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1

媽:【你明年就要32了,工作也穩定了,是時候結婚了,你說你們銀行的小姑娘沒有你喜歡的,媽給你相中了一個。】

媽:【照片.jpg】

媽:【就是我們小區裏你張姨的侄女,是個小學老師。】

媽:【明天你就去跟人見一面,別又像上次一樣放人家鴿子,多不禮貌。】

……

張弛關了微信,把手機收回口袋,站在路口等紅綠燈。

還有24秒。

日落時分,華燈初上,放眼望去,到處都是高聳的寫字樓,一豎并一豎,讓張弛想起矯正所禁閉室那扇天窗。

在他的面前,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好像每個人都有明确目的,知道自己要去哪兒。

一輛轎車擦着張弛疾馳而過,帶來一陣滿是灰塵味的風。

離人行道的綠燈還有10秒,晚高峰的車流動得更快了。

張弛望着面前飛速駛過的車流,突然低頭看向腳下。

只要踏出幾步,他就可以知道自己這一生的終點。

還有5秒。

張弛曲起膝蓋,朝前邁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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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抱這麽緊!”

“我不!”

突然,一串笑聲在身旁響起。

張弛轉頭看去,是兩個穿着校服的男生,一個騎着電動車帶着另一個,後座的男生故意緊緊抱着前座的人不放手,兩人打鬧了一陣。

“三,二,一,快走!”

電動車随着人流一起越過張弛朝前去了。

張弛愣了兩秒,忽然意識到已經是綠燈了。

22

宗應弛是被門鈴吵醒的,強烈的宿醉感讓他從床上坐起的瞬間又跌了回去。

大腦還在混亂中,宗應弛睜開眼睛時甚至無法分清此刻自己處在現實還是夢境。

他好像又夢見張弛了。

門鈴又堅持不懈地響起來,很快,手機也開始尖叫,宗應弛嘆了口氣,任命地下床去開門。

“來了!別按了!”

宗應弛忍着一肚子起床氣開了門,看見一個穿着白襯衣的大男孩正站在門外。

白皮膚,五官清秀,尤其高挺的鼻梁格外好看。

宗應弛一陣恍惚:“文韶?”

“文韶”疑惑地歪起腦袋:“你在說誰?宗老師你不是才醒吧?快點收拾收拾跟我去學校,再不走上課就要遲到了。”

“晨星啊。”宗應弛的眼神暗了一瞬,讓葉晨星進了門,“你怎麽來了?”

“還不是我爸讓我來的,他就知道你昨晚喝成那樣今早肯定起不來……”葉晨星盯着宗應弛茫然頹喪的臉看了一陣,眯起眼睛,“宗老師,你該不是忘了昨晚你幹了什麽吧?”

宗應弛心虛地理了理睡衣。

葉晨星一看他這個樣子就知道他肯定忘記了,于是露出一臉壞笑:“你昨晚喝多了,醉得一塌糊塗,給我爸打電話哭了兩小時。”

“不可能!”宗應弛一口否認。

“早知道叫我爸給你錄下來了!”葉晨星憤憤道,突然他想了什麽,看了一眼手機,“壞了壞了,再不走真要來不及了,早飯我買了在車裏,宗老師你快點收拾一下跟我走啊!”

宗應弛一面哼着說他才不會幹這種蠢事,一面進了衛生間。

關上門後,宗應弛走到洗臉池邊,仔細打量起臉上每一條皺紋。

不知不覺,距離他拍攝第一部電影《西澗》已經過去了二十年。

宗應弛用了十二年成為了聲名赫奕的大影帝,那年他剛滿三十五歲,正是一個男演員最輝煌的年紀,可他卻突然宣布退出娛樂圈,進入了某知名表演學院當老師。

于是七年後,葉韶懷的兒子葉晨星考入了這所表演學院,成為了宗應弛的學生。

二十年,似乎是一段相當漫長的時光,但宗應弛總覺得,他離《西澗》的那個夏天,也不過只隔了一段夢的長度。

昨晚他會喝這麽多,就是因為備課收集資料時突然找到了《西澗》的視頻。

他好多年沒有醉成這樣了。

宗應弛搖了搖頭,打開水龍頭,接起一捧冷水朝臉上潑了過去。

五分鐘後,宗應弛收拾妥當從衛生間走了出來,看見葉晨星在幫他收拾家裏的狼藉。

“宗老師你這也太邋遢了,髒衣服随手扔地上,書和筆也不收拾,泡面盒裏扔煙頭……啧啧啧。”葉晨星一邊嫌棄他,一邊幫他迅速整理東西,很快,原本腳都踩不下去的地面逐漸變得整潔。

宗應弛站在一旁看着他的動作,漸漸出了神。

葉晨星和年輕時候的葉韶懷長得太像了,或者說,和文韶長得太像了。

他突然不着調地想,如果他和文韶在一起生活,恐怕文韶也會是這個樣子,一邊數落他,一邊無奈地照顧他。

“你趕緊娶個老婆吧,這個家要是有個女主人肯定不會這樣……”

葉晨星一句話便讓宗應弛回到現實。

宗應弛對他的話不置可否,去卧室換了衣服出來,裝作随口一問:“對了,我記得你爸媽現在在國外看你姥爺吧,什麽時候回來?”

“下周差不多就……啊!宗老師!你竟然把臭襪子塞在沙發縫裏!你也太邋遢了吧!”

宗應弛老臉一紅:“葉晨星,要遲到了,你走不走?”

葉晨星執着地幫他把所有髒衣服都丢進衛生間的髒衣籃裏,這才急忙忙出來,一擡頭看見宗應弛的臉又不滿道:“宗老師你這絡腮胡子能不能刮一刮?你看你這樣子誰會相信你二十年是唱跳愛豆啊?”

宗應弛原本正在穿外套的手一頓。

“今天的課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說完,他丢了外套就要朝卧室走去。

“可你是老師啊!你不去我去有什麽用?我錯了宗老師,帥哥!大帥哥!快跟我去上課吧!”

23

葉韶懷和楚秋從國外回來的第二天便邀請宗應弛去家裏吃飯,說是從葉晨星姥爺那裏得了幾瓶好酒,一定要讓他嘗嘗。

宗應弛下午有課,下了課後正打算打車去葉韶懷家,結果看手機消息,發現葉晨星已經在校門口等他了。

宗應弛一坐上車,葉晨星就開始吐槽形體課太難,理論課論文太難寫,又暗示宗應弛最近的表演課作業有點多。

宗應弛用手機給葉韶懷回消息說再過半小時能到家,然後轉頭對葉晨星道:“你再多說一句,以後你的作業加倍。”

葉晨星立即噤聲,開始專心致志當司機。

車廂裏突然安靜下來,宗應弛又覺得不習慣了,馬上要見到葉韶懷了,他有點焦慮。

說來可笑,如今他和葉韶懷已經是關系很要好的朋友,這二十年裏,他跟葉韶懷合作過很多次,每年都要去他家裏吃幾次飯,但在即将見到葉韶懷的那幾十分鐘裏,宗應弛還是會覺得緊張。

于是宗應弛主動向葉晨星搭話:“今晚你媽燒了什麽好吃的?”

葉晨星眼睛一亮:“宗老師放心,我媽做了你最愛吃的烤鴨,還準備了秘制醬汁,她說你肯定喜歡!”

……

“宗老師你自便啊,爸——媽——我和宗老師回來啦!”葉晨星一回家就脫了鞋光腳奔向廚房。

宗應弛換上拖鞋走進客廳,一擡頭,看見葉韶懷從二樓走了下來,他的笑容和宗應弛記憶中每一次的笑容重疊,歲月厚待他,那寥寥幾筆皺紋無損他的容貌,只讓他更加顯得更加親和可靠,他彎起眼睛對宗應弛說:“小弛,你來啦。”

二十年了,如今只有葉韶懷還會叫他小弛。

宗應弛眼眶一熱,但表情絲毫不變,他很熟稔地擡起一只手沖葉韶懷揮了揮:“又來你家蹭飯了。”

飯桌上,葉晨星把剛剛在車上吐槽的內容原封不動地向葉韶懷和楚秋又吐槽了一次,只是在宗應弛無聲的威脅下,略過了表演課。

葉韶懷看他嘴裏塞滿了食物還要叽叽咕咕講話的樣子,無奈笑道:“我和你媽都不是話多的人,怎麽你話這麽多?吃飯都堵不住你的嘴。”

“¥%@#¥……”葉晨星急着辯解,但嘴裏東西太多了,說出來的鳥語沒人聽得懂。

楚秋此時卻噗嗤一聲笑起來:“既然不像你我,還能像誰,當然是像宗老師了。”

宗應弛和葉韶懷同時轉頭看她。

楚秋比年輕時胖了一些,笑起來時嘴邊的梨渦更加明顯。

“晨星可是宗老師一手教出來的,他從小就喜歡你,動不動就吵着要找宗老師玩兒,我說得不對嗎?”她對自己的結論非常滿意。

葉韶懷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也笑着點了點頭:“确實。”

宗應弛猜他大概是想到了前段時間他喝醉後打的那通電話。他搓了搓臉上的絡腮胡子一本正經道:“也對,我跟韶哥好歹也做過熒幕情侶,晨星嚴格來說是可以叫我一聲幹媽。”

“哈哈哈哈……”楚秋笑得打翻了筷子。

葉晨星差點把喝進嘴的飲料全部噴到桌上。

“你們倆呀!”葉韶懷無奈地給葉晨星遞紙,又彎腰撿起楚秋的筷子,去廚房給她換了雙幹淨的。

這個話題很快結束了,宗應弛問他們在國外玩得怎麽樣,楚秋于是跟他講他們去了哪些地方,遇上了什麽奇葩的外國人,還有她爸越來越古怪的脾氣。

她說話的時候,葉韶懷就在一旁給她夾菜,體貼地剝掉了蝦皮,剔掉了魚骨:“別光顧着講話,快吃飯。”

宗應弛垂下視線掩去眼底的羨慕,他端起酒杯,一口悶掉了半杯酒,末了大聲咂嘴:“好酒!”

吃完飯後,葉韶懷去洗碗,楚秋留宗應弛再坐一會兒,她去裝點酒給他帶回家喝,宗應弛因此坐在客廳裏等着,葉晨星陪他講話。

過了一會兒,楚秋沒有在廚房找到合适的瓶子,她喊了葉晨星過去一起幫她找,于是客廳裏只剩下宗應弛一個人。

宗應弛坐着無聊,慢慢踱步到廚房。

不知道葉晨星做了什麽,惹得楚秋和葉韶懷一起放聲大笑。

宗應弛站在門口看着他們一家三口,看見幸福從葉晨星的眼睛裏照出來,從楚秋的梨渦裏鑽出來,從葉韶懷的笑紋裏長出來。

宗應弛忽然覺得胸悶,他慌忙掏出手機,想看看有沒有收到新消息,可通知頁面幹幹淨淨,宗應弛翻遍了通訊錄列表,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在此時說話的人。

楚秋把酒瓶用袋子裝好拿出來後,發現客廳已經沒人了,後來葉韶懷發現他在門口抽煙。

宗應弛帶着酒和他們道了別,葉韶懷一直把他送到樓下。

葉韶懷本來想讓葉晨星送宗應弛回去,但宗應弛很堅決地拒絕了。

“你一個人回家行嗎?”葉韶懷太知道他喝醉了是什麽德行,挺不放心的。

“行,我今天又沒喝多少,你不是看見了嘛。”宗應弛把酒袋子夾在臂彎處,嘴裏叼着煙,身上的夾克衫皺巴巴的,乍一看上去像個流浪漢。

葉韶懷嘆氣:“少抽點煙吧,晨星每次去你家都說跟進了盤絲洞似的,你別帶壞他。”

宗應弛叼着煙嗤嗤笑起來,他看着面前的葉韶懷,一身白色針織衫,駝色休閑褲,頭發乖順地貼在臉上,又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天。

“那下次換你來啊。”也許外國的酒就是容易上頭,宗應弛突然有些懷舊,他隔着煙霧對葉韶懷說,“韶哥,來我家吃飯吧。”

這本就是一句玩笑話,因為每次都是他在葉韶懷家裏吃飯,按禮數他也應該回請,不過是借用了《西澗》裏的一句臺詞罷了。葉韶懷知道他不會做飯,他理應笑罵宗應弛,回一句“去你家能吃什麽”,至少在宗應弛的料想中應該是這樣的劇本。

然而,他卻看見葉韶懷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奇怪的表情,他對宗應弛道——

“下次吧,小弛,下次吧。”

宗應弛把煙從嘴裏拿下來捏在指尖,惶然地看着他的表情,止不住地發冷。

宗應弛接觸表演已有二十年,自己慢慢摸索十二年,教學八年,他怎麽會認不出那個表情。

那是憐憫。

葉韶懷在可憐他。

宗應弛一下子明白了。

葉韶懷什麽都知道。

24

葉韶懷家住得有點偏,要繞兩條街才好打車。

宗應弛茫然地邁着步子,從一盞路燈走向另一盞,每一盞路燈都長得一模一樣,他忽然生出一種困在迷宮裏錯覺,仿佛永遠也走不出去。

五分鐘後,宗應弛在路邊停下,等人行道的紅綠燈。

還有24秒。

這一幕有些熟悉,但宗應弛記不清了。

現在已經是晚上九點,路上的車不多,遠處只有一輛貨車駛來。

還有10秒。

“你又幹嘛,別弄我!”

“你腰那麽細,摸一下怎麽了?”

突然,路對面經過兩個穿着校服的男生,他們騎着自行車,一只手控制車把,另一只手和對方扭打,沿路留下歡聲笑語。

隐約地,宗應弛聽見其中一個叫另一個的名字,好像叫什麽“韶”,也可能是“邵”,更可能是宗應弛聽錯了。

但是一瞬間,文韶的身影忽然浮現在視野裏,宗應弛看見了文韶推着自行車在路對面沖他招手。

“文韶?”宗應弛情不自禁朝前邁出一步。

【都說了讓你在班裏休息了,非要跟來看,看了又生氣。】

【第一次演戲都是這樣的,會有段時間很難出戲,慢慢就好了……】

【磨蹭什麽呢張弛?】

【又不是見不到了,你不是有我的手機號?我們以後常聯系,有問題就給我打電話好嗎?】

【張弛你就是個懦夫,親都親了,說一句喜歡我這麽難嗎?】

【那就是初戀了?沒事,哥教你談戀愛。】

【行啊,那我走啦。】

【小弛,我要走了。】

【下次吧。】

【下次吧,小弛,下次吧。】

……

刺耳的剎車聲和撞擊聲劃破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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