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山田
◎所見所聞,當是另一番風景。◎
隔日,蘭馨堂。
陸幽去上朝後,姜香玉小憩一會兒,便去永德堂,趁着清晨天還涼爽,陪老夫人走一圈。
姜老夫人五十多歲,頭發依舊烏黑,她一身茶色松鶴延年團紋袍,身體硬朗,健步輕盈。
談及子女婚嫁,當年陸幽娶妻,姜老夫人聘了娘家的侄女姜香玉,如今,姜香玉也想為陸旭聘侄女。
她扶着老夫人,說:“姑母覺得,懷雪如何?”
姜老夫人笑意微斂,說:“懷雪哪裏都好,就是性子像我,也像你。”
姜香玉:“像我們不好麽?”
姜老夫人:“沒有不好,可你忘了前年她和大郎吵架的事?”
前年,姜懷雪十三歲生辰,陸旭送了一套松湖石刻章,被她發現是小厮挑的,當場把刻章砸碎,送回承平侯府。
陸旭不是會低頭的主,便扔了刻章。
為此,兩人半年不說話,直到姜香玉出面說和,此事才翻了篇。
姜香玉:“當時他們還小,再說,我和三爺不也好好的?”
姜老夫人搖頭:“往日你與阿幽置氣,是阿幽讓着你,大郎卻不見得會讓懷雪,大郎适合溫和的女子,非要撮合他們,恐成怨偶。”
姜香玉知道有道理,還是不太甘心。
打姜懷雪養成,她就想聘來當媳婦,姜老夫人不知道,她的心思已透給姜懷雪,現下反悔,讓姜懷雪如何想。
無果,姜香玉暫且不想,提及旁人:“姑母覺着,雲寶珠如何?”
姜老夫人:“心太躁,先在侯府養一年再說婚事。”
姜香玉:“是。”
回了蘭馨堂,姜香玉才知道靜遠堂的雨山送來一柄玉如意,她不意外,陸崇是個禮數周全的。
她叫丫鬟秋萍:“你去一趟水天閣,讓寶珠過來吃個早飯。”
這個早上,雲貞在畫畫,巳時末,雲寶珠出去一趟後,多了一柄玉如意。
她鑽進雲貞的東耳房,拿玉如意在雲貞面前顯擺:“這是狀元郎七叔送的。秋蟬說,這玉如意外頭要賣好幾十兩!”
雲貞顯出興趣:“我想看看。”
雲寶珠:“你小心別摔了呀!”
如意比手掌長一點,青玉玉質細膩,背後,雕着“吉祥順心”四字,與夢裏,陸崇初初給她的見面禮,一模一樣。
雲貞雙眼微亮,這說明,她避開了一些因果!
她不由抿唇一笑。
雲寶珠沒在雲貞面上看到豔羨,好沒意思,便收起如意,說:“對了,二十二那日,蔻姐姐生日,你得備上生辰禮,咱們二房一起去大房那邊。”
雲貞回過神:“好。”
侯府每月給各房姑娘二兩例銀,可是府中這麽多姑娘,還有丫鬟小厮,人情世故,都得花錢。
就譬如陸蔻的生辰禮。
夢裏,她和馮氏尚且不懂侯府的行事,秋蟬見她倚重馮氏,刻意不提,于是,馮氏去買了一對包金珠耳墜。
耳墜一兩銀子,對她二人來說,已是極貴。
可侯府姑娘們眼睛毒辣得很,表姑娘秦琳琅笑她:“貞姑娘,你怎麽買包金的貨色呀!”
與她一起的陸瑩很尴尬,沒了笑臉,而雲寶珠和雲貞合送一份禮物的,更怨她丢臉,雲貞羞得想鑽進地裏。
只有陸蔻不計低廉,接過禮物,還親切地問她在侯府住得慣否。
這次,雲貞打算縫一個荷包,對侯府的姑娘來說,東西貴精不貴價,她的繡功還可以,也能省錢。
餘下幾日,雲貞親手繡一個牡丹花荷包,雲寶珠則得秋蟬指點,準備了一條灑金雲綢披帛。
這是陸蔻十六歲的生辰,雖不如及笄禮盛大,卻極可能是她在陸家的最後一次生辰。
雲寶珠小聲告訴雲貞:“蔻姐姐已經相看了柳閣老之子,是大夫人舍不得她,要多留兩年,不過再晚,年底也要定下婚期。”
雲貞知道的。
她也知道,陸蔻的一生,等不到出嫁之時。
下午未時末,疊雲亭中,陸蔻眉目清美,一身桃紅色彩蝶交襟衫,下着一條白色織錦百疊裙,雲鬓貼金,玉步搖,琉璃墜。
她手上拿着玉骨團扇,與陸芙、表姑娘秦琳琅幾人說着話。
察覺雲寶珠和雲貞過來,陸蔻側身,溫柔地招呼她們。
如此鮮活的陸蔻,讓雲貞有點恍惚。
收下雲氏姐妹的禮物,她笑着說:“瞧我這生辰多巧,你們來到沒多久,我就同跟你們要禮。”
雲寶珠忙笑:“蔻姐姐客氣了,這是我們應該的。”
陸蔻與雲寶珠說完,也沒落下雲貞,說:“貞妹妹有空,可以多來走動,一個人悶着,很無趣的。”
要是陸瑩這麽說,就只是客氣話,陸蔻卻是真心這麽想的。
雲貞心內一暖:“是。”
這時,疊雲亭外小道傳來利利的聲兒:“這麽多人,我可有來晚了?”
是三夫人的侄女,姜懷雪。
姜懷雪一身櫻草色對襟,并同色如意紋蘇綢紗裙,她從月洞門走過來,姿态婀娜,如天邊朝霞,似桃花灼灼,霎是好看。
待走近了,她五官與陸瑩三分相似,眉更濃,鼻更挺,張揚而明媚。
陸蔻說:“沒來晚,正正好呢。”
陸瑩也笑:“你是知道蔻姐姐的,你就算真來遲了,蔻姐姐也不敢怪罪,免得呀,你今個兒賴這裏不走了。”
陸蔻打陸瑩,陸瑩跑,姜懷雪幹脆去抓陸瑩:“好哇,我不賴蔻姐姐這,我賴你那!”
一群姑娘笑聲清脆,傳出好遠。
姜懷雪是陸瑩這邊的親表姐,但她與陸蔻也極好,她性子活潑,只要有心,與誰都能交好。
知曉雲寶珠就是陸旭的恩人,姜懷雪打量着她,笑意不減:“寶珠妹妹,萬幸有你,表哥運道極好,還多了個乖巧的妹妹。”
雲寶珠熱絡地回:“要這麽說,我運道也好,多了個兄長。”
二人笑起來,脾性倒挺合得來。
而後,姜懷雪瞥向雲貞。
姜懷雪漂亮,自然也容易留意漂亮的人。
打從進院子,她就留意到雲貞,這姑娘站在最後面,月白雲紋裙裳稍顯寬大,本應不引人注目,可鵝蛋臉柔潤,五官細致如畫,皮相、骨相皆絕。
只是,她一直半低着頭,沒多說過一句話。
陸瑩介紹:“這位是貞妹妹,寶珠妹妹的表親。”
雲貞:“雪姐姐。”
一句話,姜懷雪明白她的身份,“哦”了聲,便也不再理會。
雲貞的心,慢慢落地。
夢裏,姜懷雪知道雲貞是陸旭的恩人,頓時笑意淡了,緊跟着,陸旭與幾位郎君送來賀禮,他與雲貞說話時,姜懷雪更是目光如刀,刮陸旭,也刮她,弄得雲貞很難熬。
這回,雲貞與姜懷雪不算交惡,不過,以防萬一,在陸旭來之前,她會借口更衣,出去避一避。
畢竟私心底,她也不想見陸旭,能躲多久就多久。
生辰小宴設在陸蔻的乘月閣。
姑娘們玩起飛花令,飛花令下來,只剩下陸蔻、陸芙和秦琳琅,三人才氣不淺,各朝詩句脫口而出,陸瑩、陸蓓和姜懷雪等幾人時而拊掌,時而稱絕。
雲寶珠聽不懂,跟着鼓掌。
重開一輪,飛花令飛“萬”字時,陸蔻不做思索:“萬裏長征人未還。”
陸瑩沉吟一會兒,腦中一時空空,姜懷雪卻掐着時間:“瑩兒啊瑩兒,不會第二句就折在你了吧?”
陸瑩一急,脫口而出:“千萬恨,恨極在天涯。”
姜懷雪:“嗯?格律不對呀!”
陸蔻:“自家姐妹玩,不拘這些。”
席上笑聲不斷,雲貞悄悄起身,在沒人留意時,走了出去。
她方繞過回廊,還沒透口氣,不遠處,傳來幾個少年談話聲:“大哥……又送刻章啊,不會又叫墨棋買的吧?”
便聽陸旭:“你們不懂刻章多好。”
雲貞心口猛地一跳,她都走到回廊了,從沒有這麽一瞬間,她反應如此迅捷,一息之間,扭頭撤回。
陸旭眼角餘光晃過月白裙角,他不由一頓,擡眼向走廊看去。
卻空無一人。
三郎陸昌問:“大哥,怎麽了?”
陸旭眯起眼眸,說:“沒什麽。”
雲貞躲在柱子後,聽着陸旭幾人進乘月閣,她心跳漸漸放緩,又後怕,她太像做賊了,行動畏縮,未免惹人生疑。
下次,她再怕,也要大方點。
雖是這麽想,雲貞還是嘀咕,最好沒有下次。
天氣悶熱,她一邊用手扇風,走出乘月閣,不知不覺,繞到花園。
園中湖泊清圓荷葉亭亭,假山錯落,鳥雀呼晴,花叢缤紛,正中央,立着一塊石碑。
聽說石碑是老侯爺親手镌刻的,不管侯府如何變換,它始終沉默地立在那。
只是,她夢裏囿于深宅,一次也沒上去瞧過上面的字。
雲貞不由靠近石碑。
她昂起頭,從第一行開始,默讀:國子先生晨入太學……
除了第一句,後面的字,她許多不認識,一目十行,終于找到自己會的幾個字:拔去兇邪,登……良。
登與良中間,還有兩個字:崇、畯。
她也不會。
她想起乘月閣中,姑娘們對答如流,她心生羨慕,若是她識字,所見所聞,當是另一番風景。
這般想着,她呢喃出聲:“拔去兇邪,登,登……登山田良?”
“登崇畯良。”
身後傳來男人低醇的嗓音。
雲貞倏地轉身,便看陸崇一手背在身後,靜靜望着她。
作者有話說:
我攤牌了,這本其實名字叫文盲少女和她才高八鬥的狀元郎(bushi),信我,貞娘會讀書的qvq
要上榜了,明天不更哈,後天依然12點
——
注: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拔去兇邪,登崇畯良。——韓愈《進學解》
萬裏長征人未還。——王昌齡《出塞》
千萬恨,恨極在天涯。——溫庭筠《夢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