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沈方煜覺得自己大腦裏的神經好像突然崩斷了,很長時間,他都像是聽不見外界的聲音似的,連意識都有些混沌。
“那……是好事啊。”他心神不寧地開口,好像已經不太能理解自己在說什麽,又為什麽要說這些話了,“恭喜了。”
江敘望着他,神色有些複雜。
“怎麽這幅表情,”沈方煜說:“你應該高興。”
他坐直了身子,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搜索最新的消息,果然Dr.Kenn的文章在領域內一石激起千層浪,相關讨論甚嚣塵上,他點進雜志社的網站,等了好久依然刷新不出來界面。
——國外的網站本來就容易卡,這會兒恐怕全球各地無數同行正蜂擁而至,下載閱讀着Dr.Kenn的文章和相關數據。
“網太差了。”沈方煜說:“進不去網站。”
江敘頓了頓話音,“我下好了。”
“果然是你家的WIFI,養不熟,只讓你登進去,不讓我登。”沈方煜的話裏帶着幾分自嘲的笑。
江敘略蹙了眉,“你在說什麽?”
許是因為喝了點酒,本就疲倦的大腦變得有些麻木,沈方煜有點不太想掩飾自己的情緒了,“我說的有問題嗎?我只是客人,你知道,你家WIFI也明白。”只有他不明白。
“別撒酒瘋。”
江敘用微信把數據傳輸給他,又打開客廳的投影,把電腦數據連上去,打開了Dr.Kenn的手術錄像開始播放。
錄像全程一共四個多小時,視角很清晰,他們兩個坐在沙發的一頭一尾,各自沉默着看完,中途偶爾也會交流一兩句,就像跟着崔主任學習時那樣。
Dr.Kenn為人冷漠而傲慢,可他的技術的确非常精湛,面對術中突發情況時的判斷也果決和準确,是一位很優秀的手術者。
四個小時好像很漫長,卻在這個夜晚顯得有些短暫,随着一連串雀躍而興奮的“Congratulations!”,錄像播放結束,黑下來的屏幕開始滾動致謝名單。
江敘伸手用遙控器按了暫停,客廳驟然安靜下來,卻沒有人出聲。
按照以往,他們應該迅速開始對這場手術進行分析讨論和總結,可今天他們之間的氣氛卻有些奇怪,江敘沒說話,沈方煜也沒有。
窗外的月色很涼,最早一批感受到秋天的葉子已經開始墜落了。
良久地沉默後,沈方煜先開口了。
“我查過資料,因為相關病例太少,現在沒有充足的證據表明男性流産手術的風險就一定會比剖腹産低,雖然你是做流産,但是考慮到潛在的風險,比起腹腔鏡,我傾向于直接開腹。”
他指了指投影,“Kenn做的是開腹,這也是我們現在拿到的最完整的錄像資料,再者男性的身體構造和女性不同,開腹能讓主刀醫師對整個腹腔的構造狀态感受更加清晰直觀。”
“我還要再看幾遍視頻和患者的病例記錄,如果你決定讓我來做手術,我明天晚上之前,會把初步完整的手術方案拟出來發給你,你盡量把晚上的時間空出來,我們讨論一下,”他說:“我現在來發郵件聯系Kenn,盡量在術前能跟他交流一次。”
“如果你想去國外做——”
“沈方煜,”江敘驟然打斷他,“我暫時不想跟你讨論這個。”
他說不太清楚自己的心理感受,他只是想起了書房裏那裝滿衣服和玩具的幾個大塑料袋。
他們前不久才給她買了那麽多禮物,現在卻在商量着該如何謀殺她。
“不早了,”江敘說:“我去洗澡了。”
他今天很累,下班之後先是去赴了飯局,又突然收到這樣的消息,然後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地坐着,全神貫注地學習了四個小時。
“別拖了,”沈方煜按了按眉心,“早點把孩子的事情解決,你也可以早點去追曹小姐。”
原本就有些低沉的情緒在酒精的刺激下越發洶湧,他多少有點口不擇言。
其實他想說的是……如果早知道是相親局,他就不那麽賣力地讓江敘去表演了。
江敘聞言,起身的動作驀地頓住,他帶着幾分難以置信的神色望向沈方煜,聲音因為氣憤有些微微的發顫。
“我們認識十來年了,沈方煜,”他問:“在你心裏我是這種人?”
“江敘……”
“你閉嘴——”
他蹭地站起來,氣血上湧地走進卧室,甩上了卧室門。沈方煜坐在原地,煩躁地抹了把臉。
半晌,“砰”得一聲,門又被打開,門板砸到牆上碰撞出了巨大的聲響。
沈方煜看過去,才發現江敘拖着行李箱徑直走到了門口換鞋。
“你去哪兒,”他驀地站起來,“這麽晚了有什麽事明天再說,你別亂跑。”
江敘沒理他,丢下一個“滾”字直接拉開大門,沈方煜趕緊追出去,他本來喝了酒就有點暈,驟然一動只覺得頭暈眼花,一不留神讓江敘的鞋絆了一下,再起身的時候電梯已經關上了。
他飛快換了鞋沿着樓梯往下跑,跑到停車場的時候才發現江敘沒去開車,他又從負一樓跑上去,一路跑到小區門口,江敘剛剛坐上出租車,只留給他滿鼻腔的車尾氣。
沈方煜穿着一件單衣在深秋出了滿身的大汗,熱氣蒸騰在頭頂,眼下過了十二點,這個地段并不算好打車,江敘應該是在電梯上就提前約了車,他現在約車肯定來不及了。
沈方煜喘了幾口氣,也顧不得風度翩翩了,瘋狂向來往過路車輛招手,一輛灰色的小轎車大概是看他實在着急,停在了他身前,駕駛座上善良的大哥搖下車窗,探頭望過來,“小夥子,怎麽了?”
“大哥你能不能載我一程,”沈方煜指着載着江敘馳遠的出租車背影,彎着腰大喘氣道:“幫我追上那輛車,你要多少錢都行。”
大哥打量了他一眼,眼前的年輕人身上還穿着家居服,一看就是猝不及防從家裏追出來的,他點了點頭,“行,你上來吧。”
見沈方煜上車,他一邊踩油門一邊道:“追老婆啊?”
“不是……”
“那就是女朋友?”司機大哥話音裏帶着幾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調侃,“放心,沒什麽不好意思的,你大哥是過來人,我老婆脾氣也大,動不動就大半夜離家出走。”
沈方煜這會兒心裏亂的很,什麽漂亮話也說不出來,他有些勉強地對司機大哥笑了笑,遞過去兩百塊錢。
“不用,我又不是跑出租的,幫你個忙而已,”他擺擺手,“床頭吵架床尾和,能有什麽矛盾過不去的。”
大哥古道熱腸,本來是加了夜班打算回家,這會兒自認為遇到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沈方煜,說什麽也要給他追到前面那輛出租車。
江敘從後視鏡裏看見沈方煜上車時,就對司機道:“師傅,把後面那輛車甩開,他在追我。”
如果說沈方煜遇到的熱心腸大哥拿的是晚上八點半家庭倫理劇情感糾紛劇本,顯然江敘遇到的司機是個黑幫警匪港片愛好者,小個子的中二司機聞言眯了眯眼睛,望向江敘鄭重其事地承諾道:“你放心。”
然後一腳油門踩起來,轉瞬間就成了淩晨時分A城最炫的靓仔。
江敘讓巨大的後坐力一推,整個人都貼在了座椅上,眼瞅着司機師傅的車速始終壓在最高限速線上,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瘋狂變道,一次又一次穿進小巷,如此驚險刺激地穿越了好幾次,才問江敘,“你要去哪兒來着?”
江敘:“……”
寂靜的樓棟門口,午夜的燈光下,這位魂穿警匪片現場的司機一腳剎車踩停,把江敘送到了目的地。
他幫着江敘把行李箱搬下來,搓着手問:“我開的怎麽樣?”
江敘以為是要加錢的意思,準備去翻錢包,司機忙拒絕道:“我不收小費,”他這會兒因為腎上腺素飙升,看起來很興奮,“我就想知道……你覺得我開的怎麽樣?”
江敘不太能理解,為什麽這年頭打個車都能遇到和沈方煜一樣戲精上身的司機。
他艱難地平複着胃裏的翻江倒海,堪堪忍住了想吐的沖動,一言難盡地誇贊道:“開得很好,下次別開了。”
當江敘拖着行李箱踩進唐可家門的時候,沈方煜身旁的大哥正茫然地停在一條岔路口,他和沈方煜面面相觑半晌,然後說:“你可能追不到你老婆了……”
他一邊抓着頭發一邊道:“一直聽說A城的出租車彪悍,今天可總算是見識到了,”他問沈方煜:“你剛看清那車蹿去哪兒了嗎?”
沈方煜本來就有點迷糊,路上一模一樣的出租車又多,早在大哥跟丢前,他就已經分不清了。
“你要不猜猜你老婆會去哪兒?”大哥提示道:“你丈母娘家?”
饒是沈方煜否認了幾次,這位大哥依然堅持認為他是氣走了老婆,沈方煜懶得再跟他辯解,順着他道:“他父母不在A城。”
“兄弟姐妹呢?”
“他是獨生子女。”
“那就是小姐妹了?”大哥說:“你想想她有沒有什麽關系好的小姐妹?”
沈方煜緩緩吐出一口氣,搖下車窗,秋夜霜重,涼風灌進來,身體驟熱驟涼,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片刻之後,他撥通了唐可的電話。
鈴聲乍響,唐可看清了來電人,光速關掉了聲音,他掃了一眼浴室門,花灑的聲音很大,沒有停止的意思,他松了一口氣,拿着手機走到陽臺。
“沈方煜?”
“是我,”沈方煜說:“江敘是不是在你那兒?”
唐可沒回答他,先質問道:“上次你們倆還在我面前打太極,你老實告訴我,你現在是不是跟江敘住在一起?”
剛剛江敘一臉疲倦地拖着行李箱過來,他問什麽江敘都不開口,這會兒沈方煜一打電話,唐可就算再遲鈍也能猜出個十有八九了。
江敘一個人住,發生什麽大事,都不至于讓他提着行李箱往他這裏跑,除非他家裏還有別人。
上回産檢的時候他們倆的對話就怪怪的,今天這一出也算是坐實了唐可的猜測。
“江敘他是嫌日子過得太舒坦了,非要給自己找罪受嗎?”唐可莫名其妙道:“你到底是怎麽騙他讓你住進他家的?”
“先別說這個,”沈方煜說:“我能過來嗎,我想見見他。”
“你先回去吧,他去洗澡了,我一會兒問問他再回你。”
沈方煜知道江敘的脾氣,沒再多說,徒勞地挂了電話,而後對大哥說:“能麻煩你送我回去嗎?”
大哥看他一臉頹色,忍不住安慰道:“沒事兒,你好好道個歉,她愛你,總會原諒你的。”
沈方煜搖了搖頭,“大哥,我們真不是戀人,別說愛了,他估計……挺煩我,挺想擺脫我的。”
“那你是在追求她?”大哥問:“這咱可不興追求人追求到大半夜進人家女孩子家裏啊啊,這讓人家多不放心啊。”
“也不是,”沈方煜說:“我們就是同事,算是共同合作了……一個項目。”
他嘆了一口氣,“關系一直不好,他也不想和我合作,之前有點外力因素,不得不做這個項目,現在外力因素沒有了,他應該也打算散夥了。”
大概夜晚和一個八卦熱情的大哥是傾訴欲最好的催化劑,沈方煜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他竟然對一個陌生人說了這麽多。
大哥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他,一雙濃眉擰成了“川”字。
沈方煜覺得今晚自己說的有點多了,擺了擺手道:“我就是……”
“懂,大哥懂,”那大哥說:“就是你還想幹呗?”
沈方煜沒吭聲。
“他想散夥,你不想散,”大哥問:“就為這事兒吵的架?”
“也不算。”
“那你那同事為什麽氣成這樣?事情總有個原因?”
沈方煜想了想,“我說散夥,他就生氣了。”
“你這邏輯矛盾了呀,”大哥說:“你不是說你那同事想散夥嘛,那他生什麽氣?”
“是我說話不好聽,”沈方煜說:“冒犯他了。”
“哎小夥子,”大哥正色起來,“我總覺着你是當局者迷,大哥問你一句,你那同事有正兒八經跟你說過想散夥嗎?”
沈方煜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可散夥對他才是好事。”
“你又不是他,你怎麽知道他就覺得是好事了?”
“可他之前的态度也很堅決。”
“之前是之前,”大哥說:“我家那娃娃還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呢,天氣都能說變就變,人還不能變個想法了?”
他勸道:“你聽我一句,你先跟你同事道個歉,再好好問問他,到底要不要散夥?要是他真是要散夥就算了,如果不是啊,那你們就坦誠地說清楚,別猜來猜去的,好好的感情,猜多了也要鬧出誤會。”
大哥說的話沒毛病,但他不知道,那不是合作項目,而是一個孩子,所以江敘不可能不想散夥。
江敘有才華,也有他的抱負,他實現人生價值的方式不在生一堆孩子這件事上,孩子對他來說是負擔,是前行的阻礙,沈方煜知道自己不能在這件事情上自私。
但他實在是沒什麽精力再和一個陌生人解釋了。
車又開回了江敘的小區,沈方煜垂下眼,在座椅底下不動聲色地塞了兩百塊錢。
雖然大哥幫不上他,但他的好意沈方煜都感受到了,大半夜地拖着他來來回回并不輕松,他拉開車門,認真地感謝了一番大哥。
司機大哥目送着他的背影遠去,搖着頭嘆了口氣,“小年輕啊……就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