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聞炀是以陳述的口吻,而非疑問。
奚蘅一頓。
方才黎止确實有提及此事,但這一次他确定自己在感知到聞炀氣息時後者是絕對不會聽見的,除非……
奚蘅看着他,“你聽到了。”
從上一次。
聞炀沒有否認。
既然他想不出記憶裏有過奚蘅這號人,那便直接來問他本人。
兩人四目相對間,聞炀直勾勾地望着奚蘅,眼尾微微上挑,“是。”
奚蘅眸色微深。
“告訴我。”聞炀湊近了些許,眼底似氤氲開一片霧氣,朦朦胧胧間淺淡金芒流轉其間,這個距離像是每一次呼吸都能打在對方身上、繼而兩人的氣息纏繞到一處。
他繼續說着,“我想知道。”
如今想來,也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奚蘅為何從一開始就願意收他為徒。
“聞炀。”奚蘅忽然開口。
聞炀擡眼,入耳的聲音語調又啞了幾分,看着他的目光同樣深沉,晦暗一片。
“嗯。”
半晌,奚蘅才淺聲一字一句道:“我等了你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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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還未落下,聞炀的眼眸霎時張大,原本略有些漫不經心的表情化為呆滞,緊接着,腕間被往前一帶,拉着他的人将他擁入了懷中。
沙啞嗓音輕聲說着,緩緩落進聞炀耳中,“你走以後,我又回去,等了你許久。”
藏于心底深處的一段模糊記憶仿佛在這一瞬間變得清晰分明,聞炀只覺腦中一陣嗡嗡作響,這段話在識海內循環往複……
久久未歇。
聞炀眼前閃過一副畫面,那是靳行跪在王座下方,“屬下無能,未能找到尊主要找的人,還請尊主責罰。”
這次是靳行第一次未能完成他交代下去的任務,一開始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但任聞炀怎麽也沒想到的是——他側了側頭,看着微微壓低身子将臉埋在他頸邊的人,他要找的人,居然是素有修真界第一人之稱的,離妄仙尊。
聞炀抿着唇,任由奚蘅将他抱着。
當年他遇到的少年,是奚蘅。
初次遇見時,那個張揚不羁,鮮衣怒馬的少年郎一襲青衣潇灑放縱,立于矮牆之上垂頭下望,眼中蘊着疑惑盯着聞炀,少頃方才嗓音慵懶道:“不是妖族?”
那是聞炀第一次見到人類修士,一時有些怔愣地望向對方,靜默許久都未曾聽到回話的少年從矮牆之上一躍而下,飄然落地後不緊不慢朝他走近,末了略一俯身。
“小孩,你叫什麽名字?”
“炀兒。”
娘親的一聲呼喚拉回了聞炀的思緒,聞炀回過神,下意識要朝娘親跑去,年紀尚幼的小臉上稚氣未脫,幾點髒污挂在額角,顯得有幾分可愛。
隐隐約約間,聞炀回憶起——他聽到那個人族少年齒間呢喃,“炀兒?這是你的小字嗎?”
接着畫面一轉,是聞炀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再次見面,彼時的少年郎已長成青年模樣,倒在血泊之中,神志不清。
聞炀回憶起當初這段,“你和以前……”
停頓一秒,聞炀深深吸了口氣,對着奚蘅緩慢說道:“長得不一樣了。”
難怪他沒認出奚蘅,難怪靳行後來沒找到對方。
奚蘅沒有松開他。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低啞嗓音貼合耳畔鑽入耳中,輕聲細語,聞炀耳尖微微有些發.麻,“我第一眼就認出了你。”
話音落下的瞬間,聞炀呼吸一顫。
奚蘅又将頭埋低了幾分,“一千三百年了……”
相隔幾萬個日夜。
“我很想你。”
***
第二次見面救下滿身是血的奚蘅時,聞炀也不清楚自己為何會把人帶回去,村裏向來排外,便是他和娘親在此待了幾百年都不能免于被村中的其他妖族排擠。
然他就是把人帶回去了。
一個他只見過一面……知道他小字的人類修士。
幾百年來,聞炀跟娘親一直住在這裏——妖族邊境的一處小山村。
這裏的村民皆是血脈不純的妖族,妖族向來講究血脈的純正,因此他們沒有選擇前往妖界內生存、而是留在妖界邊境,慢慢建立起了一個小山村。
妖界中大都是群居、故而會極為排斥非我族類者,小山村中的妖族雖血脈不純,但他們亦同樣有着妖族排外的秉性。
聞炀是偷偷把人帶回去的。
當然他也沒能指望會能夠瞞過娘親,只是沒想到他才搬着人藏進屋,一道女音便從他身後響起,聲音溫婉卻透着威嚴。
“炀兒。”
聞炀怔住,脊背霎時一僵,木木地将人放到榻上,僵硬轉身。
果不其然的對上了娘親那張未施粉黛卻明豔非常的芙蓉面,宛秋靜靜凝視他,一雙美眸掃過聞炀身後的榻上之人,低聲詢問,“你想救他?”
聞炀怔了怔,還以為娘親是想讓他把人帶走,不料卻是問他這個,默了片刻,他張口道:“炀兒想留下他。”
言外之意,是不僅要救,還想把人留下來。
倘若只是救,聞炀大抵能猜到娘親的意思——那便是将人身上的傷治好後就帶出村子,而非是等救治完後讓對方留下來修養。
這還是聞炀第一次提出自己的要求,宛秋一時有些驚訝,再度一眼掃過床上的人,她沒有說話。
聞炀眨了下眸子,緊繃的唇線松了松,“留下他吧……”
思忖一瞬,聞炀又補充,“我不會讓他出去露面的,等他好了、就立馬讓他離開。”
宛秋掃一眼兒子,聞炀垂着眼,露在略有些短了的袖口處、纖瘦的指尖不安分地撚動着,最後慢慢蜷了起來。
須臾,宛秋長嘆一聲,“好。”
聞炀眸光一亮,金色的眸子似閃着星星般,純淨而耀眼。
宛秋笑了笑,伸出蔥白食指在他額間輕彈,“你啊。”
聞炀跟着笑,一把抓住宛秋的手握在掌中。
“娘親最好了。”
母子二人說笑着,誰都沒有注意到,躺在榻上的青年眼睫上下顫了顫,微微睜開了一條縫。
在這小山村裏,聞炀一個朋友都沒有,其他妖族都不會來同他接觸,即便是小妖都會經由那些年長的妖族三令五申——不可靠近西村那對母子。
也正因如此。
那日看到的少年,是除娘親以外,第一個和他說話的人。
“還沒醒。”
聞炀垂眸瞥了眼床上的人,後者臉上的血跡他沒有收拾,聞炀不喜歡碰別人,娘親除外。
幸而這人身上并無外傷,血跡不處理也罷。
只是這樣重的內傷,連修為似乎都有所撼動,不知是受了什麽樣的重創,又是被何人所傷……
見人還未有清醒的跡象,聞炀便雙手支腮坐在床邊盯着人看。
他的記性極好,加上這人頗為出衆的長相、氣質,幾乎是第一眼聞炀便認出了這人就是上次的人類修士。
對方身上的氣息沒變。
聞炀百無聊賴地晃着腳尖,似有要将人觀察個徹底、裏裏外外都不放過地打量着,狹長的鳳眸蘊着輕快的光。
等人醒了,應該可以同他說說話。
對方的聲音很好聽。
聞炀看得入迷,眼神竟有了放空的趨勢,漸漸變得無神,睡意一點一點蠶食他的理智,眸子緩緩閉阖。
就這麽支着手,睡在了榻邊。
手掌将面頰撐出一點紅痕,纖長的眼睫投下淡淡陰影,少年睡顏安穩。
奚蘅醒來時微側過頭便看見這樣一幕場景。
是他。
少年還和當年一模一樣,沒有半分變化。
奚蘅喉結滾動,擡手看了眼掌心,是一片已經幹涸凝固在上面的鮮紅。
奚蘅扯了下唇,将手慢慢放回去,目無焦距着看着房梁,體內翻江倒海、暴動的靈氣在他的身體裏橫沖直撞,每一時每一刻都在經歷着疼痛。
“呵……”奚蘅低低地笑了笑。
不多時,耳邊傳來一聲淺哼,奚蘅面上浮起的冷笑倏然褪去,他偏過頭。
躺在他不遠處的少年眼睫顫動着。
就要醒了。
“炀兒想留下他。”
清越的少年嗓音響起,這是奚蘅意識模糊前聽到的聲音。
炀兒……這是他的小字。
奚蘅牽唇,跟着默念了一遍,“炀兒……”
在聞炀睜開眼的瞬間,奚蘅閉上眼。
聞炀不過眯了一會,醒來才知道自己竟睡了過去,“唔,怎麽睡着了。”
他先是自言自語了一句,接着側目去看床上的人。
聞炀匆匆瞥了眼,收回目光,下一秒又看了過去,對方面頰上正落着一縷散亂的發絲。
他睡前是沒有的。
發絲随着那人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在對方臉上輕掃,聞炀盯了一瞬,起身欲走。
眼不見為淨。
正當他背過身朝門外走去時,榻上的奚蘅撩起眼簾,正欲偏頭,房中的腳步卻是一停,奚蘅重又閉上雙眼。
下一刻果然就聽腳步聲重新響起——正往床榻走了回來。
聞炀回到榻邊,繼續看着那起起伏伏的一縷發絲,閉了閉眼,忍着會觸碰到旁人的不适,心中暗道:稍後多洗幾次手。
前兩日他将這人帶回來時,足足洗了五遍。
等會應當兩遍即可。
這般想着,聞炀稍稍能接受了些,接着他略微輕了輕身子。
随着聞炀的動作,大片陰影覆蓋上來,遮住了光線。
奚蘅感覺到那小孩好像走到了床邊,幹淨清冽的氣息緩緩朝他靠近,似裹挾着一絲微甜、彌漫在奚蘅鼻端,有些癢。
聞炀看着那發絲還在動,終于他伸出手,指尖停留在奚蘅臉的上方,慢慢向下移去。
在他觸碰到那縷發絲時,聞炀察覺到一抹微涼,接着是帶着暖意的掌心将他指尖包裹。
聞炀垂眸,只見原本閉着眼的人已然從昏迷的狀态中蘇醒,對方眼神中似蘊着星光,牽起唇角對他笑了下,略帶虛弱道:“你在做什麽?”
“醒了?”聞炀下意識就要把手抽回來,擰着眉落在扣着他的那只手上,骨節勻稱的指節修長,染着的血跡卻破壞了這份美感。
聞炀淡聲道:“松開。”
奚蘅卻攥得更緊,緊接着問了一句廢話,“你救的我?”
聞炀依舊皺着眉,臉上全是不高興,看得奚蘅有些想笑,還是睡着比較可愛……
正想着,他聞見對方冷冷吐出一句,“髒死了。”
奚蘅一怔。
這是第一次有人嫌棄他,奚蘅斂下眸看了眼自己抓着對方的那只手。
全是血。
奚蘅笑了聲,“真愛幹淨。”
一邊說,他起身,簡單地給自己使了個清潔術,将身上的髒污盡皆祛除,“這下好了。”
奚蘅挑起眉去看聞炀,就見小孩眼眸亮晶晶地望着他,眼底滿是稀奇的光。
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清潔術竟這般好奇,奚蘅略感詫異。
百年前來此的時候奚蘅便察覺,這個小山村中妖氣沖天,裏面全是妖族。
不過這裏位于妖界邊境附近,倒也實屬正常。
然而就在他查看完村內、發現盡皆是些實力低微的小妖——應當是血脈不純無法接受傳承的妖族,準備離開此處時,奚蘅遇見了一個小孩。
他一眼就看穿了對方不是妖。
不是妖卻住在這裏,奚蘅一時有些好奇對方的身份,有心想要探究一二便上前同對方搭話,但他的話題才剛起了個頭,小孩很快就離開了。
彼時奚蘅尚有其他事情要做,并未久留。
只是沒想到機緣巧合之下,自己還會來到這裏,遇到當年的小孩,也正是因為當初的一念之差……
“你救了我,”奚蘅看着聞炀,直接便道,“想要什麽?”
終于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奚蘅眼神中透着幽幽冷光,不無嘲諷地想:現在他也是随口就能允諾給別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好處的人上人了。
奚蘅心中輕嗤了一聲,視線再度落在小孩身上時,又顯得平靜無比。
聞炀也靜靜看他。
奚蘅看得分明,這小孩有一雙極為透亮的眸子,微微閃爍着淡淡金芒,煞是好看。
聞炀:“你教我方才的術法。”
說着,他垂頭,看到兩人依舊交握的手,趁着奚蘅松懈,飛快地抽了出來。
聞炀反複檢查自己的手,來回翻看幾遍發現确實很是幹淨後松了口氣。
這時就聽奚蘅道:“你不會這個?”
聞炀一聽,眼尾瞬間耷拉下來,面無表情的時候顯得有些兇,在瞧見奚蘅神色确定對方此言并無惡意後方才輕而緩地點了下頭,“嗯。”
看了他表情變化的全程,奚蘅一時不知該說什麽,遂一口答應下來,“好,我教你。”
聞炀唇揚了揚。
奚蘅:“但是現在不行。”
他的身體實在太差,便是剛剛動用一點微末靈力使出清潔術都費勁,只是他話音剛落,就見榻邊的少年眉眼低垂,周身的低落肉眼可見。
奚蘅什麽樣的人沒見過,還是首次遇到這樣的。
在這樣全是妖族居住的小山村裏,這小孩連清潔術這類的術法都不會……
不知是想到了哪,奚蘅頓時有些心疼。
但他現在也确實是有心無力,他還沒能确定對方應當修習哪類功法,畢竟他連對方究竟是什麽都不知。
“要不這樣吧。”奚蘅亦不想說自己現在使不出來了,畢竟剛剛才用過,無奈之下只得另尋他法。
見聞炀看來,奚蘅回視過去,沖他挑唇一笑,沒了血跡的阻隔,聞炀看清了他的眉眼。
奚蘅的五官深邃,豐神如玉。
是聞炀所見之人中最好看的,其通身的矜貴之氣亦為這份好看增添了不少,透着令人不好接近的氣息。
聞炀擡了擡下巴。
奚蘅笑意漸深,在他的目光注視下,緩聲說了一句,“你叫我一聲哥哥,我就現在教你。”
語氣調笑,一點都不會讓人覺得不好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