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祝儀緊攥着的手指慢慢松開。
少年的話似乎別有深意,隽逸面容上有着極淡極淡的揶揄之意,像是笑她的問題,又像是感嘆她對他的不信任,總之她的話似乎有些好笑,讓他的話裏都帶着幾分輕笑的揶揄。
沒由來的,祝儀松了一口氣。
——她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此時的謝年舟雖然對外不擇手段,但對她卻是十足的君子?
強取豪奪也好,恩将仇報也罷,都是一些不會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
縱然人都會變的,縱然書中的謝年舟滅她全族關她小黑屋,但那都是未來乃至書中的事情,與此時的謝年舟沒有任何關系?
只要她的聖母裝得好,她是真的有可能将他感化,讓他成為一個對她好,對旁人也好的三觀正常的正常人?
祝儀頓時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我信你。”
祝儀道:“謝小郎君乃風華君子,自然說到做到。”
“多謝信任。”
謝年舟目光看着祝儀,懶懶颔首,眼底笑意似乎更深。
“把皇後娘娘的長秋宮圍起來!”
遠處突然傳來禁衛的聲音,“不得走漏一個命婦!”
謝年舟身後的宿衛臉色微變,“郎君,世家們開始動手了。”
“如果屬下沒有記錯,此時只有祝家女郎不在太後娘娘的長秋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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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衛擡眉看了眼與謝年舟相談甚歡的祝儀,小心翼翼抱拳提醒道,“郎君,必須把祝家女郎送回長秋宮,若是不然,被其他禁衛發現祝家女郎與我們在一起,不僅她的性命不保,只怕我們也難逃其咎。”
與着急上火的宿衛相比,謝年舟顯得十分平靜,他眉梢輕挑,側目看着祝儀,聲音悠悠依舊,“這般嚴重麽?”
“郎君,此事乃京中世家背水一搏,容不得半點差池,莫說只是我們,縱然謝公在此,只怕他們也不會顧惜舊日情分。”
宿衛着急道:“郎君,快快送女郎回長秋宮吧,若是再晚上一些,只怕我們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
被宿衛這麽一說,祝儀的心再度懸起來,她如何不知宮變的嚴重性?
這個時代是亂世,亂世裏的宮變本就比後世明清時代只是争寵的奪嫡多了幾分血色,寧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在這個時代發揮得淋漓盡致,更何況,她是邺城祝謙的女兒,身份本就比旁人多了幾分敏感,縱然謝年舟有心護着她,只怕在這個大環境下也只是能做到買通旁的禁衛照看她。
祝儀連忙道:“郎君還有大事要做,豈能為我而壞了郎君的事情?我這便回長秋宮。”
“郎君放心,在事情沒有平息之前,我是不會随意走動的。”
——這種說死人就死人的關鍵時刻,借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去拖謝年舟的後腿。
“不必。”
謝年舟依舊是波瀾不驚的漠然,祝儀的緊張落在他眼底,他笑了一下,眸光一轉,擡手指着一排宿衛裏最矮小的那一個,“甲衣脫掉,拿給祝家女郎穿。”
宿衛們驚訝出聲,“郎君——”
“女郎的父母乃是鼎鼎大名的祝太守與陸将軍,表兄更是當世名将,女郎若是在宮中出了問題,祝陸兩家豈會輕易罷休?”
謝年舟不急不緩,仿佛應對的不是兇險萬分的宮變,而是邀祝儀一同看戲時要祝儀換件衣服的平靜,他看着祝儀的眼睛,輕笑問道:“祝家女郎,你說是也不是?”
大抵是受他的平靜所感染,又大抵是旁的原因,祝儀原本有些慌亂的心慢慢靜了下來,甚至還生出一種想要跟他一起去胡鬧的念頭——所有禁衛都在尋她,而在她就在禁衛面前,刺不刺激?意不意外?
瘋狂不瘋狂?
可謝年舟似乎天生便有蠱惑人心的力量,哪怕這種事情一旦被人察覺便性命不保,她依舊想跟着他瘋狂一把,去看看他所謂的大戲開羅。
“不錯,阿爹阿娘視我如珍似寶,若是傷了我,我邺城兵馬絕對會讓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祝儀掐了下掌心,聲音因即将發生的刺激事兒而微微有些顫抖,“當然,你們若是護着我,讓我在這次宮變中全身而退,我邺城也會投桃報李,日後必會重重答謝。”
兩人一唱一和的話讓宿衛陷入糾結沉默中。
宿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咬牙應承下來,“既如此,我等自然要拼死護女郎無虞。”
“萬望女郎說話算話,日後給我北方将士行方便之道。”
衆人尋了個僻靜角落,宿衛把甲衣脫下,雙手捧給祝儀,而後齊齊轉身離去,在外面為祝儀望風。
謝年舟走在最後,聽到身後甲衣相撞,發出輕微的聲響,他耳朵微動,眸色深了一分,但很快,他神色恢複如常,快步追上前面的宿衛,随後把宮門緊緊合上。
祝儀乃北方武将之女,身量高挑,又自幼與甲衣打交道,宿衛的甲衣雖與将軍的甲衣略有不同,但終歸殊途同歸,是保護身體不受傷害的戰衣,她很快把甲衣穿好,拿着自己的衣服走出來,看了又看脫得只剩下貼身小衣的宿衛,忍住笑了一下,“你身材纖瘦,與我相差無幾,又面容姣好,眉目溫柔,換上的我衣服,再梳上貴女的鬓發,很容易蒙混過去。”
“左右我初來京都,認識我的命婦并不多,縱然是皇後娘娘也不過是遠遠瞧了我幾眼,未必能将我的模樣認清楚。”
——皇城裏的禁衛可不是傻子,若是發現了她的衣服,必能推斷出她喬裝打扮換成宮人或者宿衛,到時候再逐一排查,很容易把她揪出來,倒不如一裝裝到底,讓這位宿衛扮成她的模樣渾水摸魚。
第一次扮女裝,宿衛面上一紅,事态緊急,容不得他猶豫推脫,他接下祝儀的衣服,轉身走進宮門,手速極快把祝儀的衣裙穿在身上,而後又草草把自己的頭發挽了個鬓兒,金釵玉簪胡亂插/在上面,做出一副發覺事态不對想要逃跑的狼狽模樣來。
做完這一切,宿衛打開宮門,雙手交疊平放在身前,學着貴女端莊驕矜,向謝年舟見了禮,掐着嗓子模仿着祝儀的聲音,“郎君。”
謝年舟聽到聲音轉身,只一眼,他便狠狠轉過臉,面對險象環生的宮變都面色不改的淡然此時似乎出現一絲裂痕。
“快滾。”
波瀾不驚的漠然聲音帶着明顯的嫌棄。
宿衛:“......”
好的,他知道自己與祝家女郎的差距了!
宿衛立刻消失在謝年舟視線。
祝儀忍俊不禁,“我覺得他還挺像的。”
謝年舟斜睥着祝儀,“哪裏像了?”
“身材呀,儀态呀,總之像個三五分吧。”
祝儀按劍跟在謝年舟身後,笑眯眯說道。
她的話似乎讓謝年舟有些無語,她說完好久,前面都沒有傳來謝年舟的答話,她便歇了與謝年舟繼續讨論這件事情的心思,打起精神應對即将發生的盤問巡視。
世家們控制了皇城的禁衛,皇城內随處可見步履匆匆的世家子弟帶隊而來,劍光閃閃,風雨欲來,祝儀第一次經歷宮變,又是喬裝打扮跟在謝年舟身後,不免有些緊張,手指拉了下頭盔,把頭盔拉得往下一點,遮住自己的眉眼,又微微低頭,做出一副謹小微慎跟着謝年舟巡視的模樣來。
又一隊人快速經過,祝儀屏氣凝神,手指無意間攥緊了腰側佩劍。
“半點不像。”
前方突然響起謝年舟的清冷聲音。
“不像?”
隊伍消失在自己面前,祝儀才敢擡頭去看前方的謝年舟。
劍拔弩張的皇城,謝年舟身着宿衛衣甲,卻不見殺伐淩厲,他依舊風輕雲淡,一臉漠然,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臣子弑君也好,王朝更疊也罷,這些能将天下攪得天翻地覆的事情對他不過是大戲開羅,而他是紅塵過客,遇上了,便懶懶瞧上兩眼,連評論都很吝啬。
唯一能引起他波動的,是扮成她模樣的宿衛,情緒波動到讓他在走完一路後,仍不忘埋汰一句不像。
祝儀的呼吸突然變得很輕。
無人注意的空檔,她偷偷伸手扯了下謝年舟的臂甲,小幅度晃了晃,壓低聲音向他說道:“好啦,的确不那麽像。”
怕別人發現自己的小動作,祝儀說完話便連忙收回手,規規矩矩跟在謝年舟的身後,仿佛剛才的親昵誘/哄是一場錯覺般。
謝年舟眉頭微動。
他側目去瞧自己的臂甲,冰冷的甲衣遇到微熱的指腹,留下五個極淡極淡的指痕,夜風乍起,指痕很快消融,一如少女方才的低聲笑意,突然而來,又突然褪去,尚未來得及細細品味,便已消失不見。
謝年舟抿了下唇,鳳目輕轉,眸光有一瞬的幽深。
祝儀雖然收回了手,但一顆心髒仍在砰砰狂跳,大抵是荷爾蒙在作祟,讓她有一種衆目睽睽之下偷/情的刺激感,這種感覺很荒唐,但那種緊張卻又禁忌的感覺真的很像,她捏了下自己掌心,強迫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只是拽了下臂甲,哪有那麽多的有的沒的?
她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扮好宿衛與謝年舟同看一場大戲。
祝儀繼續跟着謝年舟往前走,很快,他們來到天子的寝殿紫宸殿。
紫宸殿乃是宮變之中的重中之重,殿內殿內皆是世家子弟當值,世家子弟把守,為首的那人顯然是認識謝年舟,見謝年舟過來,便連忙下了臺階,“你怎麽才過來?快,顧公魏公都在等你。”
聽到這話,祝儀不免有些奇怪,世家們最重出身,謝年舟的身份是謝家旁支,世家們根本瞧不上眼的存在,哪怕“靠着”謝崧的面子在宮中當值,在世家們看來也是上不得臺面的東西罷了。
似謝年舟這等“上不得臺面的東西”,如何能讓顧公魏公這些世家大族的人特意等着他?
祝儀奇怪看了眼謝年舟,謝年舟依舊面無表情,仿佛并不意外衆人在等他的事情,按劍上了臺階,漠然問領路之人,“裏面如何了?”
“差不多了,只等你了。”
領路世家子弟像是有些怕謝年舟反悔,回頭瞧了眼謝年舟身後的祝儀等人,又向謝年舟道:“你放心,此事一了,你便是謝公的繼承人,未來頂替謝公的位置。”
“謝公縱有子嗣又如何?不過是過繼來的旁支庶出,如何能與你相較?況又有顧公魏公替你撐腰,諒他們也不敢與你相争。”
“你只管大膽去做,整個洛京的世家都是你的靠山。”
世家子擡手去拍謝年舟肩膀。
“是麽?”
謝年舟側身一避,聲音涼涼,“既有如此好事,你為何不做,而讓我去做?”
世家子弟的動作落了空,又被謝年舟一陣譏諷,面上不免有些尴尬,但他卻絲毫不惱,仍是一臉的好脾氣模樣,“你當人人都有這種福氣呢?這不是顧公魏公看重你麽?”
“多謝看重。”
謝年舟聲音不辨喜怒。
聽到這,祝儀瞬間明了——哪有什麽看重?分明是覺得謝年舟旁支庶出的身份好拿捏,而謝崧又冷心冷肺從不管族中子弟的死活,這些世家才挑中的謝年舟,要謝年舟行弑君之舉,日後若是無人問起也就罷了,若是難以平息衆怒,便把謝年舟推出來當替死鬼,至于他們,當然是清清白白的世家貴族了,無論王朝如何更疊,他們永遠屹立不倒。
吹噓着所謂百年世家,甚至千年的名頭,若有人一戰震九州,他們便俯首稱臣,若有天子式微,他們便會頃刻而起,迅速把日薄西山的江山瓜分。
世家貴族?
呵,不過是一群欺上壓下的蛀蟲罷了。
士大夫的铮铮鐵骨?
不,他們只會在自身利益受損時才會表現出自己的鐵骨铮铮。
江山覆滅,天子蒙難,與他們有什麽關系?
只要他們家族能永保富貴榮華,誰做天子他們根本不在乎。
突然間,祝儀有些明白天子為何一心要打壓世家郡守。
這樣的世家是依附在王朝身上的寄生蟲,吸幹這一個,便會換下一個,他們沒有忠誠可言,更無氣節之說,任何統治者都無法容忍這種世家的存在。
動世家,傷筋動骨,不動世家,王朝依舊覆滅,在繼任者不是太子便是韓王的情況下,天子根本沒有選擇,他必須在自己崩逝之前把這些世家帶走,若是不然,這些世家便會在他的繼任者手裏篡奪了他的江山。
可惜天子還是低估了這些世家的猖獗,他尚健在,世家們便已經等不及了。
祝儀突然有些難過。
她想讓謝年舟別做世家手裏的刀,但她知道她根本沒有資格開口。
天子終究會死,世家也會覆滅,而面前被所有人輕視瞧不起的少年,會在這片廢墟之上建立一個新的國度,沒有世家壟斷晉升之道,更沒有武将虎踞一方,有的是科舉盛行,武舉透明,一個全新的盛平昌明的空前強大的王朝屹立在世界之巅。
一個開明的君主,一個聖明的天子,會因為對她求而不得而滅她全族關她小黑屋?
要知道她阿爹阿娘只求自保,而她表兄阿兄更是赤誠之人,他們不會主動促成天子的死,更不會為天子死戰不降,他根本沒道理滅她全族。
書中他滅她全族之前的那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麽?
祝儀呼吸一緊。
下意識間,她快步跟上謝年舟,“郎君,我陪你。”
——如果可以,她想見證歷史。
她想給自己、給謝年舟一個全新的結局。
作者有話要說:
謝年舟:所有人以我為刀,唯有阿姐待我好,可惜,阿姐待我,待旁人更好_(:з」∠)_
——論一個聖明天子的黑化路
嗯,留給儀儀的時間不多了23333
小黑屋倒計時:9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