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胭脂一條街

正是中午下學時分,書院外歡聲笑語,男男女女好生是個熱鬧。

大燕王朝民風開放,女子在定親前亦可上學、宮選後還可入朝為筆墨女官,平日裏抛個頭露個面再是正常不過。因而這宜楓書院便被分做兩半,大門外是個偌大的空坪,供有錢人家停車落轎,進了門,往左是男學,學的是治國安邦、孔儒之道;往右是女課,教的是琴棋書畫、宮規女訓。

達官貴族最是講究個門當戶對、強強連手,因着男女混學,這書院無形中亦成了一個牽姻引緣的大好之地。女兒家的父母們巴不得将閨女打扮得美賽天仙,好勾引一門好夫婿;那公子家的亦恨不得娶一戶高門貴媳,好旺一旺家風。

因此每逢上課下學,書院門外擠擠攘攘便都是大馬小轎,少年們錦衣華服、談笑風生,小姐們紅粉綠裙、捂帕悄羞,都是花一般的年紀,你看她一眼,她回你一笑,保不準什麽時候便促成了一段姻緣。更何況能上學的女子大多家中不貧,衣着是上好的,皮膚也是幼嫩的,都不是下品。

當然,那最上品的還屬兵部尚書家的千金秦可喻。秦可喻正值十五芳華,柳葉眉紅櫻唇,皮膚吹彈可破,身材莞爾豐潤,一雙杏仁眼兒不笑自媚,讓人看一眼便勾去三魂七魄。她與花雲間是書院公認的的金童玉女,平日裏二人雖不怎麽說話,只大約得了雙方家庭的默許,因而便也做情侶相處。

這邊花雲間頂着他的傾城之貌,輕搖一把玉骨扇子悠悠然從書院飄出來,那廂秦可喻便朝他點了點頭,二人低低說着話,全然無視周圍一群紅男綠女羨煞的目光。

旁的少女們受了忽視,心中又酸又澀,方才死了心撇開視線去搜尋旁的心儀之人,卻又不敢光明正大的看,只是不近不遠的瞄着、偷看着,做戲一般。不梢片刻,便是連斷袖公子廖曉楓亦被一名花衣丫頭給“虜”了去。

當然,春香亦是有人等的——比如,大梧桐樹下的青布馬車旁,那個正吸溜吸溜啃着大肉包,滿嘴流油,手裏卻還拿着把肥雞腿的大胖妞。

“小姐你又吃,再讓寺春公子看到,更要不搭理你了。”那副餓了幾頓的可怖吃相連丫頭都看不下去了,撅着嘴兒嗔怪。

小姐卻不理她,朝天翻了個大白眼:“白癡!本小姐正要趁他來之前吃飽,待他來了方才有力氣同他裝淑女……”話才說到一半,卻見丫頭拼命戳着指頭使眼色,趕緊斜眼瞄了一瞄——石徑上一道青裳白褂正抱着書盒急匆匆往橋上趕……乖乖,真個是說曹操曹操到!

那肉包子趕緊“啪嗒”往地上一扔,兩手在丫鬟身上胡亂擦了一通,也不顧丫頭表情如何,端過她手中一籠豬頭肉風一般向橋頭沖了過來。

胸口處的傷口疼得厲害,春香正低着頭趕路,頭上方巾被小風吹得悉悉索索,她的臉色很有些蒼白。猛地前面卻剎出來一堵肉牆,生生吓得她腿軟。微怒擡起頭,卻看到一張滿面油光的小胖臉,那麽近地貼在她鼻尖,眉頭便皺了皺,退後開二步。

見春香比平日裏還要冷淡,胖妞于是覺得很受傷,扭捏着,很沮喪地垮了下巴。

胖妞是斐老将軍家的嫡孫女,門戶自是不比別人低,只她自小父母早逝,生得皮厚肉多,性子又粗劣,因而時常被衆人嘲笑。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才在衆男之中挑了硬件最次的春香——只因春香是書院男男女女裏唯一一個不曾嘲笑過她的男子,故而便芳心暗許,頻頻纏擾着她。

因見春香此刻臉色貌似不太好,知道他平日裏獨來獨往,不怎麽喜歡主動開口說話,趕緊挺胸收腹(如果還能收得起來的話),咳了咳嗓子嬌滴滴道:“寺春公子安好~~”

呃……春香覺得有點冷,腳下方向拐了個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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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妞急忙跟上,亦趕在春香前頭拐了個彎。她堵在路上,春香往左,她就端着豬頭肉往左;春香往右,她就端着豬頭肉往右。

這樣熱的天,那豬頭肉在陽光下波光粼粼,油兮兮的越發葷味兒厚重。

春香昨夜才在蘇淮河畔跳過河,這會兒本就發燒,直覺得想吐。只得停住步子,無奈嘆了口氣道:“玉環,你不是前日剛送過一腿烤肥羊?”

啊~!公子回話了。

斐玉環渾圓的臉蛋立時像鍍了一層彩虹,胖臉兒羞答答勾進脖子裏:“這廂卻是又過了兩日……奴家思慮,也該為公子換換口味了。”

嗓音嗲嗲好不矯情,口中說着,兩條眯眯眼很拼命地眨了眨,墊着腳尖将豬頭肉高高推至春香面前。

怕那豬頭肉一缽油全倒到身上,那會兒不用等血滲出來,亦被人發現了真身,春香無奈,只得忍着反胃啃了一口:“這卻是最後一次了。”

“嗯嗯,奴家下回絕不再送豬頭肉了!”玉環點着腦袋幸福得快要暈厥,臉上紅暈更甚,心中已然打定主意,下回要送就要送一大只香膩的烤乳豬才行……

不遠處胖子梁阿富看得血脈噴張,那玉環可是他一早就相中了的媳婦,可惡寺春這小子一來,立刻就将美人之心奪了去,可惱可恨!袖管早已是撸得高高了,咬牙切齒道:“花兄!那小白臉他搶我媳婦,且讓我前去狠狠揍他一揍!”

花雲間攔住他,眯着鳳眸遠遠地瞥着,因見橋上二人走遠,方才收回目光冷笑道:“不急,一個土包罷了,明天晚上有得他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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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淮河乃是千百年來江南有名的紅伶粉倌之地,河寬兩丈許,兩岸春花香舫、綠柳成蔭,道不出的美景宜人。

也是好笑,臨康城這樣大的一個繁華京都,大人們偏偏将官學建于這一簇煙花青樓的對面。偌大個蘇淮河畔,一邊是書香聖賢,另一邊是妓-院倌坊,中間再連着一座精雕木拱橋,一清一濁不近不遠的相望着。待到了這萬欲蘇醒的春末時節,兩岸花絮翩飛,朗朗書聲摻雜着嬌娘低笑戚戚,橋下洗衣的女兒薄裳赤足、粉肌藕臂,擡頭低頭間風情掩藏不住,好生撩人魂魄。

“喲~,官人您來呀~”

“哧哧~,官人你久久不來,也不知體諒奴家苦悶~,快快上來則個~~”

自古青樓之地,一天之中唯上午生意最為慘淡,到了傍晚将近,那客人們才能漸漸多起來。這會兒天氣熱得難受,二樓精雕細琢的一條條長廊上便熙熙攘攘全是紅花綠裙。姑娘們在房中呆不住,半敞薄衫撥拉着帕子,沖樓下路過的學子們頻頻勾引;見人擡頭傻看,她們便又捂着帕子“咯咯”地笑。

從來美人愛書生,尤是那狐媚妖精女子,更是喜歡勾引聖賢,不然古書上何來那麽多聊齋豔聞?只是這條街的窯-姐兒可不便宜,一般的書生還當真開銷不起。

春香低着頭在街上走路,一襲素色長裳清逸翩翩,少不得引來熟識的姐兒調侃。她從有記憶起,便是在這條香粉街上長大,自小男兒裝扮,如今年歲漸長、身量拔高,清秀俊逸的,平日裏對人又冷淡,任你怎麽勾引也不心動,自是越發惹得女人們心中貪慕不已。

這會兒沒有生意,幾個老鸨圍坐在街邊木桌子上打牌,見着春香兩手環書飄過去,煙筒裏“吧嗒”吐出來一縷長煙:“這小哥兒如今越來越俊了,可惜生錯了身子,若是個女兒,老身立刻将他收了去。”

“得~,你不想收,多的是人家想要呢!就他那個不長進的娘,怕是巴不得将他捧成一朵紅倌兒,好替自己還一些賭債……啧啧,偏偏是個只會讀書的榆木疙瘩~~你瞧他走路那無根的步子,哪有半分男兒模樣?”

“可不就是!天生的沒骨頭,将來怕是與那賤婦也是一般角色。我可聽說那女人這兩日又被賭坊押了去……天爺,足足一千三百九十兩銀子呢!就她那副破身子,這次怕沒有人再肯将她贖出來喽~~”旁的兩名嬷嬷便應合着,兩雙眼睛齊齊瞟着春香的後背,好似非要将她的身子骨兒看穿。

百花樓家的老鸨黃孔雀也憋不住了,嗓子故意揚起來老高:“得,只怕她這會兒還快活着不肯回來吶~~!不是我在背地裏頭說她潘冬月的不是,那賤婦平日裏十天半月也沒有人點她,怕不是巴不得被一群爺兒抓去才是!我可是聽人說~~那張二下頭的玩意,聽說足足有這麽大……”她說着,又将拳頭握起來比了比大小,見衆嬷嬷瞪着老眼個個一副驚詫模樣,便率先捂嘴嘎嘎大笑起來。

“哧哧,你個老不正經~~真個有這般大麼?不把人撐死才怪!”

“嗨,也不知她那個傻兒子到底是和誰生出來的,我還聽人說……”

那後面的話便越來越不堪入耳了。春香本是勾着頭不理不睬,左右潘冬月這些年的名聲也确實糟糕到了底,龌龊的八卦她早已聽出了老繭,只這會兒一聽到百花樓當家的聲音,一顆心便提了起來,當下趕緊暗暗加快了步子往回趕。

然而可沒有這麽容易。

“站住~~”本在戚戚笑着的老鸨,一張孔雀臉猛地剎住了車,嗓音陰陰的喝住了她。

完了,這下是走不了了。春香弱弱地轉過頭,彎腰作了一個輕揖,眼裏浮出一抹偶遇的訝然:“呃,黃媽媽安好~~”

卻依舊一副不慌不急的慣常模樣。

“嗤。”老鸨鼻腔裏冷冷哼了哼。她名叫黃孔雀,因那張時常畫得五顏六色的老臉而得名。

哼完了,擺足了架勢,方才吸了口細長煙筒陰陽怪氣道:“方才的話你怕是也聽到了,不用給老身裝傻充愣~~我說,你娘如今被賭坊張二抓了去,幾日不見放回來。你說的五日期限,今日太陽落山便到期,那欠下的十五個月另九天房租夥食柴火費與管理費還有利息,你準備是什麽時候還?若是依舊不還,東西我便扔了去。”

說着,也不待春香開口解釋,便沖百花樓門口指了指。

“啊,這個……”春香順着視線撇頭一看,那漆得姹紫嫣紅的大門外,果然放着小小一堆爛行李。倒好,只有兩床被子和三個破木臉盆,旁的首飾衣裳全都不見了。

烈烈陽光下,她那傻子弟弟潘一毛歪坐在行李旁,清秀的小臉蛋上淚漬斑駁,怕是已經哭了不知道多久,小肩膀一抖一抖的,可憐極了。旁邊幾個已經賣不動的元老級老姑娘們一臉解氣的攏在一旁笑,誰也不肯上前将一毛拉上一拉。

春香生氣起來。想到昨夜那跳河之舉,忽生出一縷負罪感:便是恨極了潘冬月那個老女人,這弟弟也是個無辜的呀。

想了想,糾結了一夜的主意忽然便定了下來,口氣再不似先前那般客氣:“媽媽勿要如此絕情相逼,左右潘冬月她早些年也不是不曾替你賺過銀子。欠你的,日落後小生定然先奉上一百兩,其餘的,七日內交齊……”

“若是交不齊……”老鸨陰陰地剔着牙。

“若是交不齊,就按你說的賣去倌坊,随你處置。”春香冷聲打斷,清秀的眉眼定定凝着她,不錯分毫。

老鸨這才笑起來,孔雀臉上的嫌棄頓時又化做慣常的粘膩:“呵呵,好!還是寺春哥兒痛快~~~如此你的行李我便繼續放着,幾時你拿了銀子回來,我便将屋子的鑰匙交給你。”

“好。”春香笑着拱了拱手,一道青裳拂過,再不肯搭理衆人。

那廂潘一毛見到姐姐,趕緊可憐兮兮擦着眼淚奔了過來。潘一毛今年才不到六歲,比春香足足小了十年,生得自是極俊俏的,只可惜月子裏發了次燒,又無錢抓藥,方才變成了如今木呆呆的模樣。

春香從袖中掏出白帕,小心替弟弟拭淨了眼淚,又掏出幾個銅板買了餅子喂他,方才急急拐進了小巷,尋了那賺銀子的暗處去。

賺銀子的地方在這煙花粉巷的末了之處,門前兩棵大柳樹,将那一間書屋遮掩得只剩下中間的一片小窄門,若非她已經熟門熟路,一般人還難能尋見。

此刻柳樹下正卧着一把躺椅,那躺椅上癱着一個中年風韻婦人,潤白的雙手搖着大蒲扇,雙眸半阖,酥胸起伏,似是睡得正香。

春香理了理衣裳,輕步邁過去。面色清清冷冷的,作了一揖:“老板娘。”

那婦人的眼皮兒便動了動,卻是不肯睜開。

……知道她是故意做出如此刁難做派,若是放在往常,春香早已是拂袖甩手走開。然而終究五鬥米折了人腰,如今卻是換作自己求她了。

春香捺住心氣兒,繼續沉着聲喚了一句:“二娘姐姐。”

……

“哧,這會兒倒是學得嘴乖了。”好一會兒,那婦人一直撅着的豔紅嘴唇方才咧了開來。

一雙向上勾着的狐貍眼睜開,挑剔而不耐地掃着春香,擺出一副受寵若驚模樣:“喲~這不是懷無色,懷大公子麼?不是說金盆洗手,再不肯畫我這些下作淫-圖了,怎的今日又來賞臉?……可是你那賭鬼老娘又欠了銀子,來我這兒尋活路了?”

春香咬了咬牙,知道自己這會兒志短,只得道:“是。”心中更加恨極了那不争氣的潘冬月,攬緊懷中書盒,跟着那婦人進了書屋暗道。

江南怪才“懷無色”,擅長臨摹古時春宮舊畫,雖無人見過他真顏,然而經他之手臨摹出的畫作,卻堪堪比那原畫還要撩撥人心多少倍。他的畫,可不是輕易能夠買得到。可是誰又知,那閉着眼睛都能描出一幅幅宮-色-淫-歡的人兒,卻原是個連男歡女愛的滋味都未曾嘗試過的春閨女子呢?

作者有話要說:(>^ω^<)喵~~章節補全啦~~謝謝嘻哈小海豚滴地雷,一開坑就收到乃的地雷,表是好驚喜,還有親們的留言和收藏支持,群撲倒麽麽噠~(@^_^@)~于是,勤快更新是王道,吼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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