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如晝嗜痛

一彎銀月挂在天邊,穿着銀灰錦袍的裴如晝,身上也泛着如月華般靜潤的微光。

戚白裏忍不住恍惚了一下。

明明只是看了對方一眼,盤踞在他心間那種令人作嘔的感覺,竟然蕩然無存。

戚白裏的确不吃肉。

但這并不是天生的。

世人都說去年駕崩了的那個衛帝,就是纣王在世,這一點也不誇張。

有一年衛國大旱,民間甚至發生了易子而食的事情,可皇宮裏依舊夜夜笙歌。實在看不下去的丞相終于以死相谏,希望衛帝能清醒過來。但沒有想到,他不但沒能讓這個昏君回頭,甚至還把自己的命搭了進去。

在那之前從來沒有人敢說衛帝不是。被丞相死谏後,他也就格外生氣。

他不但将丞相砍了頭,甚至看到奏折上“易子而食”那幾個字後,衛帝忽然起了興致。

這位昏君,突然也想嘗嘗“兩腳羊”的滋味。

宴席上,穿着水紅色羅裙的宮女,顫抖着雙手将一碗煮好的肉羹端了進來。

而肉羹放到案上後,龍椅上那個癡肥臃腫的男人忽然皺眉,一臉嫌棄地說:“真惡心……”

語畢,他的視線落到了大殿角落處,也不知想到了什麽,衛帝“啧”了一下,拍了拍手頗為開心地說:“戚皇子是易國的貴客,這種稀奇玩意,當然得給殿下嘗嘗。”他的語氣裏,滿是嘲諷與戲谑。

大殿裏的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來。

角落中,只有十一二歲的戚白裏緩緩低下了頭,他死死地咬着唇沒有說話。

身着水紅色長裙的宮女再次端起肉羹,這一回她将碗放到了戚白裏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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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裏蒸騰出的熱氣,如一張巨網,将戚白裏纏繞進去。

戚白裏第一次知道,原來肉味也可以這麽惡心。

他坐在原地一動不動,身體已經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

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是我?

此刻,強烈的恨意從戚白裏的心中迸發出來。

從前只懂得明哲保身的質子,心中第一次産生殺念。

他要龍椅上的那個人死。

他要這世上所有看自己笑話的人死。

“怎麽,殿下這麽大了,還要人喂嗎?”語畢,衛帝便揮手将身邊的侍衛派了過去。

他們押着戚白裏,掰開了他的嘴。

少年開始瘋狂掙紮,在那勺肉羹灌進腹中時,戚白裏終于爆發,他掙脫了周圍武藝高超的天子近衛,一把打翻玉碗。

随着一聲脆響,肉羹的氣味溢滿大殿。

……

戚白裏已經當了七八年質子,他早就明白怎麽做才能在這座皇宮裏混下去。

那天是他第一次被關進暗牢。

這一晚,戚白裏吐到了天亮,直到嘗到血腥味方才停止。

從此,他再也沒有吃過肉。

裴如晝被泡在寒潭裏的少年吓了一跳:“怎麽泡在這裏?當心着涼。”

說着,他就轉身放下木盒,朝戚白裏伸出了手。

裴如晝看到,也不知道是凍懵了,還是怎麽回事,今晚的戚白裏格外聽話。他愣了一下,然後緩緩伸出凍得和冰塊一樣涼的手,輕輕搭在裴如晝那只纖長的、比自己的小了一圈的手上。

好暖。

“嘶,真涼啊。”

雖然從小習武,但裴如晝力氣并不大。他沒想到,戚白裏看着瘦,可身上全是結實的肌肉,一點也不好拉。

裴如晝廢了好大的功夫,才将已經凍僵了的戚白裏拉上來。

兩個人的身子,忽然緊緊地貼在了一起。

裴如晝甚至感覺到了來自于戚白裏的冰冷呼吸……

也是這個時候,裴如晝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戚白裏竟然比自己高了大半頭。

他下意識地後退了一大步。

見狀,戚白裏眸色一暗。

……他也嫌棄我嗎?

然而就在失落感向戚白裏襲來的同時,他突然看到裴如晝雙手合十,裹住自己的右手,為自己輕輕地揉搓起來。

裴如晝在給自己暖手。

“愣着幹什麽啊,”見戚白裏始終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裴如晝終于忍不住笑道,“凍傻了嗎?”

語畢,他終于放下了手,然後拉着那個渾身濕透的少年,快步向屋內走去。

和扶尋宮裏一樣,戚白裏帶到行宮的那幾個宮女太監,又不知道溜到哪裏去摸魚了。

不過裴如晝也不指望他們。

把凍懵了的戚白裏帶回屋後,曾經有過失足落水經歷的裴如晝,不等戚白裏反應過來,就把他塞到了被窩裏。

然後又找來毛巾仔仔細細為對方擦起了頭發。

“最近雖然是夏天,但行宮又不熱,洗涼水澡很容易就會生病。”

“嗯……”

“要是下人們不幹活,你就告訴我!”

“好。”

被裹在被子裏的少年,看着異常乖巧,一點暴君的樣子都沒有。

想到戚白裏的“未來”,裴如晝忽然有些不不忍。

到底是什麽樣的事,能讓一個正常人,變得喜怒無常,殘忍暴虐呢?

想到這裏,裴如晝愈發耐心地一遍遍叮囑着,生怕戚白裏被人欺負。

一個皇子混到沒有下人管,自己去洗涼水澡的地步,這也太可憐了吧?

戚白裏的發量極大,裴如晝擦了半天仍舊只是個半幹,甚至他的衣袖,也被對方的頭發蹭濕了。

裴如晝下意識地将袖子挽了起來。

同在此時,戚白裏的目光,忽然落在了裴如晝的手腕上。

他看到,這裏有一行細密的刺青。

之前裴如晝在歲寒殿裏彈琵琶的時候,戚白裏就瞄到過一眼。當時他沒有在意,可今天他終于忍不住向裴如晝的手腕看去。

“松楸遠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宮。”[1]

裴如晝手腕上刺的,是一句詩。

注意到戚白裏的目光,裴如晝渾不在意的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笑着對他說:“你在看這個啊,字是不是有點醜?”

聽他這麽一說,戚白裏這才發覺,裴如晝手上的刺青的确不太工整,不過絕對不能說醜。

“沒有,很好看。”

“這是我小時候,讓西域人刺的,他不會寫漢字,照葫蘆畫瓢弄成了這樣。”

“小時候?”

這一次,戚白裏是真的吃了一驚。

大易貴族從沒有刺青的,更別說小時候就刺了。

大概看出他在好奇,裴如晝笑着解釋道:“晝蘭關那邊有好幾家西域人開的刺青店,我看了幾天,忽然想要試一試。後來被爹爹狠狠揍了一頓……”

西域部族有給小孩刺青的傳統,再加上當天裴如晝錢給的很夠,所以那群人想都沒想,便接下了這個活。

而他們賺了錢,回到家裏後,裴如晝卻差一點就被大将軍逐出家門。

“刺在這裏不疼嗎?”

“不疼,”見戚白裏好奇,裴如晝将手腕懸在了對方眼前,他随口說,“我不怕疼,甚——”

說到這裏,裴如晝忽然将後面的話咽了下去。

甚至,我還有些喜歡這種感覺。

例如上次彈琵琶的時候,明明手指已經被琴弦絞青,可裴如晝卻覺得痛快……

裴如晝走神了,他沒有看到,戚白裏忍不住微微擡了擡手,似乎是想要碰碰自己的手腕。

但只擡了一下,他就将手收了回去。

裴如晝生的很美,在戚白裏的眼中,這本質是傷疤的刺青,也是美的。

美得驚心動魄。

他甚至忍不住去幻想,當年這傷疤冒血珠時,該是什麽樣的。

想到這兒,戚白裏突然緊緊地閉上眼,努力将這念頭壓回心底。

不能吓到他。

從泥潭裏滾出來的人,怎麽敢去妄想天上的月華?

戚白裏頭回在心中唾棄自己的卑鄙。

……

裴如晝待到深夜才離開。

他不知道自己走後,戚白裏對着桌上的燕麥發了好久好久的呆。

餓了一天的少年,胃都已經麻木沒有感覺,但他卻始終舍不得像裴如晝說的那樣,用熱水沖開它。

戚白裏将它仔仔細細地收了起來,放到了那把七弦琴邊上。

不比皇宮,桂錦宮晚上漆黑一片。

回去的時候,裴如晝的腳步也放緩了很多。

而就在他走了半程,已經将要到達目的地的時候,遠處突然出現了一道黑影。

“那是什麽……”裴如晝立刻停下腳步。

那道黑影離他有一定距離,但已經适應了黑暗的裴如晝,還是借着一點月光,看清了對方的樣子……

這身暗紅色的胡服,分明就是白天赫連危琊穿的那件!

但眼前人的五官更加精致,氣質桀骜不馴……與那個西域男人只有六七分相似。

不對!

裴如晝忽然意識過來,他白天見過的“赫連危琊”應該是易過容的!

傳說中的“易容術”,并不像武俠話本裏那麽神奇。它無法徹底改變人的相貌,只能讓五官變鈍…

所以說,眼前這個人,才是真正的赫連危琊!

一個易容過的西域人,這幾個字哪哪兒都透着危險。

裴如晝默默地向後退了一步,打算從別處溜走。

但好巧不巧的是,就在這一刻,赫連危琊竟注意到了他!

在那雙碧色眼眸向裴如晝望來的同時,他的心頭忽然産生一股無法忽視的熟悉感——自己曾在哪裏見過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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