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歷劫(下)

第56章歷劫(下)

病榻上, 裴如晝始終緊閉着雙目,眉毛緊緊地皺在一起。他的嘴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身體更是在這長時間的損耗中虛弱到了極致。

裴如晝已經昏昏沉沉睡了很久, 但仍舊會時不時地咳嗽上一兩聲。

這一天的鎮西大将軍府,擠着無數宮女太監,整個太醫院更是全部移到了這裏。

但是哪怕人如此多,這裏依舊安靜的針落可聞。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唯恐不小心驚動了哪個貴人。

而在同時, 他們也全都一臉緊張, 快步奔走于鎮西大将軍府的角角落落,忙得不可開交。

只有裴如晝隔三差五的咳嗽聲,會打破這一方寧靜。而只要一聽到這聲音,周圍人的心,都會忽然一下子揪起來。

——裴如晝每每咳嗽,都像是要将自己的五髒六腑全部咳出來似的。

單單聽這聲音,他們都覺得疼。

戚白裏一直守在裴如晝的身邊, 一聽到這聲音, 戚白裏的臉色也變得愈發差。他始終緊緊地拉着裴如晝一只手, 而其他人看到這一幕,心中雖然也覺得有一點奇怪,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來說什麽的。

今天,裴如晝的狀态牽動着所有人的心。

然而和其他正在為自己擔心的人不一樣的是, 此時的裴如晝并不覺得疼痛。

他的意識從暈倒的那一刻起, 便陷入了一片白色的虛無,好像是漂浮在雲端之上。

裴如晝只覺得自己處在一個極其溫暖的空間, 周遭的一切, 都是柔和的。

裴如晝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外界都發生了什麽。

而就在這個時候,裴如晝的耳邊忽然出現了一點點熟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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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

裴如晝聽到,不知何處傳來了一陣足尖輕輕踩過雪地的嘎吱聲,那聲音小且緩,一下子就讓人的心沉靜了下來。

晝蘭關的冬天很長很長,一年有一小半的時間,地上都有厚厚的積雪。

小的時候,裴大将軍總是喜歡早早叫裴如晝起來習武,而每一次遇到下雪天,裴如晝總是會賴在被窩裏。大多數時間,裴大将軍不理會他的撒嬌,直接将他從被窩裏撈出來。但是有的時候,他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容裴如晝稍稍偷懶一會。

這是裴如晝小的時候,最好的記憶。

也正是在這個聲音出現的同時,裴如晝眼前的畫面忽然變了,終于不再是方才的一片虛無。

“這裏是……”他有一點疑惑地朝着四周看了一眼,“晝蘭關?”

裴如晝看到,自己的腳下不遠處,是一片已經被積雪完全覆蓋的花園。不知道什麽時候,這裏出現了一片寫滿了詩文的宣紙。

那宣紙上滿是蠅頭小楷,哪怕是裴如晝,也看不清上面究竟寫了什麽。

于是他稍微猶豫了一下,并緩緩蹲了下來,想要看清楚這紙上的內容。

但是還沒有等裴如晝伸出手碰到那張紙,就聽到方才還小小的腳步聲忽然放大了——有人走到了自己的身邊。

一個看上去只有八九歲的孩子,停在了裴如晝的身邊。只聽他笑着長出一口氣說:“……還好還好,終于把它撿回來了。”

撿回來?

裴如晝首先因為這句話愣了一下,接着這才後知後覺的發覺……來人的聲音有一點耳熟。

原本已經蹲在地上的裴如晝,慢慢地站直了身子,下一刻他忽然被眼前的畫面吓了一跳——這個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孩童,竟與自己小時候的樣子一模一樣。

不對!

他就是小時候的自己。

裴如晝想了起來,小的時候自己什麽都想試上一試,他曾有一陣子喜歡讀詩抄詩。有一日下雪的時候,裴如晝又像往常一樣賴在了家裏,而那一天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麽,裴大将軍竟然沒有再叫裴如晝。于是他便直接坐在了窗邊,一邊看着窗外的雪景一邊謄抄着詩文。

風乍起,原本放在桌上的詩全被吹了起來,接着像是春日的飛花般從窗中飄出。

裴如晝伸手想去抓,但張張詩稿還是從他指尖溜了出去。

于是原本打算在有火龍的屋子裏呆一天的裴如晝,就這樣披着一件厚厚的披風,向着屋外奔去。

他就這麽頂着侍女們的驚叫,快步跑過花園,終于抓到了最後一張詩稿。

“松楸遠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宮。”[1]孩童時代的裴如晝,就這樣窩在雪地裏,将詩稿上寫的東西輕聲念了出來。

這一句詩,按理來說是兒時的裴如晝沒有辦法理解的。

但是不知怎麽回事,在重新看到它的那一刻,這句詩就這樣烙印在了裴如晝的心間。

往後幾年,裴如晝将這一句詩紋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

兒時的裴如晝,将謄抄的詩稿撿了起來,而同在這個時候,又有一陣腳步聲從不遠處傳來。裴如晝忍不住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爹爹?”

裴如晝沒有想到,自己竟然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裴大将軍。

許久不見裴大将軍,裴如晝的心中下意識生出一陣欣喜之意。但是下一刻,裴如晝的心忽然冷了下來。他想了起來,裴大将軍不是已經……陣亡了麽?

盡管去過許多次幽冥界,但是裴如晝還沒有像現在這樣遍體生寒過。

自己現在在哪裏?為什麽會見到裴大将軍?

不等裴如晝想到答案,他看到不遠處又有一隊身着重甲的人走了過來。

他們全都是犧牲在晝蘭關的士兵!

裴如晝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而這個時候,裴大将軍竟然看到了他,并且一步一步地向他走來。

“晝兒,”裴大将軍的語氣鮮少有這樣和緩過,他笑着走向了裴如晝,然後輕聲說道,“你也累了吧,不如與我一道去休息休息。”

“是啊是啊,”有一個裴如晝兒時熟悉的士兵走了過來,他笑着拍了拍裴如晝的肩膀說,“聽說你立下了赫赫戰功,正好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聽你講。”

聽到這裏,裴如晝猛地向後退了一步,“不,不行……”他喃喃自語道。

裴如晝雖然看淡了生死,但卻不想結束在這個時候。至少他要再見殊明郡主一面,再見戚白裏一面。

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裴如晝心中所想,裴大将軍與身邊的人對視一眼。緊接着,裴如晝眼前的畫面慢慢發生了變化。

他回到了位于鳳城的鎮西大将軍府。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走到了最後,此時的裴如晝竟然感受不到半分疼痛,他只是有些虛弱罷了。

注意到裴如晝緩緩睜開眼睛,戚白裏一把握住了裴如晝的手:“如晝,你醒了?”

裴如晝看到,戚白裏的眼角邊上,竟然又出現了一點淡淡的淚痕。

于是裴如晝忍不住笑了一下說:“怎麽了?都是大人了,怎麽反倒愛哭了?”

“咳咳咳……”不等戚白裏說話,裴如晝先是咳嗽了幾聲,接着又用沙啞的嗓音斷斷續續地說:“你是皇帝了吧?記得,一定要當一個好皇帝……然後代替我四處走走,咳咳……千萬不要做勞民傷財的事情。”

裴如晝一邊想着《天谶》上的內容,一邊斷斷續續地說着。

直到現在,他依舊不願與天道妥協。

哪怕裴如晝知道,現在的戚白裏已經不再是從前的他了……

“對了,還有娘親……”交代完戚白裏以後,裴如晝終于将視線投向了一邊已經泣不成聲的殊明郡主。

他用盡所有力氣,向着殊明郡主笑了一下:“娘親,別難過啊……”

語畢,裴如晝又将視線轉了回來,他無比認真的看向戚白裏,接着用極其鄭重的語氣說:“可以幫我照顧好娘親麽?還有……晝蘭關。”

此時,裴如晝的聲音已經變得如蚊子輕叫一般細弱。

他在這個時候,将自己最珍視的東西,交給了最信任的人。

戚白裏不能拒絕,也沒有辦法拒絕。

“好。你放心。”他用盡全力,說出了這句話。

聽到戚白裏答應下來,裴如晝也朝着對方輕輕地笑了一下。

“好,我們一言為定啊……”裴如晝說。

他感覺到,自己的體溫正在一點點的流逝,甚至力氣也在一點點消失。

裴如晝不知道戚白裏能不能聽見自己的聲音,但是在這一刻,他還是努力張開嘴,看着戚白裏說:“戚白裏……你……”

“我能聽到,如晝你說。”這一刻,戚白裏終于重新冷靜了下來。他握着裴如晝的手,點着頭說。

“好……”這一刻,裴如晝已經疲憊至極,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然後用只有自己和戚白裏能聽到的聲音說:“不要難過,我們……或許還會再見面的。”

是的,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戚白裏不懂裴如晝的話是什麽意思,而裴如晝也不再給他問的機會。

風再起,吹皺一片白雪地。

屋檐上不知誰挂的駝鈴,也随之飄搖起來。

此時已至日落時分,大雪驟歇,剎那間殘陽如血。

……

鳳城城南,鎮西大将軍府挂滿了白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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