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往事(一)
“明白了,暫時先觀察,不要有什麽動作。”
安德烈挂掉電話,有些疲憊地捏了捏眉心。
周宗瑜正在書房畫畫,安德烈從虛掩的花格門看到他細瘦的背影。
明明已經盡量補充能量,可他還是一天天消瘦下去。
以前他并不是這樣的。
安德烈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的周宗瑜,年輕,健康,才華橫溢,安靜卻充滿生氣。
他那時在找合适的角度去畫那座城市,太過投入以至于一步一退忘記看身後的情況,直到撞了人把自己也撞翻。他的畫夾摔開,海風吹散了一沓畫紙,他卻把那張年輕英俊的臉畫進心裏。
那個人有些緊張地用生澀的英語道歉,他也連忙說sorry,兩個人低頭去撿散落一地的東西,結果頭又撞在一起。他們都有點緊張,手忙腳亂,偏偏海風鐵了心的和他們作對,一陣一陣沒完沒了,他們離得太近以至于烏黑發絲都吹拂到他臉上,他甚至都聞到了那發絲上淡淡的香氣。他們撿起彼此的畫夾和工具,然後順着畫紙飄飛的方向盡量挽回損失,盡力彌補亂飛的畫紙對環境衛生造成的傷害。
海風終于把那些白色的紙張都吹不見之後,他們坐在咖啡館互相歸還畫紙。
最後,他找回了8張,其中一張是已經畫完的習作,而那個人運氣不好,只找回了3張,但是卻有兩張是畫完的習作。
他們用英語緩慢的交流,他注意到那個人用的畫紙非常特殊,完全不同于平日他所見過的那些。因為他們兩人都不是英語母語,所以彼此都帶着口音。好在好在,他們都聽懂了,他明白了那是來自遙遠中國的畫紙,這真是太奇妙了,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和那個神秘的國家有什麽關系。
他對中國了解不多,在絕大多數西方國家裏,那是一片充滿矛盾的土地。
有的人說她很偉大,有的人說她是地獄。
當然,他沒有在這兩種理論中站隊,因為他不覺得自己會和那裏産生什麽聯系。
不過,現在或許有聯系了。
他們互相交換習作欣賞,那個人用一種奇怪的黑色顏料在薄薄的紙上畫出類似素描感覺的畫,畫面有些誇張,但單純的光影的感覺表現得很好。
他們連說帶比劃地表達自己的感想,最後他明白了那個人對他的作品的看法,那個人說:“我喜歡你畫面上的色彩,很飽滿,很熱情。”
他們互相交換了一副作品,然後互道再見。
他們背對背走向道路的兩端,直到很遠還忍不住互相回頭觀望。
然後他突然轉身跑回去,他看到那個人也站住。
他喘着氣停在那人面前,看到那個人深色的眼睛流動着細碎的光。
“我想我剛才忘記要你的聯系方式。”
他不大确定那個人是否能聽懂,但很明顯那個人也是想表達這句話,他有些激動地撕開一張畫紙,用鉛筆在上面寫下自己的住址電話郵箱號碼,哦,對了,還有他的名字。
那個人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工工整整地抄下地址,然後想了想,又多寫了一行什麽。
嗯,他确定,那是除了中餐館和選修課之外,他第一次在別的地方看到像是外星符號一樣的漢字。
他把那個人的紙條緊緊捏在手裏,看到那個人小心地把他的地址揣進風衣的內兜。
心口突然一陣悸動,好像緊貼着那個人胸膛的不是一張紙,而是他的心髒一樣。
他還想再說些什麽,可是又不知道該說什麽,那個人也擡頭對着他微笑,似乎陷入與他一樣的窘境。
他們兩個像笨蛋一樣彼此凝視卻不說話。
之後這奇怪的氣氛被煞風景的手機鈴聲打破了,那個人有些抱歉地翻出手機接起來,然後他聽到陌生的語言簡單回應着什麽。
那個人挂掉電話後有些歉然地說,他必須離開了,有一些事情要去處理。
他喉嚨裏堵着什麽,想對那人說不要走,或者,請讓我一起去。當然,最後他只是微笑着和那人道別。
因為那樣的要求太冒昧了。
他回到居住的酒店,躺在床上反複欣賞那副黑白習作,他幾乎用一個下午的時間在網絡上搜索關于中國繪畫的信息。
只是這樣的信息太少,很多都非常官方,不斷重複的都是一樣的詞語。
該死的,還有很多瘋子在單純的藝術交流區說些攻擊中國的話。
他最後氣憤地關掉電腦,繼續躺在床上看着那副小畫。
他翻出那張紙條,斟詞酌句地想給那個人打個電話。但是,該怎麽說呢?他像個神經病一樣不斷自言自語,又一遍遍否定自己的想法。
就在他輸入號碼準備撥號的時候,手機卻響了。
他差點把手機摔在地上,心髒砰砰直跳,還好還好,只是個簡訊而已。
竟然是那個人發來的,那人用非常标準的,官方的,一絲不茍的英文,詢問他周末是否有空。
哦,這是邀約嗎?
他對着空氣用調情的口吻問,要一起吃個飯嗎?或者我可以把周末的夜晚也奉獻給你。
不過他回複的時候還是用标準的,官方的,一絲不茍的英文說,當然有空,随時為您效勞。
那人很快回複了消息,問他現在是否方便接電話。
他差點下意識地回複當然方便,不過想了想還是直接撥了回去。
電話很快接通,那個人有些意外地說,“達裏洛夫先生?”
他聽到那聲音,突然變得特別緊張,別說什麽漂亮的話了,就連剛才被否定掉的蠢話也說不出來。
那個人似乎也是一樣的緊張,哆哆嗦嗦冒出幾個他聽不大懂的單詞,接着下定決心一樣對他道:“達裏洛夫先生,我想邀請您參加周末的中國畫展,請問您有時間嗎?”
“當然!”他迫不及待地回答。
“那真是太好了,”那邊的人如釋重負,“我明天給您送去邀請函,請問您幾點有空?”
我幾點都有空!要是你願意,我明天就是你的!
當然,這些蠢話只能在腦子裏想想,他調整情緒,盡量用平靜的口吻說,“我明早9點會在酒店一層喝茶,您可以在那時候來。”
“好的,我會在明早9點去拜訪。”那邊的人沉默了一陣,說,“那麽,冒昧打擾了,我們明天見,達裏洛夫先生。”
他的心像是被什麽揉捏着,他很想說,不要挂電話,我們再聊點兒什麽。
但他說不出口,他對那個人根本不了解,他害怕自己說出什麽要命的傻話會讓那個人不舒服,要知道,中國人可是很奇怪的。
“達裏洛夫先生?”似乎他毫無反應的沉默又讓那個人緊張起來。
“是的。”他回應道。
“呃......”那邊似乎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于是只能說,“晚安。”
“晚安。”他聽到自己幹澀的聲音。
他們僵持着,誰都不肯先挂斷電話,最後那邊的人發出一聲嘆息,接着聽到聽筒裏傳來通話結束的提示音。
他慢慢放下手機,心髒跳得像是脫缰的野馬,渾身打了一場硬仗一樣虛脫。他從來沒用像今天這樣,瞻前顧後、謹小慎微地和一個人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