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賈赦這幾日都在大理寺作為證人參與司徒岩的案子, 與三司官員一樣忙得腳不點地。雖然對張太傅會被碰瓷一事賈赦早有預料,但當賈赦真正得知發酵烈度的時候,還是些微皺了眉頭。
而對于現在張太傅的處境, 司徒硫很是滿意。
硫親王府書房內,江懷壽拿着一封信進來雙手遞給司徒硫:“王爺, 這次事情進展得順利,禦史臺那邊已經有人去了太傅府要說法了。”
陳禦史的死關系到整個言官系統以後的話語權。別看這些禦史們雖然沒有什麽實權, 但在很多事情上能左右朝堂風向。這種隐形的權利不但不能因此丢了, 甚至操作得好, 可以通過彈劾張太傅得到加強。
你想啊,一國儒學泰鬥都因為駁斥了幾句言官而惹上麻煩,以後誰還敢跟這群人據理力争啊?那以後禦史臺豈不是拿着聞風奏事的大棒想敲打誰就敲打誰?這等情況下,禦史們格外團結, 哪怕和陳禦史沒什麽交情, 也打着替陳禦史讨說法的幌子為自己日後的話語權加碼。
司徒硫接過信一目十行的掃過, 淡淡的道:“張修老匹夫一向自持清正端方,哪裏見過這等陣勢。倒是賈赦那人陰險深沉, 若非被司徒岩的案子絆住, 說不定是個難應付的。”
江懷壽恭維道:“王爺英明,等賈赦從三司出來,張修的名聲已經無可挽回了。現在寧榮二府皆救駕有功, 兵權無可撼動, 若是加上張修在文臣中的地位;榮國府和太傅府握手言和, 太子如虎添翼。現在折了張修的名譽是其次, 文人之中, 需有一人與張修抗衡。”
文武皆需要制衡, 因而歷來大儒泰鬥都不會只推一人, 當下并稱德高望重的大家便有北張南李二人。北張是太子太傅張修,南李是內閣大學士李宜山。
本來二人是并稱,但所謂文人相輕,偏有人問為什麽是北張南李,不是南李北張?李宜山本人自然不會參與這些争執,但李宜山的弟子中便有私下隐隐不服張修的。這回張修落難,李宜山門生反應格外積極。
而司徒硫想要的哪裏是有人抗衡張修呢?他要的分明是有人能夠壓制張修。畢竟張修門生遍天下,其中便有兩淮鹽運使兼蘭臺寺大夫林如海這種簡在帝心,又實權在握的人物。
司徒硫點了點頭:“陳禦史十年寒窗不易,好容易入了禦史臺,又這樣去了,實在令人可惜可嘆。當年陳禦史科舉,座師便是李大學士。李大學士的弟子替他讨公道,也是唇亡齒寒吧。”
便是沒有外人,司徒硫這話說得也仿佛陳禦史真的是羞憤自殺,以死明志似的。實際上連陳禦史死的時間節點都是精心安排的,為的便是趁賈赦在大理寺抽不了身的時候,打張修一個措手不及。
司徒硫不得不承認,無論是在潛意識裏還是實際操作中,自己及手下謀士都将賈赦當成了一個勁敵。
而現在的勁敵賈赦得知張修處境的時候,此事已經在文人中傳得沸沸揚揚了。
賈敬剛上任京營節度使,現在正在查岩親王謀逆案,整頓軍紀,忙得數日不曾回寧國府,得知此事後還借着換衣裳的機會回來了一趟,還關心了此事一嘴。
賈赦臉上沒什麽表情,眼中卻像有兩塊寒冰:“此事不急,時機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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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敬自己忙得昏頭轉向的,這些時日來,看賈赦的行事作風,自己這個堂弟無論是能力還是手腕都不缺,想來心中自有章程,賈敬便沒再說什麽。不過是沐浴更衣,交代了夫人幾句,又趕去了京營。
經營節度使一職固然位高權重,但這謀逆案後千頭萬緒的,且不知賈敬要忙到什麽時候才能稍微松一口氣。
次日便是朝會日,經過一夜的發酵,不但張修逼死陳禦史一事在文人中引起劇烈不滿,甚至一早,陳禦史之妻帶着陳家老小堵了張太傅府的門,哭靈讨要說法。
張家怎麽說也是書香門第,便是明知道此事憋屈,也是敬重死者為大,做不出派家丁趕人的事。
而且現在攔着張家大門的一堆披麻戴孝的孤兒寡母,就是平時出門還要注意讓道別磕着碰着人家呢,現在讓張家怎麽趕人?一旦家丁上手,恐怕除了張太傅逼死陳禦史,還會傳出張家枉為書香門第,實則專橫跋扈,逼死了人還打人家遺孀遺孤的話。
就這樣,張修連上朝都出不去門,被堵在家裏吹胡子。
張煦是張修的小兒子,剛科第入仕不久,現在在翰林院做庶吉士。本來張煦是不用上朝的,直接去翰林院點卯即可,見父親出不去門,上前理論好幾次。但是陳家家中頂梁柱被逼迫以死明志,豈是憑口才能說服的。
每一次都是張煦剛将門打開一條縫,就見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圍上來,還好他縮回去得快,不然且不知道被抓扯成什麽樣子。
如此兩三次之後,張煦也放棄了,回到房裏抱怨道:“這都是什麽事?朝堂之上唇槍舌戰原是再正常不過,都像陳禦史那麽大的氣性,難道以後朝會上不辯論了不成?”
張修倒是知道陳禦史之死不是什麽氣性大,但是眼前的情況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了。
“若是恩侯在這裏說不定有辦法。”張修低聲道。
張煦本就氣得咬牙切齒,聽到父親提賈赦,越發生氣了:“父親好端端的提那個無情無義的纨绔作甚?當年父親就不該将姐姐許給他!呸!”
張煦和張英感情好,自張英死後,一直對賈赦極為不滿。當初張煦還和兄長一起打上榮國府,逼榮國府交出賴昌。
現在賈赦雖然查明了張英和賈瑚的死因,張煦對賈赦依舊怒氣難消:你若真那麽有本事,這麽多年的舊案都能查明白,為何讓兇手逍遙法外十幾年?可見對自家姐姐還是不夠上心。
但張修卻想到數日前散朝後賈赦提醒自己的事,從袖中拿出那日賈赦寫的紙條道:“今日之事,恩侯早有預料。”
張煦看完紙條,吃驚的瞪大了眼睛:“陳禦史不是自殺的?”能考上進士的人都不笨,張煦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的關竅,難怪這次帝都明明有那麽多大事可以讨論,這件事卻傳那麽快呢。“是誰手段如此下三濫!如此說來,他們是故意攔了咱們家門,不讓父親上朝,今日若是有禦史在朝上彈劾父親,父親豈非連自辯都不能?”
張修點了點頭。
張煦于讀書一道自然是有天份的,但是讓他跟人鬥這些鬼蜮伎倆,他還真沒那麽下作,難怪父親說賈赦那厮有辦法呢。現在的張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喃喃道:“這如何是好?”
這時候,張煦還真有點希望自己恨了十幾年的姐夫從天而降了。就賈赦那厮,據說打王子騰、打史鼐、将母親禁足,什麽混不吝的事都幹得出來。也只有這樣的人才對付得了外面那些不講理的人。
而作為張家父子翹首以盼的救星,賈赦現在正在用早膳。
古人早睡早起,官府點卯之後便上衙了,賈赦這邊先打發了人去順天府報官。
順天府知府關嘉言和賈赦打過一次交道。彼時榮國公剛過世,賈赦都不等榮國公出頭七,直接和兄弟媳婦鬧起來了,報官榮國府大庫失竊,讓自己做見證,逼得王子騰和史鼐立了榮國公喪事之後清理庫房的字據才罷。
這還沒出榮國公的喪期呢,王子騰已經被送入大牢,王氏當年做的惡事也被查個水落石出。
就人家賈世子這身份、這本事,聽聞榮國府的人來報官,關嘉言也不敢怠慢啊。一細問,這回榮國府是替張修張太傅家報官的,說是張太傅家門口有刁民鬧事,将門都堵了。
關嘉言一聽為了這茬,頭都大了。作為讀書人,關嘉言自然也知道因為陳禦史的死,現在禦史臺許多人要找張太傅要說法啊。可是這事就不是自己一個順天府尹管得了的。只是賈世子報官,關嘉言不得不派人走一趟,勸得了勸,勸不了算吧。
就在張家父子一籌莫展,陳家婦孺在張家門口燒紙哭靈,鬧得烏煙瘴氣的時候,順天府的人到了。
但是到了有什麽用呢?要說張修逼死陳禦史,那也只是文人之間借勢争權,從律法上來說,陳禦史死在自己家裏,可沒有拿人家張太傅的道理。而陳家婦孺在張家門口燒紙哭喪,雖然膈應人,但人家到底家裏剛沒了人,順天府也只能好言相勸。
這事兒順天府自然勸不住,三方就那麽僵持着。這時候賈赦帶着一群家丁氣勢洶洶的來了。
賈赦可是個混不吝,自榮國公過世之後,賈赦辦了一系列事已經傳得阖帝都皆知了。陳家人在人家岳家門前鬧事,賈赦就敢帶人上來将人擡開。
陳家無論是身份還是地位都是弱勢的一方,又家裏沒了人,自然同情他們的人不少。榮國府的家丁一動手,立刻就有人大喊:“打死人啦!”“張太傅家仗勢欺人!”
各種話層出不窮,圍觀的人也深覺張太傅實乃沽名釣譽之輩。覺得賈赦一行太過霸道,簡直欺人太甚。而且圍觀的人不明就裏,直接将賈赦帶來的家丁當做了張家人。
賈赦站在那裏,朗聲道:“各位看清楚了,我是榮國府世子賈赦,我帶來的人也全是賈家人,今日張太傅府上可是無人出門,就算陳家要控訴有人仗勢欺人,那也是我榮國府幹的,跟張太傅沒什麽關系。”
說完賈赦又對陳禦史之妻道:“這位夫人,陳禦史突然離世,确讓人深覺遺憾,但是你們若真覺得陳禦史死得冤枉,就該上報官府。這麽一不報官,二不驗屍就污蔑人,是否太過無理取鬧?”
接着賈赦據需轉向圍觀衆人:“各位難道沒有左鄰右舍,平日沒有言語磕絆,若是誰家鄰裏不幸有人過世,這死者家屬将鄰裏間早年磕絆翻出來說死者是被鄰居逼死的,難道作為鄰居便要認?世間沒有這樣的道理!張太傅是斯文人,遇到此等不講理的事便百口莫辯。我賈赦可不管這些。既然順天府官員在這裏正好,我只是将聚衆鬧事的人‘請’開,打沒打人,有官府的人作證,想來也沒人污蔑得了我。若是陳家人不心虛,便報官讓官府查清陳禦史的死因!”
文人向來舌燦蓮花,這件事讓有心人渲染了幾日,好像真的成了張太傅逼死人;但是讓賈赦這麽一話糙理不糙的比喻一番,圍觀百姓又覺得是那麽回事啊,誰還沒跟人鬥過兩句嘴呢?吵過一次架就要對對方的性命負責,哪有這樣的道理?
當然,老百姓人微言輕,現場圍觀的人雖多,傳播能力也有限,其實扭轉不了此事的輿論。
但讓賈赦這麽一鬧,抓扯中難免有人受傷,這回真鬧進了順天府。賈家家丁也好,陳家人也好,一律帶回順天府配合調查。
張修趕到朝堂的時候已經遲了,好在本朝不似前朝那麽嚴苛,上朝遲到罰奉即可。若是如前朝般打二十板子,又在這個時間節點上,張太傅的名聲怕是又要被打掉一節。
禦史臺對于陳禦史之死群情激奮,正在慷慨陳詞,見到張修進來,有人些微一愣。接着便又道:“皇上,臣等熟讀聖賢書,為的便是報效朝廷。所謂理越辨越明,道越論越清,為了國之大事,便是人微言輕也應據理力争。但是太子太傅張修仗着身份,以勢壓人,堵禦史之口,逼死人命。這樣的人,豈能做讀書人之表率?臣以為張修雖有學問,但心胸狹隘,實不配太子太傅之職。”
“臣附議!”
“臣附議!”
還有人假惺惺的道:“張太傅平日帶人寬和,這一次雖是嚴厲了些,想來陳禦史之死也非張太傅本意,臣以為罰張太傅閉門思過即可。”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另一文人泰鬥,人稱南李的大學士李宜山。
此言一出,附議者更多。甚至有人暗暗感嘆李宜山不愧是一代大儒,待人寬和。
呵,這次的事來勢洶洶,不就是敗壞張修的名譽麽?若是張修被罰了閉門思過,這名聲也無可挽回了。司徒硫的目的一樣能達到。
這時,張修走出班列,先跪拜告了遲到之罪,致和帝宣了平身,張修才道:“啓奏皇上,臣有兩件要事要禀奏。”
“準!”
張修接着道:“陳禦史之死臣深表遺憾,但要說乃是臣故意逼死人,臣萬不敢認。朝堂之争乃是常有之事,哪怕父子兄弟同朝為官,政見不合也可據理力争,但散朝之後,便不可蓄意報複。臣入仕數十年,與無數同人争論過,以前從未有過散朝之後揪着不放,敗壞人名譽的事。這次究竟是誰放出流言,臣請朝廷徹查,臣行的端坐得正,不懼查驗。此第一件。
現在因岩親王謀逆一案,牽連甚廣。雖然岩親王及重要黨羽甄應泰已經捉拿歸案,但給予岩親王支持的江南甄家,和岩親王、甄家來往密切的前京營節度使王家尚且只查封了京城府邸,金陵本家尚未查抄。岩親王所有黨羽尚未全部抓獲。朝堂乃是議論國之大事之地,這些軍國大事不商議,有些人卻抓着臣之莫須有的罪名不放,難道是岩親王黨羽,故意轉移視線!此第二件。故,臣以為,現在當務之急,是商議派遣南下查抄甄、王兩家的人選為要。”
張修就算有些文人特有的斯文講理,對付陳家婦孺那種上門撒潑碰瓷沒法子,但人絕對不蠢。朝堂之上,不管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什麽,本質不都是制衡和反制衡麽?你們說我搞一言堂,我說你們替司徒岩黨羽轉移視線。
這樣一來,至少今日朝堂之上,誰還敢揪着張修不放啊?
朝會被拉回了正軌,刑部尚書走出班列道:“啓奏皇上,臣也以為南下查抄甄家、王家之事宜早不宜遲。”
從這時候起,朝會讨論的重點從文官地位之争變成了派誰南下查抄甄、王兩家。
其實從拿下岩親王開始,這事就該着手辦理了。但是三司忙着岩親王的案子,實在派不出人手,還有一個,甄家掌管江寧織造局,除此而外還有許多絲綢、瓷器、茶葉的海貿生意;王家更是管着數省沿海的洋船貨貿。
這裏頭關系的利益巨大,甄、王兩家一倒,便會讓出巨大的利益空間。這等肥肉自然有人想一口吃下,幾個部院你争我奪,因而南下的人手一直定不下來。
致和帝問:“衆卿以為派誰總攬南下之事合适?”
這時候文武百官讨論倒是活躍了,有提議刑部總攬的,有提議大理寺總攬的,也有提議戶部總攬的。總之各有理由。
這時,大學士李宜山走出班列道:“啓奏皇上,臣以為南下查抄甄、王兩家極為重要,南下人選需忠于朝廷,不得尋思,且要身份貴重,地方官員不敢怠慢。現在三司皆忙于京城事務,抽不開身,臣以為此事交由忠順親王辦理,極妥當。”
“臣附議!”
“臣附議!”
……
賈敬在一片附議聲中擡起了頭。當初自己将另一個野心勃勃的皇子鎖定在司徒硫身上,後來和賈赦商議,賈赦也與自己看法相同。忠順王和司徒硫之母出自同族,此差事落在忠順王頭上,豈非等于落在司徒硫頭上麽?
賈敬捏了捏拳,得想個辦法換個南下的人選才好。
正這時,又有人進言道:“啓奏皇上,臣以為甄家在江南經營多年,為何能夠只手遮天?直到岩親王犯事,才查出甄家罪大惡極來?江南有許多有參奏之職的官員。江南民間流傳一張護官符,啧啧,其上面的話之無法無天,臣都不敢在朝堂上說。臣以為,護官符上的人家,并江南有參奏之權的官員皆因在這次徹查範圍之內。”
江南那張護官符流傳得都唱成民謠了,致和帝知道,朝堂上的文武百官也知道。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王家已經敗了,薛家不過是商戶。史家一門雙侯,但一個在京城、一個在粵海,而且史家向來是四大家族中門風較好的;這個時候提護官符是又沖着寧榮二府來了?
還有,江南有參奏之權的官員指的是誰?總督、巡撫自然是有的,參政道和鹽政道也有。
所謂地方官員的參奏權,便是官員奏折可以直接遞到上書房,直達天聽。這原是中央制衡地方官員的機制。但甄家犯了誅九族大罪,這些有參奏之權的官員沒有明察秋毫,到底是能力不足還是甄家同黨?今日朝會上剛針對了一番張修,而張修的得意門生林如海在揚州做兩淮鹽運使,便手握參奏之權。
這隔山打牛之法用的妙啊,林如海除了是張修的弟子,還是榮國府的姻親呢。若是查出林如海參與謀逆,不但寧榮二府剛立的救駕之功被削弱,只怕還會構陷出別的問題。
若是這個時候讓忠順王做了南下查案的總攬,怕是江南官場剪除誰,留下誰,都由忠順王說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