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成真
◎從來無需她應聲。◎
江樂縣縣衙。
王縣令一邊跑,一邊扶發冠,問衙役:“你說京城那個承平侯?”
衙役跟在他身邊:“是啊大人,他拿着侯府的玉牌,千真萬确!就在堂內等着呢!”
王縣令是永興年間的進士,外放為官十來年,政績平平,本以為這輩子就算熬到頭,也見不到京城任何一位貴人,哪知道,貴人不來就算,來的居然是承平侯府的人!
他不在京城,卻也知道承平侯。
承平侯是陪太.祖皇帝打下大盛江山的開國功臣,戰功赫赫,子孫都有出息,尤其是孫輩中行七,名為陸崇的,更是隆平二年的狀元,年紀輕輕深得帝心,禦前伴駕,參與機要,朝中閣老見了都要讓三分顏面。
小地方縣衙也小,沒幾步就跑到堂前。
王縣令剎住腳,正衣冠,拐進堂內。
只看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着一身雨過天晴杭綢圓領袍,劍眉星目,身姿飒爽,似乎有點拳腳本事。
卻不像官員。
王縣令依然不敢怠慢半分,堆笑,拱手:“公子從京城遠道而來,辛苦辛苦,小縣衙,沒什麽好茶。”
少年起身,道:“王大人無需多禮,我并非從京城而來,是從廣寧而來。”
王縣令疑惑,不是承平侯府的人麽?
少年解釋:“家父周珂,在下周潛。”
王縣令自也知道周珂,定南侯嫡長子,廣寧定南侯府是承平侯府的姻親,這位應當是定南侯的嫡長孫,承平侯的曾外孫。
廣寧離江樂縣的距離,遠比京城離這裏近,周潛代承平侯府來辦私事,一下是兩個侯府的面子,不可謂不隆重。
他忙說:“原來是定南侯家的公子!失敬,失敬!”
正七品的官,對着一個少年點頭哈腰。
周潛開門見山:“我此行是代表外祖家,來江樂縣找人。”
他将陸旭南下找親戚,卻意外遇險,後又被一民女所救之事,一一道來。
王縣令越聽越喜,周潛的意思是,陸家要找到那位民女,以報恩情,要是他找到這位民女,可是立了大功!
他連忙說:“周公子放心,這人不難找,不用一日,我定能幫您找到!”
周潛緩了緩笑意,回:“不必。”
王縣令:“啊?”
周潛:“人我們已經找到了,便是煩請王大人做主,帶我們去那戶人家。”
王縣令到底官場混了十載,立時明白周潛的意思,又發現自己邀功的模樣太過心急,只好“嘿嘿”笑着,說:“不麻煩,不麻煩。”
越是這等富貴人家,越怕欠人恩情。
陸家的恩人,甭管什麽緣故,陸家定會被扣上忘恩負義的帽子,在京城擡不起頭是一回事,最怕傳到朝廷,到景帝耳朵裏,那陸家子孫往後還怎麽在朝為官?
于是,陸家一早暗中查清,恩人乃一個民女,請外孫和王縣令出面,如此高調,便是要叫世人都知道,他們在報恩。
這樣既博美名,又扼殺風險。
周潛跟王縣令走出縣衙,他一撩衣擺,踏進馬車,說:“娘。”
馬車內,還有一位婦人,是周潛的母親,也是承平侯府二房外嫁的嫡女,陸瑤。
陸瑤三十多歲,面容清秀,身着湖綠眉子對襟羅衫,頭上壓一柄玉梳背,兩側斜插嵌珠石點翠金釵,通身貴态。
她問周潛:“都談好了?”
周潛:“好了,現在就去雲來順家。”
陸瑤又說:“咱們此去京城,你正好回外祖家看看,跟你三舅七舅學學,別整日坐不住,出去游山玩水。”
周潛笑了:“明白,只是七舅舅禦前伴駕,怕沒時間教我。”
陸瑤:“我看你就是不想學。”
周潛:“哪敢。”
馬車動起來。
王縣令跟在馬車旁,亦步亦趨,十年沒遇一次大事的江樂縣百姓,真是好奇壞了,甚至不少人跟着馬車隊,只為一探究竟。
直到馬車停在雲家的門口。
雲家柴門半掩,劉氏和雲寶珠坐在門後階上,繡衣裳,邊唠嗑,聽得外頭的動靜,劉氏還疑惑:“什麽事,吵吵鬧鬧的。”
她開門,就看那輛黑漆金邊馬車,并十個侍衛,停在她家門口,着實打眼。
雲寶珠躲在她身後,踮起腳尖偷看,驚詫:“額滴個乖乖!”
馬車上,下來一個英俊逼人的少年,還有一位雍容貴婦,劉氏兩只眼都不夠打量的,向來利索的嘴皮子也結巴了:“你、你們是誰啊?有什麽事嗎?”
被忽略的王縣令清清嗓子:“雲家的,這位是定南侯府二夫人,這位是侯府嫡孫。”
乍然聽到侯府二字,劉氏還以為眼前人唱戲呢,那天邊的貴人,怎會找到他們家來?
她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王縣令便用幾分文采,潤色京城承平侯府尋恩之事,直将旁人聽得倒吸一口氣,原來雲家竟有如此機緣,救了貴人!
有人高聲問:“那是這家的誰救了京城的人?”
王縣令笑笑,不說話。
劉氏可算反應過來了,她雙手在衣裙上擦擦,忙說:“幾位別光站在門口啊,快進屋子裏來!”
雲家不富有,卻也不算太窮,一座二進的屋子,正廳有模有樣,挂着一幅山水畫,梨花木方桌上,放着三碗茶碗,和一碟子花生米。
趁着雲寶珠布茶,劉氏到隔間,叫住一個小童,往他手裏塞個銅板:“快,去縣東找雲來順和雲耀宗,說家裏出大事了,京城侯府來人,讓他們趕緊回來。”
叮囑完,她透過窗戶,打量着這兩位貴客,只覺陸瑤和周潛往圓墩上一坐,茶碗值錢了,屋子都不一樣了。
那王縣令跟在兩人旁邊,半分也不像官。
劉氏壓抑着激動,踏進屋子,追問:“大人,恩人到底是我家的誰?”
這回,王縣令才不賣關子了,說了全部實情,說:“實不相瞞,侯府的恩人,是你們雲家的姑娘。”
劉氏連忙拉着雲寶珠,問陸瑤:“周夫人啊,是不是我家寶珠?”
雲寶珠緊張得笑不出來,快速搜刮着腦中記憶,只恨不能憑空多出段救人的記憶。
陸瑤笑了笑,用手點着額間,說:“是個這裏有一顆胭脂痣的姑娘,恐怕不是這位。”
劉氏臉色一變。
救侯府之孫這樣的好事,怎麽能落到雲貞那蹄子身上!
雲寶珠沒忍住:“怎麽是她?不可能是她!”
只是,陸瑤模樣越溫和,劉氏越不敢拿出平時的潑辣勁,只推推雲寶珠:“去後面,叫那個誰,過來。”
雲寶珠跺跺腳,滿臉的不甘不願。
後罩房。
馮氏一早出去賣豆腐了,雲貞在畫繡樣補貼家用。
她心緒不寧,外頭喧嘩聲起時,她有一筆畫壞了,紙墨貴,她舍不得浪費,便咬着筆頭,思索怎麽改成好看的樣子。
突的,雲寶珠推門而入,雲貞快速藏起紙張。
雲寶珠沒個好臉色地說:“喂,前面有事叫你去。”
雲貞猶疑:“是,什麽事?好事還是壞事?”
雲寶珠疑心雲貞得了便宜還賣乖,惱火:“我哪知道,你自己去看!”
雲貞一顫,只覺這一幕有點熟悉,她跟在雲寶珠身後,沒一會兒,就到正堂,雲寶珠的話,打斷她的思緒:“娘,她來了。”
雲貞擡眼,看那華服夫人,和那身形矯健的少年郎,頓時眼瞳震動——她真認得他們,周夫人和周潛!
劉氏看向陸瑤:“周夫人,您看看這位是不是?可別弄錯了啊,這小蹄子往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麽會救到侯府之孫?”
陸瑤看不上劉氏做派,還秉持着教養,道:“不會弄錯。”
她朝雲貞招招手:“好孩子,過來。”
雲貞掐着手心,就連劉氏谄媚的笑,和周夫人的對話,周夫人對她的溫和,也和夢裏所發生的,如出一轍。
她低頭,小步挪到陸瑤面前。
陸瑤端詳雲貞,竟沒想到,小小的江樂縣,能養出這麽個美人。
小姑娘膚若凝脂,桃腮紅唇,眉宇美豔,如絕佳的工筆畫,一身粗布衣裳,簡單的雙環髻,遮不住纖秾合度的身材,舉手投足間嬌态畢現,尤其額間那點胭脂痣,當真惹人心憐,只叫人看一眼不夠,想再多看幾眼。
方才她臉上一片訝然,雙眸卻有種欲語還休的美,更添三分生動嬌俏。
饒是在美人如雲的京城,這份容貌,也可排到最前去。
陸瑤問:“你叫什麽名?”
雲貞聲若蚊蚋:“雲貞。”
“真是個好名字,”陸瑤瞪了眼周潛,嘴上說,“潛兒,把那對金鑲玉手钏拿出來。”
險些看呆了的周潛面色微紅,拿出一個錦盒,遞給母親,卻忍不住又看了雲貞一眼。
雲貞頭低得更下了。
她現在既混亂,又害怕,本能地抗拒這對手钏,夢裏,也是這樣一副手钏,等她手戴上這對手钏,她這一生,便被拷牢在侯府。
那些男人觊觎的眼神,女人閑雜碎語,充斥在她周圍,是承恩,卻也是承恨。
那諸多事情,她哪敢再來一遍,巴不得此生不入京城的好!
陸瑤想将手钏戴到雲貞手上,雲貞終于厘清一縷思緒,她手腕後縮,音色顫抖:“夫人是不是弄錯了,要不要再找找……”
她表現得抗拒,陸瑤卻想這孩子也不容易,生得這麽好樣貌,卻半點不驕縱,還有點畏畏縮縮,肯定平日裏沒少遭劉氏欺壓,以至于此時不敢認功。
陸瑤便說:“不會弄錯,”她拿出一方帕子,上面繡着蘭草花樣,“你看,這是不是你的手帕。”
雲寶珠嘀咕:“還真是雲貞的。”被劉氏扯了下。
雲貞記起來了,這是那天山上,她弄丢的手帕。
她隐約意識到,自己再推诿下去,只會得罪這些貴人,讓他們以為她不識好歹,想坐地擡價,屆時,對她是更為不利。
她抿着嘴唇,垂眼,雙手穿過那對手钏。
冰涼涼,沉甸甸的。
陸瑤說:“你是承恩侯府的恩人,侯府必定不會虧待你,我們會将你接到京城,認作承恩侯府二房的幹女兒。”
“日後,你受侯府庇護,侯府會替你找個好人家,風風光光嫁出去,可好?”
劉氏和雲寶珠,以及剛趕回來的雲來順、雲耀宗,聽着這話,全都傻在原地,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連雲家都能沾光!
可雲貞沉默着。
劉氏一改之前的不愉快,催促雲貞:“你這孩子,還不快謝謝周夫人大恩!”
她眼睫低垂,長長的睫羽撲閃,輕然一顫。
陸瑤只當她被驚喜砸昏頭,她知道雲貞是孤女,能進侯府,那是她的造化,百利而無一害,小姑娘不可能不心動。
她說:“無妨,此行時間緊張,你先好好收拾東西,明日就出發,可好?”
劉氏替雲貞:“好好,那是好的!”
雲貞咬着嘴唇,兩聲可好,從來無需她應聲。
六月的天裏,她打了個冷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