覺得不甘。初秋的風還帶着絲絲暖意,但吹在周藍身上,忽然讓她覺得格外的冷。她恍惚想起從前高中的時候,自己總是飲食不規律,早餐馬虎吃,晚飯就用泡面解決,池依笑就在一邊好心地提醒自己,要注重健康,不要老是趴在桌上寫寫寫,飯總是要吃的吧。自己不聽,池依笑就只好作罷,然後給自己帶早餐,吃泡面的時候又往裏邊放好多其他的佐料。
吃歸吃,但總不能老讓池依笑帶飯給自己,因為這個家夥是不會跟自己要飯錢的。她不想貪任何人的便宜。每一分每一毫是自己掙來的,她才安心。每個周末放假後,周藍都會去網吧把自己一周下來積攢在筆記本上的文字一點一點地敲進電腦,然後發表。第一次懷着大不了一死的心把合同寄出去的時候,她緊張得一個月神經兮兮,一個月後合同郵回來,她才松口氣。某次也是周末,她去網吧打開後臺看到自己的訂閱量和稿費時,她知道,有些事情,她終于可以自己做主了。
周藍從來都沒有跟任何人說過,自己為什麽要這麽拼命寫作。
她一直這麽不放棄變強大着。
她還有個妹妹。
池依笑和她妹妹還有三分像,當初周藍軍訓時看到衆多嘲笑她跌倒而唯獨池依笑表情愣愣時,真是像極了她妹妹。
原本父母的本意是第二胎生個兒子,去醫院做B超醫生也不肯告訴性別,那就順其自然吧,結果順其自然生了個女兒。
周藍的父親當場在醫院發飙,嘴裏罵罵咧咧着說女孩兒無用,怎有兒子好。有好心的護士笑着安慰他,生男生女都一樣,女兒比兒子聽話。
她父親怒火中燒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有什麽用?女孩兒能有什麽出息?”
護士見他這般固執,也就不再說什麽,把懷裏的小嬰兒抱給他看,他眉都皺成了一團,用力吸了一口煙,轉身就朝着走廊另一頭走出去。
護士嘆了口氣,嘟囔:“這都什麽年代了,重男輕女的思想還這麽嚴重。”然後朝産房走去,把女嬰交給母親。
周藍喊住了她:“等等,給我抱抱吧。”
護士回頭就看見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站在走廊裏望着自己,眼神卻不像小孩兒,成熟得打緊。
這位護士其實早就看見她了,只是不太确定。
就問,“你是她姐姐?”
“是的。”
“哦,也難怪。”護士看了襁褓裏的嬰兒一眼,“這小家夥和你還挺像的。”內心卻在想,真是可憐,重男輕女的家庭裏陰差陽錯生了兩個女兒。
“妹妹,姐姐會保護你的。”周藍親了親妹妹的額頭。
爸媽不在意她。就像不在意自己一樣。所以妹妹的名字還是自己起的,叫周茵,那時春天剛到,綠草茵茵,周藍一下子就想到了這個字。
日子似乎就沒那麽好過了。
即使自己每次考一百分,爸媽也不怎麽在意,有時爸爸喝酒了還會對自己打罵,女孩子考那麽高分有什麽用?還不如早點嫁了省事。
有什麽用有什麽用?
爸爸,你似乎太把有什麽用當成最大的用。
周藍嘴角開始彎着輕蔑的笑,卻只能在爸媽看不見的時候。她還得仰仗自己爸媽的錢來上學,這樣的表情,說不定就會換來一巴掌。
池依笑老纏着她問,為什麽她成績這麽好。然後不待她回答,就說,肯定是因為有一對聰明的父母。
周藍苦笑,嘿,是棍棒下出才女吧。
周藍把所有的不滿都寫在日記本上,但她曾經對池依笑說,就你們這種愛寫日記的小女生,願意把什麽都寫出來自怨自艾,也不願意把什麽話都挑明直接解決問題,就活該你們這樣受悶頭氣。實際上也是對自己說的,她有那麽點恨自己不敢表達自己對父母的不滿。
明明是在自己家裏,卻偏偏活出了寄人籬下的感覺。
那次開學,周藍拿着幾乎是死皮賴臉才讨來的學費去報到。周藍發誓。等到我能完全自食其力,絕不會用家裏一分錢。
這也是高中三年,周藍從不帶池依笑去自己家玩的原因。
因為家裏已經失去了玩的樂趣。尤其是,在妹妹死後。
冬天裏的時候,周藍和妹妹最喜歡玩雪。偏偏那次打雪仗之後,妹妹生病了。晚上的時候,一直躺在床上對着周藍喊:“姐姐,姐姐,我難受。”
妹妹面色蒼白,身體忽冷忽熱,虛弱的樣子令周藍心疼極了。
她摸着妹妹的額頭說:“放心,你會沒事的。”
“姐姐,我是不是會死?”
“你才五歲,怎麽會死呢,別說傻話,茵茵會長命百歲。”
周藍強忍着心酸不哭,轉身去喊爸媽。那時快要過年,南方下起了罕見的大雪,雪花紛飛,而家裏正忙着購置年貨,哪有時間管她。
“不是你們沒有時間,因為是女兒,所以你們不想管對吧?”周藍對着她爸爸譏諷道。
“一點小感冒有什麽好要緊的?家裏還有感冒顆粒,沖了給你妹妹喝。”她爸爸不耐煩道。
周藍動也不動,直勾勾地望着她媽媽:“那你呢?你不也是女的嗎?憑什麽就這麽重男輕女?”
她媽媽愣了,作勢就要打她,“呵,女的你都說出來了,還講不講禮貌了?我這麽辛辛苦苦把你生出來就是為了讓你頂嘴的?”
“我寧願你從不曾生我。”周藍冷冷地盯着這兩個人,明明身體裏有着相同的血脈,卻這麽陌生,陌生得可怕。
她背着妹妹就往最近的診所跑,醫生量了體溫,39攝氏度,開了點藥。
“能挂水嗎?”她問。
“明天來吧,要大人來照顧才好,回去多喂她喝點水。”
“我妹妹沒事嗎?”
“沒事。”
“會好嗎?”
“會好。”醫生耐心地說。
回去的時候天上的雪花飄得更多了,周藍才發現她出來時都忘了拿條毯子給周茵蓋着。不過好在第二天妹妹身體有好轉,至少臉色好看多了,但是第三天又開始咳嗽起來了。咳了一周,直到咳出血來她爸媽才開始重視起來。
這小小的感冒,居然演變成了肺炎。
妹妹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