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唐德秋當這個景區的安保人員已經有快四年了,算是轉業。
之前他是一名軍人,在部隊吃了十幾年的大鍋飯,扛過槍,趟過雷。只是後來在一次增援過程中受了傷,右手已經提不了重物,兩條腿的筋也斷過,不能長時間行走。
當殘疾軍人證被發到他的手裏,唐德秋一言不發,将證件揣進兜裏,轉身慢慢地走回營房。
他的專業也不是很順利。
其他進人退役,都順利進到機關單位工作,可輪到唐德秋的時候,運氣并沒有這麽好。何況他和別人有些不一樣,他身上有傷,不适合去一線工作。
将他安排進辦公室後,他曾打電話給領導詢問原因,并且明确表示,自己還是想要在一線工作。
沒有辦法,上頭還是決定将唐德秋放在紫陽街,雖然不是體制內的工作崗位,但是好在工作輕松,不需要站着,還是很适合唐德秋的身體情況。
唐德秋對于編制并沒有什麽要求,只是覺得自己并不适合辦公室工作,所以之後在紫陽街待得也久。時間久了,也就把周圍居民都熟悉了遍。
紫陽街本就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景點,樓下開店,樓上住人,所以平時居民和游客的人數幾乎都是五五開。
這條街上的居民都認為唐德秋雖然話不多,但是人非常正直善良,所有平時老人家有些什麽不方便都會找他,他都熱心幫忙。大到失蹤,小到穿針,唐德秋都能幫忙解決。
所以這次幫助宋知知修架子,也是一件比穿針大一點點的小事,他拿了工具修修補補,但這竹子确實是有些老舊了,脆得很,加上那一腳确實踢得狠了,斷了好幾根,就算勉強接上,也承受不住書籍的重量了。
但他還是将東西修好了。
他知道這是那個舊書攤的傳家寶,他在這裏管了近四年,對這些細枝末節熟悉得很。只是這個舊書攤最近關了兩個月,在今天這個小結巴之前,是一個叫宋玉生的男人在打理這個破攤位,但聽說他最近去世了,所以閉了店。
唐德秋跑到管理房的儲藏室裏拿了鑰匙,打開院子裏的門,在倉庫裏翻出了很多木材和鋸子。剛好到了他的下班時間,他也沒有吃飯,叼着根煙兒就開始做木工。他也不是專業的,不過在部隊裏釘過幾次床板,幫忙炊事班的戰友修過豬圈,憑着男人自己的手感敲敲打打,乒乒乓乓的,還真的給做出來一個書架子。
只不過右手實在有些使不上勁兒,他換用了左手拿榔頭,砸到自己拇指好幾次。
拎着架子看了幾眼,他起身,拿上錢包就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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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陽街是一條幾乎可以自給自足的古街,唐德秋往北走幾段,到了楊記木雕門口,輕敲大門:“楊師傅在嗎?”
楊衛國從半掩着的工作室裏走出來,扯個條毛巾擦手:“诶,唐師傅。吃飯了麽?”
“吃了。”唐德秋看了看擺在桌子上的桃木棍,說,“勞駕,楊師傅你這有砂紙麽,我跟你買幾張。”
楊衛國趕緊從櫃臺下的抽屜裏拿了一整包出來,遞給唐德秋:“害,跟我買個什麽。拿去,進價也就八毛。這裏是二十張,唐師傅夠用了麽?”
“夠了。”唐德秋還是拿出手機,“我給你掃過去。”
楊國偉也是手快,拿了桌子上的二維碼牌子就往抽屜裏一扔,“這就沒意思啊,唐師傅。”
唐德秋雖不好意思,但知道自己再堅持下去就是矯情了,就從口袋裏摸出根煙遞給楊衛國,說:“謝謝楊師傅。”
“甭和我客氣。”楊衛國接過煙,“您這是磨個什麽東西啊?”
“小物件。”唐德秋給他點了火,“麻煩楊師傅,我先走了。”
“行,還需要什麽和我說。”
用了幾張砂紙,算是把架子磨光滑了,他自己先将架子從上到下摸了一遍,沒有發現什麽毛刺,也不劃手。
唐德秋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全是繭和疤痕,粗粗硬硬的。他又想起白天那個小結巴的手,白白嫩嫩,又拿了張砂紙繼續磨,差不多了之後才往上抹矽油。
另一邊的宋知知拿着那支鋼筆看了會兒,就把它收進了抽屜裏。晚飯他也沒有心情吃,打開了不是很亮的燈,坐在吱呀作響的木椅上一張一張地粘書。
嗯,這本是《韓非子》,這本是《晁錯》,還有這本是《魏晉南北朝詩集》。
這本受損最嚴重,本就有些印刷不清,又因為年代久遠,書頁都有些脆了。他幹脆站起來,趴在桌子上,臉湊得極近。
終于做好了精細的手工活,宋知知的手掌指縫之間都出了層薄汗。他的目光暫時放松,飄飄忽忽地挪到了這一頁的詩句上。
幸承拂枕選,得奉畫堂中。金屏障翠被,藍帊覆薰籠。
本欲傷輕薄,含辭羞自通。剪袖恩雖重,殘桃愛未終。
宋知知看得有些臉紅。雖不知具體意思,但也可以猜得出來,此詩描述的絕不是什麽正經事物。
待膠水幹透,他才把書小心合上,放在透風的架子上。
看到這個架子,他又想起來白天那個保安來了。
那個保安看起來,年紀應該在三十五歲以上了,皮膚有些黑,但五官看起來端正剛毅,不茍言笑,宋知知第一眼看過去,甚至是有些怕的。
但是自己今天剛來,就遇上了這樣的事情,好在這個男人在場,幫了不小的忙。
宋知知想,要不鹵點東西給他送過去,就當道謝了。
說做就做,就是少些材料。他許久沒有回到這個家,都不知道東西放在哪,吭哧吭哧地翻了很久,才翻到他爸爸生前留下來的祖傳鹵料包。
他從小吃到大,最喜歡的就是鹵豬蹄和鹵肥腸了。無奈這些東西漲價得厲害,他手頭的積蓄,似乎只有幾千塊錢了。
好在家裏還有早上剛買的幾個雞蛋和蓮藕,他狠狠心,把東西全鹵了。
聞着鹵味睡着,第二天他醒來的時候,覺得自己渾身都是鹵香味,心情歡快不少,趕緊把東西夾出來,用家裏最好看的玻璃碗裝起來,半掩上門端着東西朝保安的管理房走去。
到了門口的他才意識到,自己并不知道男人幾點上班,住在哪裏。
覺得自己蠢笨沖動的宋知知正想轉身回去,管理房的門從裏面打開了,唐德秋從裏面走出來,看到宋知知在自己門口,便問道:“有事麽?”
唐德秋早上八點就上工了,現在七點四十,他就已經穿好制服,準備先去巡街,沒想到一打開門,門口就站着一個端着碗的小結巴。
宋知知說:“我,我做了一,一點鹵,鹵菜,給您,嘗,嘗一些。”
唐德秋看了看他手裏盛得滿滿當當的碗,說:“太多了。”
“不,不多。”
只是把整鍋的東西都盛在裏面而已。
“嘗一嘗……”唐德秋說,“嘗不下六個雞蛋。”
宋知知低頭看碗,六個醬色濃郁的雞蛋在朝陽下閃閃發光。他有些惱,覺得這個男人有些墨跡,不太領情,就說:“就當,我,我還您,人情。”
算是明白過來的唐德秋愣了愣,看着眼前背光站着的小結巴,還是将手伸了出去:“謝謝。”
把碗塞進男人手裏的宋知知一刻都不想停,轉身就往回走。
端着鹵蛋的唐德秋沒有馬上回屋,看着小結巴加快腳步走回店裏,他低頭聞了聞鹵蛋,心想,今天似乎,不需要讓食堂送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