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肆拾

“彼世鐵道Campanella號即将發車,本次列車由「等活地獄」開往「孤獨地獄」,沿途停經各站,請攜帶大件行李的乘客……”

你乘坐在地獄私營的笑臉火車上,眺望車窗外燃燒的群山。

當你還是阿系的時候,你曾在比叡山上聽過一句偈語——「三界不安,猶如火宅」,地獄果真如這話說得那般殘酷,你目之所及見到的每個死者都身處火焰之中,他們飽受折磨,慘叫和食髓鳥的咕聲混合在一起,組成駭人的聲樂,天空如墨,人面的胧車零散地穿過缭繞的煙霧,留下一道道淺淺的虛線。

老楊一定會喜歡這個景象,你想,可惜在地獄裏不能截屏,不然真想發給她看看。

坐在你對面的鬼燈面前癱着一本筆記,他專注地寫着什麽,偶爾打破冷淡的氣氛,開口說幾句話。

“雖然在下沒資格過問您的決定,但是這樣真的好麽?一完成交易就馬上離開依憑的軀體來到地獄。”他問,“您現世的朋友會吓一跳的吧?”

“沒事。”你無所謂地擺手,“間歇性癡呆是我賬號角色的人物特色,大家肯定都習慣了。”

其實你只是怕麻煩。

在無慘化作灰燼後,衆神也馬上收回了借給你的權限,葦名一信的角色等級因此極速下降,這樣嚴重的衰弱根本隐瞞不住,你的面色瞬間變得疲憊灰敗,于是那些激動着靠近你的鬼殺隊隊員們紛紛驚慌不已,慌亂地詢問你的身體狀況。

你在這片喜悅和混亂駁雜的吵鬧聲中的短暫地思考了一下,果斷下線,轉頭跑來地獄。

太麻煩了,你想,你可不想浪費時間解釋你之前出任務時失蹤的前因後果,更不想編造理由說明你為什麽能把無慘懷中抱鬼殺,你的游戲結束了,你完成了這次降臨的最終任務,可你毫無喜悅,也沒有耐性打完最後的歡慶和告別。

期待只有在被實現之前,才是最值得期待的,就像你去東京的咖啡廳時喝的那口時隔了四年的咖啡,無慘的死亡并沒有給你帶來半點曾經設想的快樂,在你意識到這一點前,你已經把他抛到了腦後。

你現在只想去見一位闊別許久的故人,除此之外,一切都得排後。

“地獄這幾天是有什麽節日嗎?”你問,這班老舊的鐵制列車上一片暗湧的歡喜雀躍,沒有人交談,但你能感覺到周圍乘客面上洋溢的喜色,這氣氛有點像過年,又不太對。

“沒有,不過最近八熱八寒地獄好像在籌備什麽祭典。”鬼燈說,他似乎沒怎麽睡好,眼角處有很明顯的疲憊,這位年輕的地獄輔佐官張望了一下四周,找來一本雜志,“哈斯塔大人要是好奇,可以看看這個。”

你從鬼燈手裏接過雜志,發現這本名叫《三途川周刊》的刊物封面大紅大紫,下屬的标題上赫然寫着無慘的名字。

“喜報!知名生死輪回逃犯鬼舞辻無慘于近日落網!數千名烏天狗警役到場押送!聲勢浩大!”

“罪無可恕!十殿閻羅工作全部停擺!十王首次齊聚商判鬼舞辻無慘罪刑!記錄文書已過萬卷!或破三界記錄!”

“正義雖遲但到!近萬名停留在地獄的鬼舞辻受害者舉橫幅包圍閻羅殿!本刊特邀代表單獨采訪!”

“十八地獄拟共同舉辦慶典慶賀鬼舞辻無慘墜落阿鼻地獄!偶像蜜桃真紀參與益演!十個你不可錯過的慶典紀念美食!”

你:“……”

你擡頭,“你最近在加班?”

你記得面前這鬼是地獄的輔佐官,如果雜志标題沒有誇張,無慘的死給地獄公務員帶來了大量工作,那鬼燈肯定首當其沖地處在加班第一線。

鬼燈沒什麽表情地承認了。

“鬼舞辻無慘的罪行遠超常人,”他說,“有他那壽命的幻想種沒他道德敗壞,比他惡劣的人類沒他長壽,處刑他的工作量确實非常大。”

草,那你不是好死不死趕着點過來添亂麽?

你有些愧怯,不好意思地摸着後腦勺道:“抱歉啊。”

沒想到鬼燈都這麽忙了,還是擠出時間來給你當導游,同為社畜的你頓時對他惺惺相惜,不過即使再來一次,你依然會選擇第一時間來到地獄,要求他履行自己的承諾。

因為緣一在這裏。

你被鬼燈召喚到三途川邊時,隔着洶湧的河水看到了他的身影,即使只是遠遠一督,你也确信,那就是緣一。

“他為什麽在這兒?”你驚疑不定地問,地獄可不是什麽好地方,緣一什麽人你清楚,他不可能犯罪,怎麽會四百多年了還不成佛停留在此處?

“大抵是在等什麽人吧。”鬼燈淡淡道,“像他那樣因為執念而在地獄徘徊的死者并不少見,若等不到思念的人,他們是不會離去的。”

你不想自作多情,但你數來數去,發現這世上除了你和岩勝,好像就沒什麽人能讓他挂念了。

你無法判斷,也不必判斷,因為緣一面對的是無解的局面,你是神,不死,來不到地獄,岩勝是鬼,不死,也不下地獄,你如果不想辦法做出改變,那他永遠不得解脫。

所以你答應了鬼燈的交易,義無反顧地回到了人間。

不知道是該欣喜還是該悲卻,在你殺死岩勝和無慘後,緣一依然停留于地獄。

他在等你,你幾乎可以肯定這一點了。

你壓力巨大地揪扯頭發,覺得自己不存在的胃都要痛了起來。

緣一為什麽想要見你?你惴惴不安地猜想,許多念頭在你腦海穿來穿去,他會責怪你麽?責怪你作為神明肆意改變他的人生,又不負責的離去?

還是說他想向你道歉,歉疚自己的哥哥殺死了你?

他會哭麽?他會笑麽?你該怎麽和他打招呼,又怎麽勸他成佛然後和他道別?

你像個更年期的單身婦女一樣糾結不已。

“孤獨地獄站,到了,孤獨地獄站,到了——”

列車的廣播響起,鬼燈合攏筆記,起身示意你們一起下車。

你緊張地跟在他身後。

和你在列車上一路所看到的荒唐苦難景色不同,這塊名為孤獨地獄的區域十分安靜,甚至宛若人間,沒有烈焰在地上燃燒,也沒有血肉屍體橫癱在地,沒有慘叫沒有悲嚎,沒有油鍋沒有燙鐵,此處風平浪靜,山水如畫。

看上去倒像是緣一會待着的地方。

“孤獨地獄是懲罰什麽罪人的?”你問,探頭探腦地打量四周,“這裏好平靜啊。”

“這個稍微有些難以說明。”鬼燈說,領着你穿過河道,“哈斯塔大人,日本的地獄分為四大類——八寒地獄、八熱地獄、近邊地獄和孤獨地獄,加起來總計為十八,前三類地獄都有自己的獄卒,但孤獨地獄沒有。”

“因為孤獨地獄并不因衆生共業而現,而只因衆生個別之惡業而生。”

你一愣,“什麽意思?”

“意思是,孤獨地獄所在的地點和形式是不确定的。”

鬼燈想了想,“打個您比較好理解的比方吧,孤獨地獄就像人類陰陽師所說的固有結界,是罪人心像風景的具現化。現世不是經常有什麽人無意中打碎了巨石而發現石中有奇怪生物的奇聞麽?這便是孤獨地獄處刑的案例,石中的生物即是流放于此的罪人,他們被困在巨石裏不得動彈,無法飲食,這樣的經歷或許會有幾十萬年之久,其中之苦不堪想像。”

“被判到這裏的罪人,自己的內心就是一個地獄。”他說,“所以這裏不需要獄卒,因為孤獨是逃不掉的。”

你明白了,這鬼地方是超級加強版的豫|章|書|院。

那緣一為什麽在這兒?

你迷茫起來,忽然聽到鬼燈說,“到了。”

你精神一震,連忙順着他所示意的方向看過去。

在跨越河道和平坡後,你們面前的風景陡然一變,葳蕤的草木消失了,一望無際的紅熱火焰灼燒土地,一個衣衫褴褛的男人背負着許多巨石,步履蹒跚地行走在火焰中。

他在爬坡,背上僅用絲線捆綁的石塊搖搖欲墜,當男人快走到山頂時,繩線斷裂了,石頭紛紛滾落下去,如流星墜地。

那罪人并不吃驚,麻木地回頭,穿過焦土下山重新收集石塊,你認出了他是誰,震驚得說不出話。

“岩勝?!”你驚呼,猛地看向鬼燈:“這到底——”

“緣一先生在那兒。”鬼燈截住你的話,指着另一個方向,一個年邁的老人站在岩勝的不遠處,身姿挺拔,眉目戚然。

“他是主動留在這裏的。”你聽見鬼燈說,“因為沒有妨礙公務,所以我沒派人趕他,有什麽話就快去說吧,我在河邊休息,你随時可以回來找我。”

于是你忘記了诘問,快步向緣一和岩勝跑去。

“緣一!岩勝!”你大喊,那兩人聞聲一同轉頭望向你,這是你和繼國兩兄弟所經歷的最詭異的一次見面,你的靈魂換了皮囊,岩勝狼狽不堪,緣一垂幕老矣,但是見鬼的,你們都在瞬間認出了彼此,那對截然不同的兄弟紛紛驚訝地喚道:“阿系?”

你幾乎要哭出聲來,先前想好的腹稿通通抛在腦後,你跑上前:“這他媽是怎麽回事?岩勝你為什麽要背這些石頭?”

灰頭土臉的岩勝有些怔然,他看了看蒼老的弟弟,對你說:“這是我的罪孽。”

明明是在受苦,但岩勝的表情居然是安定的,他平靜道:“殺人,吃人,助纣為虐——我犯下了許多罪,必須背負它們行走,直到我到達坡頂,将它們歸還于天。”

你看了一眼地上的石頭和恢複原狀自動接上的繩索,明白了岩勝所遭受的懲罰內容。

“這繩子有問題。”你說,“你沒法上山頂的,只要你快到達,它就會斷掉,你永遠償還不了罪孽。”

這絕對是只有神明才能想得出來的懲罰,沒有比無望無盡的努力更痛苦的事了,這裏果然是地獄。

“我知道。”岩勝說,他頓了頓,緘默地重複:“我知道。”

他知道個腚!

“你這個蠢貨!”你罵道,氣得連連跺腳,你恨岩勝作繭自縛,更恨他當年鬼迷心竅走歪了路,早知道他死後要這樣被折磨,你就,你就——

“抱歉,阿系。”岩勝說,他将過長的鬓發撩到耳後,熟練地捆起石塊,“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做得沒錯,我偏離人道太久,遲早是要遭報應的,沒有你也會有其他人來終結我,死在你手上我反倒比較安心。”

“……真的很抱歉。”

岩勝扛起石塊,向你點頭以做告別,然後他再一次向那山坡走去,任憑火焰灼燒他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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