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對話

大約是茶水喝太多,李盟半夜被尿意憋醒。解手從衛生間出來,不知怎麽就睡不着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最後連躺着都覺得難受。

幹脆披衣起身,從口袋裏摸出煙點上。

李盟靜靜抽着煙,隐約聽到院子裏有些響動,他起身走到門口。老樓原本的樓梯是在樓外,但改作酒店後,出于安全和保暖的考慮,原本是在樓外的走廊都加裝了鋼化玻璃,連帶樓梯也被改造成內部樓梯,走廊兩頭一邊一個。李盟的房間在二層頂頭,緊守着樓梯,給個睡眠輕安全感低的人大約會失眠。

李盟拉開一點門縫,院子裏地燈亮着,看起來雖靜谧,倒是沒有古宅心慌慌那種恐怖氣氛。拉開門輕輕走出去,忽然聽到低低的,有人交談的聲音。

他警覺地貼牆站着,仔細傾聽說話者的方向,同時低頭從衣服口袋裏翻出手機看了看時間——03:12。

正常人會在這種時候出來聊天嗎?

說話的聲音停了一陣,一會兒那聲音又低低笑了,接着又說了什麽,然後便沒了聲響。

李盟擰着眉,覺得有些不自然,感覺怪怪的……

他心裏突突一陣亂跳,是了,從頭到尾都只有一個聲音在說話!那根本不是什麽聊天交談,純粹是一個人神經質般的自言自語,不,不是,比起自言自語,更像是在和什麽看不見的東西對話。

李盟曾經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但是在認識姜仁之以後,他越來越疑神疑鬼。

“李兄。”

李盟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吓了一跳,手裏的手機也摔在地上,走廊的感應燈随即亮起。

姜仁之站在樓梯,只露了個頭。

饒是李盟膽大也被他吓得不輕。

姜仁之很哀怨地瞅着李盟見鬼的臉,心說我有那麽恐怖麽?

李盟看清來人,不由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姜仁之緩緩從樓梯上來,壓根兒沒有一點兒聲響。

“你大爺的,半夜不睡覺跑出來發什麽神經!”

姜仁之很冤枉,他也沒想到半夜李盟不睡覺到處亂溜達。

“我出來打電話啊,房間裏信號不好,雅兒一個人在家半夜會害怕。”

李盟啧了一聲,撿起地上的手機。

“那李兄半夜不睡覺在幹嘛?夜晚天涼,你別病情加重。”說着,手貼到李盟額頭撫了撫,又捏上他的手腕號脈。

李盟幹咳幾下,道:“我聽見聲音出來看看,沒事就回去了,你也早點休息。”

姜仁之的手很涼,他大約在病中的緣故,體溫略高,被那指尖一觸竟然有些痛感。

“哦,李兄也快些休息吧。”說着,他便放開李盟的手,慢悠悠晃回李盟隔壁的房間去。

李盟回屋一倒,直覺上他覺得姜仁之是在撒謊,可意識卻混沌起來,迷迷糊糊睡過去。

安德烈找到周宗瑜的時候,那人正披着衣服站在牆邊擡頭看着什麽。

“小瑜。”安德烈氣息微亂,他大步走過去,一把抓住了周宗瑜的手腕。“你還病着,不要到處亂跑。”

周宗瑜被他拉得一晃,仰頭站得太久,竟一時沒站穩,還好安德烈直接抱住了他。

“好奇怪啊,怎麽這病一直好不了了呢?”周宗瑜垂着頭,眼神有些失焦地看着自己枯槁的手,青灰的皮膚下,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小瑜,你要聽話養病才會好啊,像你這麽亂跑,急都把人急死了。我就去弄了點藥,你就出來了,再傷風了怎麽辦?”

周宗瑜看着這個外國人嚴肅地說傷風,不禁莞爾,“安德烈,你好厲害,竟然還知道傷風。”

安德烈看他精神了一些,也稍微放松表情,他誇張地翻了翻白眼道:“我是很聰明的,你們中國人總愛把外國人當笨蛋,其實那只是因為我們對中國了解太少了,只要了解之後,我們學習的能力可不比中國人差。”

周宗瑜笑着撫摸這個可愛男人的臉頰,“我知道啊,以前宗璋每次寫信都會說其實外國人一點都不笨,宗璟還去了外國念書呢……”

安德烈聽到這些名字,表情變得有些不自然,但是周宗瑜并沒有注意到,他眼神漸漸空洞,呓語一樣開始反複說着什麽。

“宗玥也真是,每次都不給我回信,每年都只打一兩次電話,說是寫信好麻煩。宗璟倒是還好,可是他最小了,我好怕他在外面受欺負啊。宗璋那孩子,每次寫信都客客氣氣的,他從小就不喜歡表達自己的感情,我有時候真怕他忘了這個家。”

安德烈握住他的手,表情變得異常冰冷。

“宗璋呢?奇怪,那孩子又跑哪裏去了?啊……該吃飯了,宗玥你照看宗璟,我去找宗璋……”

他掙紮着起身,突然左顧右盼地找着什麽,“宗玥——宗璟——?”他一邊走一邊喊,空曠的院子裏淡淡泛着一絲回聲。

周宗瑜走了幾步,試探般又喊一聲:“宗璋——?”

院子裏幾乎陷入死寂,安德烈遠遠看着,那人有些迷茫地釘在荒草中,及肩的長發披散,披在肩上的衣服滑落,白色中衣空蕩蕩的垂着,更顯得那一道身影細瘦可憐。

他垂下頭,孤零零地站了一會兒,突然抱着頭蹲下。

安德烈再也看不下去,他沖過去抱緊正在哭泣的周宗瑜。

“都是我,都是我太沒用了,這麽軟弱的我為什麽還不死?如果我堅強一點,有點本事能養得起他們,他們就不會走了!周宗瑜!你真是個沒用的廢物!”

“小瑜,不要這樣。”

“畫畫能怎麽樣?連自己的弟弟妹妹都養不起,畫的再好有什麽用!”他發瘋一樣咬着自己的手,“不要了,我再也不畫畫了,我會去幹活,幹什麽都行,只要能留住他們!”

安德烈鉗住他正在自殘的雙手,緊緊把他抱在懷裏。“小瑜,不要這樣……”安德烈感到懷裏的人在劇烈顫抖,背後抽搐得僵硬。

安德烈輕輕撫着他的背安撫他的情緒。

“小瑜,不是你的錯,你那時都還是個孩子,沒人有權力要求你為他們付出什麽,你已經做得很好,別再這樣折磨自己。”

周宗瑜抽噎着,被嗆到而劇烈咳嗽,安德烈給他順氣,那張他深愛的,安靜溫柔的臉,現在被巨大的悲傷折磨到扭曲。

安德烈覺得他要被周宗瑜逼瘋了,每一次提到那三個人,周宗瑜都會變成這樣。

為什麽不能只看着我,想着我?

抱緊痛苦平複呼吸的周宗瑜,他仔細親吻着沾滿淚水的臉。

“小瑜,我怕我會殺了你......”安德烈抵着周宗瑜的額頭小聲說着,“不要再折磨自己,不要再折磨我。”

他把臉埋進周宗瑜的頸窩,溫柔地小聲安慰着,但那灰紫色的眼睛卻布滿陰雲。

“我這次回來,是想看看能不能贖回老宅。”周宗玥捏着茶杯輕輕嘬了一口,頂級品牌的唇膏保證她不會在白瓷茶杯上留下唇印。

姜仁之和李盟兩個外人,出現在周家兄妹的早茶會顯得很突兀。周宗玥大約也感覺當着外人面說家事很奇怪,漂亮淩厲的眼睛有意無意地瞥了他二人一眼。

周宗璋道:“這兩位是我請來幫忙尋找大哥下落的,關于大哥的事,可以和他們講講。”

周宗玥有些不耐地皺了皺眉,“他?有什麽好找的?無非就是賣了老宅以後跑了嘛,用得着這麽興師動衆找嗎?”

“姐姐,”周宗璋顯然不贊同周宗玥的看法,“大哥不是那種人。”

周宗玥瞥了他一眼,“你多久沒見他,這麽多年,誰都不能保證他人變沒變唉。何況他一直堅持要畫畫,大陸那些年多窮啊,別說畫畫,做生意都不見得能有什麽錢。你要知道,人窮就容易起歹心。”

李盟和姜仁之對視一眼,都沒說話。

周宗璋明顯對他姐姐這種說法很反感,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拿出那封最後的書信道:“我和大哥一直有書信來往,大哥這麽多年一心繪畫,再艱難也不曾放棄過,他不會是那種為錢出賣老宅的人。而且……我懷疑大哥……是不是被人陷害了。”

周宗玥聞言挑了挑眉,她從周宗璋手中接過那封信。

“大哥只說搬家去城裏找工作,卻沒說會賣掉老宅,但是現在大哥不見了,老宅也轉手賣人,我想這其中一定有問題。”周宗璋語氣堅定,他忍了一下,輕聲說,“說不定,最壞的情況是……”

周宗玥看了他一眼。

“大哥已經……不在了……”

他說完便垂下頭,雙拳緊握,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緒。

凝固的沉默,讓空氣都變得有了重量。

“二舅二舅,你怎麽啦?你哭了麽?”周宗玥的小女兒雙手覆在周宗璋的雙拳上,很天真地歪着頭去看男人低垂的臉。

“沒有,”周宗璋調整情緒,盡量擠出一個微笑,“二舅沒事,湳湳別擔心。”

雖然之前都沒有見過,但小姑娘天然覺得和這個漂亮的舅舅很親,大約是和她媽媽長得像的緣故吧。

周宗玥嘆了口氣,道:“我已經讓人去找收購老宅的人,另外也聯系調查機構在外圍探查看還有沒有知情人。”

“姐姐……多謝。”

周宗玥擺擺手,“不用謝我,好歹我還是周家的人,老宅不能這麽莫名其妙的被外人買走,當年我們兄弟姐妹還小,被分家的那些人擺布得太慘,這口惡氣老娘絕對不會咽下去的!”她柳眉一挑,笑容透着些殘忍,“我留學時也聯絡到宗璟,這幾年我們一直保持聯系,回來前也和宗璟商量過,他現在還在讀博士,等那邊忙完也會過來。我倒要讓那些分家的人看看,周家宗室是不是那麽好欺負的!”

周宗璋把信收起來,想了想道:“姐姐,你怎麽讓湳湳跟了你的姓?”

女人有些疲憊地扶了扶鬓角,“湳湳還有個哥哥,不過現在在讀書,沒法跟着我到處跑,我和你姐夫結婚時就協議過,哥哥跟他們家的姓,妹妹一定要姓周,跟着族譜入禮字輩。”

“周禮湳……倒是有些男孩子的感覺。”

小姑娘聽到二舅叫她,睜着一雙大眼睛笑嘻嘻地問,“叫我做什麽呀?”

周宗璋摸了摸小姑娘光滑的頭發,不由面色溫柔。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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