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翌日,辰時一刻。
薄薄的光暈透過窗棂悄悄灑入大殿,隔着珠簾,往裏間探去,光影所過之處,皆帶起暖融融的一片。
被淺淡微光籠罩的下方,一道修長身影安靜躺在床上,隔着輕薄的毯子隐隐勾勒出一個輪廓,榻上的人眼眸輕阖,下颌線利落地僅露出半面側影。
少頃,只見纖長的眼睫上下輕顫了顫,随即緩緩睜開,露出其下一雙淡金色流轉的眸子,鋒銳、暗藏凜冽,自然而然便流露出渾然天成的貴氣。
令人不敢逼視。
聞炀從榻上起身,掃視空無一人的大殿,微微斂了下眸。
奚蘅走的時候,他就已經醒了。
心底仿佛一團纏繞着的絲線,理不清頭緒,聞炀低低喘.息了一聲,壓抑着胸中忽然翻湧而起的郁氣,以免魔氣開始不受控制地躁動。
反之,又有一股莫名的情緒開始肆掠,聞炀唇緊緊抿着,眸色微暗。
這樣的情緒,他曾體驗過。
不舍......
最後一次離開妖界邊境時,聞炀便體會過了一次,從那之後就再沒有過。
或許是因為當年的人再度出現,使得早已被他舍棄的情感又一次冒了頭,聞炀蹙了蹙眉。
這樣的情緒......不該是他的。
不該屬于魔界至尊。
這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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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炀重又打量了一眼大殿,這一眼極深極沉,像是要将它們印刻下來、烙進心底。
須臾,聞炀閉了下眼,再次睜眼時,一切情緒都已煙消雲散,仿似從未存在過般。
颀長的身影緩步朝外走去,背影始終挺得筆直,淡淡光暈打出一條斜斜的影子、拉得極長,微風拂過,随着行走之人的動作,似是被風輕輕吹散,最終消失不見。
大殿終是變得再無一人的氣息,空氣格外沉靜。
·
距上玄仙宗千裏之外的青雲之上,奚蘅禦空而立,前進的腳步徒然頓住,不知是不是似有所感,他停下了身形,往身後來的方向看了一眼。
深邃的眼眸像是要穿透一切,望見他想看到的地方。
離開時奚蘅并未叫醒聞炀,這是他昨日便決定好了的。
千年前,是他先離開,再回去,是他和聞炀分別。
他們二人太多次看着對方的背影離開,奚蘅不想再去嘗試經歷,下意識的、他不想讓聞炀看着他走。
倘若兩人之間注定有一個人要看着另一個人離開,奚蘅希望那個人會是他自己。
當然,這樣的情況,奚蘅會用盡所有手段杜絕。
然而這一次......是個例外。
他還要前往幽冥界,三千年已過,陸谌淵想必更加深不可測,他不能帶着聞炀一起冒險。
奚蘅凝望上玄仙宗的方向良久,随後身影化作遁光去得遠了。
還是要和上次一樣,早去早回。
這一次奚蘅并未再去找另外兩人。
一來慕如衾身體确實如聞炀猜測那般又開始發作病症,二來倘若他和道信法師兩個人前往、那麽奚蘅還需得先去一次萬佛寺,萬佛寺避世已久,又立于極南之地,再要過去時間會太久。
而奚蘅......他不想耽擱,每分每秒都想牢牢把握住。
他還要早些回去。
***
另一頭。
聞炀離開上玄仙宗時,期間并未見到其他弟子的身影,除了山脈上不時路過的靈獸見到他,就只有守山童子看到他匆匆離去的背影、剛想上前同小師兄問好,結果一轉眼身前就沒了對方的人影。
守山童子撓了撓頭,遂又收回了目光。
魔界。
“尊主今日也未歸?”魔宮外,溫霜扭動着妖嬈的身姿來回踱步,向來如含絲般的媚眼染上愁色,一臉哀怨地往身邊人瞥去。
沒等一旁被問話的靳行回答,溫霜自然繼續懷疑道:“你真的不知道?”
靳行冷着面色看她一眼。
被他眼神中的寒霜所懾,溫霜眼眸微轉,撇開了頭,末了仍是道了一句:“尊主一向器重你,連你都不知道......”
後續的話,被柳則均攔下。
柳則均沖她輕搖了下頭,折扇握在掌心拍了拍,溫霜掃他一眼,沒再繼續。
靳行仍是那副冷若冰霜、萬分不近人情的模樣,不為所動。
溫霜咋舌,“尊主再不出現,那魔獸可就困不住了。”
自上次他們從上玄仙宗回來,尊主卻有事并未同他們一起,而是由三人将魔獸帶回,而那魔獸當時分明已被鎮壓,這麽些日子下來、竟有恢複的征兆。
魔獸乃六界中一大禍害,能力也極為特殊,叫六界中人憎惡之餘又相當忌憚。
幾人不知尊主把魔獸帶回有何用,不敢擅自做主,只能将其暫時鎮壓。
然他們多日下來的鎮壓随着那魔獸日益強大、已經快到了極限......
再拖下去,恐就要壓制不住它了。
靳行深深擰起眉。
恰在這時,如同感應到什麽,靳行朝魔宮內看了眼,就見殿門于這一瞬倏然大開,他眼神忽地就亮了,身影迅速往宮中掠去。
·
靳行的身影眨眼消失,留在原地的溫霜和柳則均面面相觑。
溫霜略一思索,美眸微挑,“尊主回來了。”
柳則均颔首,應聲道:“是。”
溫霜見狀煞有介事點頭,“也對。”
柳則均看看她,察覺溫霜眼神中的戲谑,笑而不語,聽她把話說完。
就見溫霜一邊搖頭一邊感嘆,“除了尊主,誰還能讓他那張木頭臉變色。”
柳則均莞爾,見溫霜往裏走去,便伴在她身側、不緊不慢地跟随,“沒錯。”
溫霜紅唇微勾,繼續道:“用妖皇陛下的話來說,就是大狗見了肉骨頭,動物到了春天......”
“咳咳咳。”
話說到這,柳則均猛地咳嗽幾聲将她打斷。
知道溫霜嘴毒,但這些話可不興說。
魔宮上下一舉一動皆在尊主的神識籠罩之下,他們此刻的言行都能被尊主看到聽到,柳則均可不能讓她這麽口不擇言下去。
便見柳則均一展折扇,擡手将折扇橫亘在兩人中間,似劃清界線,悠悠道:“你要受罰可別拖上我。”
溫霜倒是沒有那麽多顧慮,仍勾着嘴角,“那我繼續......是發情期的、”
正說着,柳則均剛要離她遠點,腰間的玉牌就亮了——是手下傳消息過來了,他連忙取下查看,掃見上面的內容後,柳則均神色一凝。
溫霜也看到了玉牌中傳出的內容,挑了下眉。
二人相視一眼,不再慢悠悠地走,接着迅速朝魔宮深處閃身而去。
·
大殿內。
靳行方才把魔獸的情況解釋完,王座之上,聞炀半靠着、面具下神情有些莫測,聽靳行說完後擺了擺手。
不多時,溫霜和柳則均入殿。
兩人甫一進來,溫霜就察覺上首落下一道視線,極其威嚴,一時令人頭皮發麻。
果然被尊上知道了。
柳則均默默往旁邊挪了一步,與她拉開距離。溫霜餘光瞥見,頓時嘴角一抽,這才是真的狗玩意。
不過好在溫霜反應快,先是略一彎腰,趕忙将方才看到的消息說出,“啓禀尊主,剛剛得到消息,凡間界發生異動、”
溫霜神情嚴肅,聞炀眼睑半垂,“此事本尊已經知曉。”
聞言,溫霜視線一閃,臉上适時露出個笑,“那尊主是要前往凡間界親自抓捕魔獸嗎?”
聞炀一頓,嗓音微沉開口,“什麽?”
溫霜表情滞了滞,眨了下眼睛,“屬下等知曉尊主對魔獸有興趣,遂得到消息就過來禀報了,凡間界出現魔獸,尊主要去将他拿下嗎......”
上次聞炀親自前往上玄仙宗帶回了那只魔獸,溫霜幾人對此便特別關注了,此次也是聽到有關魔獸的消息便第一時間想到來告知尊主。
聞炀則是還當溫霜在說他在上玄仙宗時得到的消息——幽冥之氣于凡間界出現的事。
不承想居然是魔獸。
先是中三界,再是上玄仙宗,此刻是......凡間界。
一連串的消息似預示着山雨欲來,六界終于要有大事發生了嗎......
聞炀眼神不知飄向哪裏,眸中金芒閃動,凡間界......少頃後,他低啞着聲音道:“準備下去。”
“本尊要前往凡間界。”說罷,聞炀從王座上站起,寬大的袖袍随着他起身的動作微微晃動着,聞炀俯視一眼靳行。
緊接着,靳行同他點頭。
待溫霜和柳則均離開後,聞炀便由靳行帶着,前往他們三人關押魔獸的地方。
·
因為魇魔門的事情聞炀并未聲張,便是作為尊主最為信任的心腹靳行對此都不甚了解,他清楚此事的重要性,故而沒有對溫霜和柳則均透露。
“屬下只是将其關押在暗域。”
靳行一說聞炀就明白過來,微一颔首,“做得不錯。”
兩人一道去了暗域,聞炀看清那魔獸,也發覺其确實恢複了元氣,這些垃圾的特殊之處便是如此。
戰鬥力強不說,恢複也快......
聞炀容色冷了下來,看向魔獸時周身戾氣湧現。
最終,魔獸被聞炀丢入了魇魔門。
只有日日夜夜受魇獄火灼燒才是牠的歸宿。
離開之時,聞炀又花費不少精力,将魇魔門外禁制又添幾層,山谷外同樣設下幻境。
靳行一直守在谷外,直到聞炀出來,看着他設陣,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
尊主每次從魇魔門內出來的狀态都不對、緊張早就有所察覺,眼下卻是知曉了——是尊主周身萦繞的氣息。
正如此刻......
聞炀體內的魔性像是被喚醒,如同沖破了某種桎梏,渾身籠罩着一層稀薄黑霧,這是魔氣不受控的現象。
許是靳行的目光太過放肆,聞炀似有所覺地朝他瞥了眼,擡手打出一道魔氣加固幻境,末了一挑唇角,“你在看什麽?”
靳行默了默,緩緩張口,“尊主的魔氣、”
話音未落,聞炀便已擰眉出聲阻住他的後話,“住口。”
靳行聽話住了口,臉上卻染上了一絲憂色。
魔族對于魔氣的控制近乎本能,絕不可能出現失控的現象,也是今日他才發現尊主的不對勁竟是這個......
見幻境徹底穩固,聞炀掃他一眼,未多說什麽,只道:“回去。”
·
尊主示下要前往凡間界,溫霜和柳則均準備好後回到魔宮,就看到總護法守在魔宮外。
瞧見他二人,靳行難得主動開口:“再等一日。”
也是此時靳行才明白,為何每次尊主從魇魔門出來都要獨自于魔宮中待上一日。
原是為了壓下躁動的魔氣。
靳行表情冷肅,神情比往日更加緊繃。
見此情景,柳則均不由多看他兩眼。
溫霜也尤為敏銳發現了不對,還不等她出聲想從這個向來惜字如金的總護法大人口中套出什麽話來,下一秒,就聽靳行主動開了口。
靳行的聲音中似帶了幾分不确定,有些猶豫:“什麽情況下,魔族的魔氣才會不受控制?”
聞言,溫霜啊了一聲,顯然沒想到他會突然發問,剛剛想問的話卡在喉頭。
柳則均率先回道:“受傷了。”
靳行搖頭。
溫霜補充:“修為不穩?”
靳行不語。
三人沉默,溫霜沒懂他為何問這個。
少頃,只聽‘啪’的一聲,柳則均手中折扇刷一下打開,他搖了搖道:“聽聞半魔天生就不能對魔氣掌控自如,極易産生魔氣躁動,怎麽?總護法不知道?”
靳行身影微頓。
這個他知道,也是他剛才所想的。
前兩個猜測确實不夠穩妥,而半魔......
尊主是半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