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朝拜

第二天一大早, 調查隊還沒有開始工作,伊萊用那輛頗有年代的車滿滿地裝了他與諾亞的全部家身,盛着初升的太陽, 離開了這座承載了太多回憶的小鎮。

諾亞一直很安靜,整張臉都貼在車窗上, 眼也不眨地看着那座兩層小樓一點一點地消失在了他的視線範圍裏, 卻難得的沒有哭鼻子, 甚至還伸手摸了摸籠子裏不安的愛麗絲, 然後打開了車載音樂。

他放了電影《小王子》的主題曲。

伊萊悄悄地看了一眼他的側臉, 諾亞垂着眼睛,長長的睫毛在他的下眼睑處透出蝴蝶一樣的陰影。他空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諾亞便偏過頭來, 面朝着伊萊, 露出了臉頰邊的小梨渦, 自己拍了拍胸膛:“沒關系, 畢竟我是要永遠跟伊萊在一起的人。”

“你知道永遠有多遠嗎?”伊萊開玩笑般地說。

諾亞不服氣地抿起唇, 很認真地思考了一會,然後道:“永遠就像走路到月亮那麽遠,我知道。”

這個回答讓伊萊忍不住想起了那個大兔子和小兔子的故事, 他放輕了聲音, 又問:“那諾亞想跟我一起去月球?”

“月球一點也不好,光禿禿的, 沒有森林, 也沒有小溪, 我只是比喻……”諾亞停頓了一會,“不過如果伊萊想去的話,我可以陪着你去。”

伊萊笑了起來。

“諾亞說想永遠跟我一起,就像走路去月球那樣遠的話,”伊萊拖長的尾音,在後視鏡裏看到了諾亞有些緊張的神情,“那我也想永遠跟諾亞一起,就像走路去月球之後再繞回來那麽遠。”

諾亞的臉慢慢地變紅了。

他揪着自己的衣服下擺,眼也不眨地盯着伊萊開車的側臉,呼吸急促地發了好一會癡,然後喃喃道:“騙人……我看過那個故事,伊萊只是在學着大兔子講話,是不是?”

伊萊臉上的笑越來越藏不住了,明明是搬家這麽傷感的事情,不知為何卻變得溫暖了起來。他道:“不信就算了。”

諾亞馬上按住了他的大腿,湊到他跟前,提高音量說:“我信的!伊萊,你再說一次吧。”

方向盤左右搖動,車子一拐一拐,差點栽進了田裏。伊萊空出一只手來把他摁回副駕駛上,笑道:“坐好,開車是很危險的事情,要注意安全……要緊的話當然只能說一次,諾亞要是沒聽清楚,那我也不說了。”

諾亞“哦”了一聲,坐回了駕駛室裏,盯着伊萊看了一會,又傻乎乎地笑了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湊到伊萊的嘴角邊親了一下:“我聽到了,伊萊不能耍賴了。”

Advertisement

伊萊摸了摸自己被親的地方,想起他與諾亞在“dinosour”酒吧裏的點點滴滴,到現在依然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從他在小溪裏掏出那枚髒兮兮的恐龍蛋開始,他的生活就開始一點一點地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後面推着他不斷向前走一樣。

“諾亞,還記得你小時候的粉色蕾絲裙嗎?我一件都沒扔,特地都帶上了。現在的你穿起來肯定更好看。”

“我不要穿裙子!那是女孩子才穿的衣服,伊萊以前總是欺負我。”

“誰說的,男孩子也可以穿裙子的。”

“我在書上看到……”

“那是書上寫的太片面了,等下給你看你小時候穿裙子的照片,特別可愛。”

“那伊萊為什麽不穿裙子?我也想看伊萊穿裙子。”

“我?我不行……”

……

伊萊在上高速之前,把車停在了一座光禿禿的小山前面,這裏既不是有人居住的村鎮,也不是有名的景點,甚至連耕種地都稱不上,野草叢生,荒涼得很。伊萊從後座抱來一捧鮮花,諾亞在出門時就一直很在意這捧花,因為那是伊萊親手去花園裏摘的。

“我們就在這裏住嗎?”諾亞跟着下了車。

“怎麽會?”伊萊摸摸他的發璇,“我想帶諾亞去見一個人。”

諾亞觀察了一下伊萊的情緒,不知為何,竟然有些莫名地緊張。

兩人一邊聊天,一邊往山頂爬。本來便是荒山,到了深秋,更加荒得可憐,光禿禿地連棵綠色的小芽都看不到,地上鋪着厚厚的一層落葉,走了半天也沒遇到一個小動物。

伊萊傷口還沒有好全,走得很慢,氣喘籲籲的,額頭很快就蒙上了薄汗。諾亞擔心地想要背他,伊萊搖搖頭,扶着他的手,硬是自己爬上了山頂,然後在那塊奇形怪狀的石頭上面坐了好一會。

“這裏沒有人呀。”諾亞說,“伊萊想帶我見誰?”

伊萊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帶着諾亞往山頂的另一頭走。翻過了那個小坡,忽然之間,疲勞的眼睛裏映入了一大片金燦燦的向日葵。深秋蕭瑟的風吹過,在這片金色海洋上吹出了連綿的波紋,伊萊深深地吸一口氣,聞到了向日葵成熟時特有的味道。

“這是一種結的籽可以吃的花。”伊萊說,“它會一直把花盤向着太陽,所以人類叫它向日葵。”

“好漂亮。”諾亞驚嘆了一聲。

伊萊拉着他穿過茂盛的向日葵花田,已經開始幹枯的莖葉把他們包圍起來,悉悉索索的,似乎在裏面藏了竊竊私語的花精靈。諾亞緊緊地握着伊萊的手,忍不住又問:“我們去哪裏?”

話音剛落,密集的向日葵莖葉走到了盡頭,繁盛的花田裏出現了一小片空地,那裏有一座看上去搖搖欲墜的舊木屋,邊上有一塊小墓碑,墓碑上長了青苔,那青苔又被幹燥的秋日烘幹,遠遠地看上去像死掉的蟲類屍體。

伊萊把花放在墓前,然後氣喘籲籲地靠着碑坐下,随手扯下了那些幹青苔。諾亞看到那塊不起眼的碑上刻了“傑瑞米·科特”一行字,然後是一連串看上去像年月日的數字。他俯下身去,在最角落裏看到了一行很小的墓志銘。

“永向太陽。”諾亞輕輕地念了出來。

伊萊清理了上次留下來的枯花,道:“這是我的父親。”

“诶?”諾亞有些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在這裏嗎?”

“過世了的人就會被埋在地下,只留下一塊碑和一句話,記錄他們的生平,”伊萊道,“如果哪一天我也死了……”

諾亞捂住了他的接下來的話,大睜着眼,很生氣地模樣:

“伊萊還說要跟我永遠在一塊兒!”

伊萊“嗚嗚”兩聲,反擊般地捏住了諾亞的臉。兩人互相瞪了片刻,然後同時松開了手。

伊萊松了一口氣,轉身面向墓碑,拍拍諾亞的背,道:“老爸,上次艾薩克叔叔跟你告狀說我在家偷偷養了一頭霸王龍,今天把那頭龍帶過來給你看看,怎麽樣,是不是長得很不錯?”

諾亞又把目光落在了那道碑上,望了一會,不由得單膝跪地,拂掉了碑前的被吹過來的向日葵花瓣,也學着伊萊的樣子,有些拘謹地說:“老爸,我叫諾亞。”

伊萊笑出了聲,諾亞回過頭來,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你怎麽也跟着叫老爸,真要說起來,你應該叫爺爺。”

諾亞愣了好一會,随後皺起眉,似乎要反駁他。伊萊沒有給他反駁的機會,好哥們一樣親密地摟住諾亞的肩,很自然地朝着墓碑念叨了起來:“我在酒吧的小溪裏把他撿到時,心裏想着稍微養大一點就放回森林裏面去,但現在我把他養到了這麽大,中間經歷了太多的曲折,他對我來說就像親人一樣——你過世之後,他第一次讓我重新體會到了家這個概念。”

“好吧,不想跟你說這些煽情的話。你之前總叮囑我不要跟恐龍走太近,現在他都變成人類了,所以把他帶過來給你看看。我們就要搬家了,不過你不用擔心,我跟諾亞挺好的,以後也會常回來看看你……”

諾亞突然用力地握住了伊萊的手。

“嘿,你捏疼我了。”

他的眼睛裏有些水光,搬家的時候都沒哭,在伊萊老爸的墓前,這家夥又莫名其妙的紅了鼻子。伊萊想把自己的手抽出來,他不肯,很鄭重其事地在墓前鞠了一個長長的躬,這一回終于沒有傻乎乎地叫老爸了,龍生裏第一次用了“先生”這個尊稱:“科特先生,謝謝你,我會保護好伊萊的。”

“難道不是我保護你?”伊萊捏了捏他泛紅的鼻尖,“你怎麽又哭鼻子了。”

“我沒哭,”諾亞吸了吸鼻子,沒什麽說服力地發出了抗議,“我只是、我只是很高興,不知道為什麽……”

“越長越傻了。”伊萊說着,嘴角卻忍不住挂上了微笑。

剛好遇上太陽從東邊開始緩緩高升,這邊金燦燦的向日葵花田被染上了金燦燦的顏料,連帶着伊萊和諾亞也變成了金燦燦的,有風從花田裏拂過,向日葵們悉悉索索,像是有人在向他們作答。

兩人在伊萊父親的墓前安靜地坐了一會,伊萊有傷,不能做體力勞動,諾亞便獨自一個人把整片向日葵花田都打理了一遍,又從小屋裏拿出了掃帚,把墳墓邊上很細心地一寸寸掃了個幹淨。誰也沒有難過和傷感,兩人都懷着輕松的情緒,聊着天,曬着太陽,就好像科特先生只是在地底下睡覺一樣。

到了中午回去的時候,伊萊的傷口很疼,諾亞把他背了起來,又一次在墓前鞠了躬。帶着向日葵花香味的風吹着他們,送着他們,像他們告別。

伊萊趴在諾亞的背上,不知不覺中,他撿回的那個蛋已經有了這麽寬闊而堅實的背部了。他把下巴擱在了諾亞的肩膀上,在他耳邊問:

“諾亞,你之前為什麽要捂住我的嘴?”

諾亞小聲嘟囔着說:“我不想聽伊萊說死,伊萊要一直跟我在一起。”

“不要懼怕死亡,所有的生物都會生老病死,我一樣,你也一樣。”

“不是這樣的,”諾亞認真地反駁着他,“我怕的只是失去伊萊。”

像是為了證明自己說的話,諾亞跨過一塊尖銳的石頭,側過頭來,碰了一下肩膀上伊萊的嘴唇。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