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生死
◎願你是一個永遠解不開的猜想◎
急性髓細胞白血病。
時隔三天終于拿到這張診斷書, 楊冬翻來覆去地在姓名那一欄确認,他到底有沒有拿錯。
就算穆斐檢查全都是由專人負責,只有他一個病人,但是萬一呢?機器都會出錯, 人更會出錯, 所以總會有錯的時候。
說不定是他眼花了呢。
醫院裏兵荒馬亂, 帶有“穆秋”兩個字的彙報聲連續不斷,楊冬幾人的手機也響個不停, 被這個檢查結果快要掀翻的醫院裏,只有安安靜靜坐在椅子上的穆斐, 顯得格格不入。
他坐在那裏, 眼神平靜地望着久久不語的楊冬,像一個置身事外的路人,好奇地等待着這場鬧劇收場後參演人員的去向, 他半點沒有自己就是主角的自覺。
紛亂聲一點點消失,醫護人員與随行人員也經輕輕離去,把空間留給了穆斐兩人。
閉了閉眼睛, 楊冬艱難地把視線從診斷書上移開。看了一眼穆斐後,他就什麽都明白了。
“你猜到了。”
“嗯。”
穆斐點點頭, 沒有否認。
在嘈雜地沉默中,心如擂鼓地他擡頭直視着楊冬的雙眼,兀地挑起一個笑來:“生老病死,人世間永恒的法則。死亡而已, 我早就想過這個事了, 而且在我的設想中, 我自己最理想的死亡歲數是六十歲來着。”
“六十歲, 正好退休的年紀, 也是各種老年病開始争着搶着來找我的年紀。我不怕老去,也不忌諱談起死亡,我只怕自己給別人添麻煩,成為一個別人口中的‘麻煩老頭兒’。所以提前一點也沒什麽不好,時至則行。”
“一點?”
楊冬的心裏腦海中亂糟糟地一片,嗡鳴着幹擾他的思緒。如果穆斐情緒崩潰,他或許還能強忍着心痛安慰對方,可是穆斐太過于安靜平淡,讓他不知道該擺出什麽表情該用什麽語氣,最後只能面無表情,和穆斐一樣,冷靜到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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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秋,你今年才二十九歲。”
“對啊,三十啦。”穆斐收了笑,“別人三十而立,我在三十死去。留在你們心中的,永遠都是最帥氣最聰明的樣子,多好。”
這時候,他倒是不再和楊冬争論年紀的問題,大大方方地把自己往“老”了說。
穆斐甚至還坐在椅子上晃了晃腿:“上天給了我一顆聰明的大腦,讓我成為一個超級天才,那麽它勢必會在之後收走些什麽東西,才能抵消那些提前透支給我的聰慧。科學點來說,就是讓能量守恒。”
“不科學來說呢,就是世界上的一切都有自己的因果。宇宙茫茫,人類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塵埃而已,世界上搞不懂的東西還有很多,就連我熟悉的數學與物理,也不是只有定理與公式,更多的,還是上百年來都沒有人解開的猜想,與新的疑問。”
“那是我解不完的難題。就像身體的疾病,也是一個不受我自己控制的,想來就來的無理生物。我拿它沒有辦法,只好接受。”
楊冬嘴唇緊抿,看着故作輕松反過來安慰他的穆斐,聲音顫顫,心底的話不受控制地奔騰而出,一聲比一聲重:“我寧願你不要這麽聰明。”
“寧願你只是一個普通人。”
“寧願你永遠都是一個解不開的猜想。”
穆斐愣住了。他停下晃動的雙腿眼睛微微睜大,良久後笑了出來,用腳尖點點地面堅定地搖頭:“如果我只是一個普通人,那我就沒有辦法遇見你,遇見你們了。”
“當個天才挺好的。”
“楊叔,我永遠都記得當年你把我從尋市接走的那天。”穆斐玩笑道:“那天可能是你在我心目中最偉岸的一天了。之後熟起來這種感覺就消失了,所以人還是和偶像保持一點距離才好。”
說完,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楊冬面前,第一次輕輕地抱住了他,把腦袋枕在他厚實的肩膀上,哄孩子一樣拍拍後背,輕語着安慰:“楊叔,我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你,死亡對我來說并不可怕,我欣然接受。”
“所以,不要再為我難過或是可惜了。”
自從拿到診斷書後,楊冬心中就冰涼一片,千年才孕育出的冰雪在頃刻間席卷了他的全身,将他凍在原地成為一個終年不化的雕塑,他被蒙在了堅實地冰殼中,一切行為與言語全都是記憶中的本能反應,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動。
但是這一刻,他知道自己動了。
他擡起冰涼麻木的雙手,死死地回抱住了身前這個有些瘦弱的青年,在感受到對方體溫的那一刻,他身上所有的冰雪剎那融化,奇怪地全部從眼睛中傾瀉而出。
或許長輩們在小輩面前都有種奇怪的自尊心,不想讓他們看到自己脆弱狼狽的模樣,楊冬也是。
他偏了一下頭仰起來看着天花板,答非所問:“如果不是我自己發現了,非要拉着你來醫院,你是不是要一直瞞着?”
穆斐的那些話,在他這裏只能算作歪理。
“……瞞不住的。”
穆斐把額頭磕在楊冬的肩膀上,聲音是極力隐藏後的平穩,他又重複了一遍:“瞞不住的。我只是,只是……想晚一點讓你們知道而已。手機成功發布,蒙石研究也有所進展,咱們還撈回來這麽多資料,這個時候,高興的日子,我不想出來掃興。”
聽到穆斐的最後一句,楊冬才猛然發現,這麽多年無論怎麽改變怎麽成長,他第一次見到穆斐時,對方身上的那種自卑感從來沒有真正地從他的心底抹去。
穆斐現在的重要性,說是和夏國的領導者一樣重要都不為過,只要是他的事,從來沒有“掃興”一說,會這樣認為的恐怕只有青年自己。當別人都誠惶誠恐地拿出一百分一萬分的态度來對待穆斐時,他自己,也在擔心自己是不是給別人帶來了麻煩。
麻煩。
楊冬突然道:“我們這些人的關心對你來說,是不是也是麻煩?”
穆斐用力搖頭,從這個擁抱裏退出後急切地極力否認:“怎麽會。楊叔,你們不是麻煩。”
楊冬仿佛喪失了聽覺,他聽不見穆斐的話,只能想起三天前穆斐在車上的痛哭。
他想把手搭在穆斐的肩膀上,擡到一半不知怎麽又放了下去,看着他自顧自地說道:“如果當時我沒有說那些話,沒有告訴你,其實我們早把你的健康栓在了自己的身上,比你自己還要更關心你,小秋,你現在應該也不會那麽糾結了。”
只要有自己喜歡的實驗陪着,穆斐可以孤孤單單地過一輩子也不嫌煩。他們這些人,現在看來好像只是給對方灑脫的人生增添了一些負擔。
楊冬不知道自己怎麽了,這些傷人的話他平時連想都沒有想過,但是在這裏,他卻沒有顧忌地全都說了出來。好像是在和穆斐比一比,到底誰更狠心。
“小秋,你不能這麽自私。”
楊冬聲音裏帶着哽咽,在淚水落下之前抹了一把眼睛,轉過身背對着穆斐,“你怎麽可以這麽自私,說什麽掃興,不想給人添麻煩,我們是別人嗎?十一年了,我們還沒有走到你的心裏去,非要把我們擋在在你的安全距離之外?”
他的情緒越來越激烈:“你知道自己病了,還知道病的很嚴重,但是你從沒有想過和我們說一說,什麽都想自己扛。你是聰明,在研究所裏沒有人能跟得上你的速度,我理解你習慣把所有問題都自己解決。”
“可是,可是……”
楊冬說不下去了,只能不停地重複:“你該和我們說的,你不能瞞着……”
在他面前一直都是以一個穩重可靠的強大國安副部長,親切和藹的叔叔形象的楊冬,現在卻失态地在他面前流了淚,對他的指責除了一句“自私”外,只有不斷地自責,連句重話也不願說。
作為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穆斐只覺得自己罪大惡極,之前那些故作輕松的開導與安慰,全都是自我感覺良好、自作聰明的戳心話,把楊冬戳的遍體鱗傷。
“對不起,對不起楊叔。”
穆斐繞到楊冬的身前,用通紅的眼眶對上楊冬同樣濕潤的眼,認真地道歉,渴望尋求一句諒解。
“楊叔,你們不是麻煩,我從來沒有這麽想過。你們是我的親人,家人,我怎麽可能會覺得你們是麻煩,是我說錯話了,是我不對。”
“是我錯了,楊叔,你原諒我一次好不好?”
穆斐露出一個難看的笑來,努力找回以前對着楊冬時的無賴撒嬌:“你原諒我一回,我就原諒你把我研究所扛出去的事,公平交換,好不好?”
楊冬從穆斐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滿是皺紋的眼角眉梢處,不用看的多麽清楚他就知道那裏被水濕了一大片,或許眼裏全是紅血絲,或許鼻子還有點紅,不管怎麽說,都和他一直展示給穆斐的形象相去甚遠,不符合他一貫的,自诩穆斐長輩的嚴肅作風。
他從穆斐的眼眸中移開了一點點,看到了穆斐的全部表情。
懇求,後悔,小心翼翼……
還有更多的,是楊冬不願意從穆斐這個人的臉上看到的。這一刻,他和穆斐的心情奇異地重合。
楊冬又擡起手,然後放在穆斐的腦袋上重重地揉了一下,強迫自己笑着:“原諒你了。”
穆斐重新抱住楊冬,小聲說了句“謝謝”。
楊冬拍拍穆斐的後背,長嘆一口氣,随手抹了一把臉。
他只能原諒。
那是他照顧了十幾年的孩子,他怎麽忍心看他在他面前露出哀求的神色?事已至此,就像穆斐說那樣,除了接受別無他法。指責的話說的再多,也沒有用,病痛不會無緣無故地消失。
先前的那些責問就像是喝醉酒後的胡言亂語,也像是怒火中燒時的口不擇言,酒醒了火下去了,人一清醒才知道當時說的話做的事有多離譜,多麽的不理智。
而且借着胡鬧說出來的心裏話,不需要有一個多麽明确的答案,只要說出來一切就都無藥自愈,何況穆斐還給了他用明确答案搭好的樓梯。
所以這樣就好。
穆斐從研究所裏搬進了醫院。
研究所裏的人大都以為穆斐又生了什麽小病,要進醫院調養一下,很快就能回來。知情的所長他們每天都是強顏歡笑,聽到有人提起“穆斐”這個名字心裏就要難受。
這些天,穆斐病房的門檻也快要被一大票或德高望重,或身居高位的人踏破。他們來了,不外乎是那兩句“聽話治病”和“你一定會好的要相信奇跡”。
一個個全都是成精的老狐貍了,沒有人在穆斐面前露出難看的表情和遺憾的情緒,他們僞裝的很好,把穆斐當成了一個小孩子來對待,騙他他只是得了一個小病,只要積極治療,就一定會好。
這是獨屬于醫院中的謊言的浪漫,穆斐雖然已經錯過了适用的年紀,但也對這些善意接受良好,甚至還能把自己的“生死論”對他們款款而談。
也有人不太買賬。
嚴風自從把資料交給穆斐後就一直盯着他看,把穆斐看的渾身不自在,還摸摸自己的頭頂确定那裏依舊茂密。
“怎麽了?我還沒開始做化療呢,難道已經有脫發的征兆了?還是我哪裏出血起瘀斑了?”
嚴風緩緩搖頭:“之前是誰說的,不要把學醫想的太容易?”
“這個啊。”穆斐淡定解釋:“這句話完整的是:不要把學醫想的太容易,因為即使是我也學了好幾年才勉強摸到皮毛。而且我懂點醫術,可也沒有預知能力,知道我會生什麽病啊。”
穆斐試圖轉移話題:“楊叔最近心情怎麽樣?他還有沒有再生我的氣啦?”
“你……”嚴風氣短:“你也知道自己惹人生氣啊。我是看出來了,你不僅學東西快,忽悠人也很在行。別人都說一個人聰明,就是不把聰明用在正道上,你是正道邪道兩手抓,兩不誤。”
他可是在國安幹了十幾年了,愣是沒看出穆斐當時在說謊。嚴風有那麽一瞬間,懷疑自己的專業能力到底有沒有退步,他是不是該提早退休了。
“不要生氣嘛,嚴哥。”穆斐依舊淡定,還給嚴風遞了個蘋果,“吃個蘋果消消火,然後再告訴我楊叔到底還生不生氣了。”
末了還感慨:“不過你還是第一個,進來後沒安慰我一定會好起來的人。”
嚴風冷哼:“你需要聽這些嗎?我才不給你的傷口上撒鹽。”
他有一個讓他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職業,對于生死他看的比較淡,如同穆斐一樣早早就想過自己的死亡。所以對于穆斐得絕症這事兒,他倒不像別人那樣反應激烈。遺憾惋惜與不敢相信雖然有,但更多的是面對事實,陪伴穆斐走完最後一程要緊。
而且将心比心,嚴風覺得這個時候的穆斐需要的是周圍人如常的态度,而不是小心翼翼憐憫的表情。
接過蘋果,嚴風狠狠地咬了一口含糊着道:“老大和以前一樣,面無表情看不出心情好不好,也沒有提到過你。你要是怕他還生氣,就自己去問。”
“我問了,看起來和以前的回複差不多,但是我心裏還是有點毛毛的。”穆斐攤手,“自從我入院後他一直不肯來見我,連送資料這事兒都派你來了,這個表現,我很是沒底。”
“他為什麽不肯來,我以為你知道原因。”
穆斐沉默下來,過一會嘆了口氣:“都是男人無聊的自尊心。”
不就是在他面前哭了嗎,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他都在他面前哭的狼狽成什麽樣兒了,也沒見躲着藏着。
嚴風瞥他,一語道破:“你總要給他點時間。”
“小秋,你得的是絕症,不是什麽做個手術就能好的小病,你能活多久都是未知的。也許是下個月,也許是下一年,都說不準。現在所有知道你得白血病的人中,只有你自己最不在乎,其他人都不知道急成什麽樣了。”
當初他們知道穆斐的智商有多高,能力有多逆天,自己有多高興,現在就有多惋惜。不光是因為夏國少了一位天才,更重要的是穆斐太年輕了,不該将生命停在這裏。
而且穆斐的前半生孤苦,後半生更是居于小小的研究所內,他明明還要很多的時間可以去看一看這個世界。但是天妒英才,老天要把這個瑰寶回收走,他們誰都沒有辦法。能做的,也只是為穆斐拖一拖時間。
“我再和你說句實話,現在部長已經派人去找穆成業和穆越了,就是為了給你配型。”
穆斐一聽,毫不掩飾地撇嘴,嫌棄道:“我才不要他們給我配,就算配上了我也不會用!”
“這可不是你能做決定的。”嚴風三兩下把蘋果啃個幹淨,起身去衛生間洗手,“你可是獨一無二的寶貝,全世界打着燈籠都找不出第二個來,你的生死,遠比你自己想的重要。”
重新坐在床邊的凳子上,嚴風用下巴指指穆斐合在腿上的筆記本,道:“就說這些資料,他們那些專門研究某一類的專家湊在一起十天半個月沒有頭緒,而你,只需要稍微思考一下就能手到擒來。”
“你說說,你到底有多重要?”
穆斐若有所思,半晌後無語地看着嚴風,笑罵:“別人來看我,都是安慰我讓我好好養病,你倒好,來給我揭露那些人的‘醜惡’面孔來了,告訴我別人都不是真的關心我而是為了我的腦子?”
“你就不怕我一激動抽抽過去?”
“你會嗎?”嚴風翻了個白眼:“你要是傻,那就沒人聰明了。”
人情世故穆斐不擅長,但不代表他看不明白。
“行了行了,謝謝嚴哥的教導。”穆斐開始趕人:“我要開始看資料了,你別在我這煩我。”
“小秋子,你真是越病越嚣張啊。”嚴風起身呼嚕了一把穆斐的腦袋:“就威風吧。”
“我走了,不煩您老人家了。”
沖嚴風做了個鬼臉,目送他關門離開後,穆斐臉上的表情慢慢消失變成了思索,猶豫了一陣,他拿過手機撥通了楊冬的電話。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01-12 18:23:31~2022-01-14 17:28:1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用辣條欺負你 10瓶;哼唧怪、重琳 5瓶;@臨嵐 3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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