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如夢繁花
春日的天氣恍如嬰兒小臉,昨日還是晴空萬裏,今日卻下起了綿綿細雨,陰涼涼好似深秋天。
香粉街兩側密密茬茬擠滿了觀望的男人女人,今日是花家少爺出殡的日子,按當地風俗,他的魂兒原是落在了柳下書屋,領路的神婆便要在上路前将他的魂兒叫上,好引他入那黃泉正道。
春香倚在二樓觀看,看底下一片麻衣攘攘,哭做一團,她的心便也跟着亂糟糟成一團。
人群中間一名中年男子攙着瘦弱美婦,滿面凄哀,分不清到底是雨水還是老淚,只見得雙腿無力、幾欲往地上癱去……那應就是他的父母了。
她原是見過他家大人的。那少年第一次見到她時,便雙目放光,好似狐貍逮到了獵物,竟惡作劇将她生生吓進了大水潭,險些一條小命都要被他喪去;花家夫人正巧路過,便拎着花雲間上來堪堪道了個歉。那少年何其清傲,怎肯給一個妓-女之子彎腰?二人的梁子自此便越結越大,直鬧成了現在這般。
然而不過幾日之間,昔日光彩照人的美婦卻堪堪老成了這樣。
“天爺兒……可憐、可憐我苦命的小孫兒啊……”
“阿間……我的間兒……”
“嗚嗚……少爺……”
神婆收好了魂靈,出殡的隊伍蠕動起來,哭聲漸大。慣常香粉綠裙的街心漫天飛舞着發黃冥紙,好不凄涼。
春香揉了揉發酸的眼睛,看到拐角處梁阿富咬牙切齒比過來的手勢。他說:“潘寺春,你欠了花兄一條命!”
一條命啊……
春香的心便顫了一顫,不敢再接着看下去,趕緊扶着額頭回了房。
她是膽怯的。沒有勇氣走下去告訴他們:哦,那天夜裏我原與他在一起。
一毛蠕着步子跟在身後走進,惴惴地遞來一只長物。
春香狐疑地接在手裏看,卻是一柄手掌長的小劍鞘,通身呈古舊黃銅色,精雕細琢,鞘口還鑲着三角形的半塊上等墨玉,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之物,便擡頭問道:“哪裏拿來的東西?趕緊送還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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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毛不肯接,只用小手指了指那柳下書屋的方向:“我在那裏撿的……他是個壞人。”
他?……他是誰?
春香凝了眉頭,只還不及問清,那廂潘冬月已經搖着扇子擺着腰兒進來了。
“喲~,又收了哪家公子的定情信物?”潘冬月挑了挑眉毛在梳妝臺前坐下。一毛最是心懼與娘親親近,抿着嘴角一溜煙跑下樓去。
春香瞪了一眼,自滿腹狐疑地将那劍鞘收起。
夜裏頭又偷偷去了一趟柳下書屋的廢墟,一場大火已然将地下室燒出來一個大坑,暗格的牆斜斜歪倒在一側,熏得黑壓壓一片,絲毫無了當日春-光-旖-旎的暧昧情形。
想到那絕色少年一個人萋萋的倒在大火中掙紮,那般一個花樣的年紀,卻孤寥寥被燒成了半焦……以他睚眦必報的性子,怕是死前還在咬牙切齒地恨着自己吧……一時脊背陰涼涼的,只覺人生如夢輕易破碎,回來便堪堪病了一場。
這一病就又去了好幾日。
——*——*——
花家大宅還是一如既往的氣派着,高門巨獅,紅牆璃瓦,然而門前人影稀廖,卻遠無了昔日的熱鬧。
“潘公子請随我來。”小丫頭對着一襲書生打扮的春香福了福身子。
那廂春香便收起眼神,随在她後頭走了進去。
堂廳裏當中的八仙椅上慵着一名白發老婦,見得春香來,一雙炯炯雙目便将她細細打量。
春香被看得心慌,不知她将自己請來用意何如,好一會這才想起來還忘了作揖,便淺淺躬了躬身:“見過老夫人。”
一襲淡竹色長裳晃晃蕩蕩,這丫頭原也瘦了許多。
“坐吧。”花奶奶便将眼神收起,對着身旁的兩丫頭吩咐道:“快去給公子上茶。”
“是。”似玉是個老實的性子,勾着腦袋去了。
氣得如花豁嘴兒罵開:“老太太何必還要對他客氣?這般害人的妖精,直接一棍子打個半死,再擡到街上扔了便是!”
春香心裏頭沒有底氣,只對着如花又作了一揖,還是那慣常的一副書生隐忍模樣。
老太太便叱責道:“夠了,這裏沒有你們什麽事,出去便是。”
眼看着如花似玉走遠,這才對着春香淡淡一笑:“讓姑娘見笑了。阿間自小待人随性率真,最得全家上下喜歡,尤是這兩丫頭平日裏被慣得毫無規矩,如今這番突然一去,也由不得大夥兒心裏頭難受。”
她竟是叫她姑娘?
春香心裏頭猛然咯噔一跳,自小的男兒打扮,又因着發育延緩,此生還是第一次被人這樣揭穿。
一時雙手在袖子裏絞着,不知該如何作答。憋了半日,只憋出來一句:“對不起。”
“呵呵,這三個字如今說出來又有何意?……姑娘你莫要慌張,今日來原是因着有一些東西要給你。”老太太的笑容微微一滞,強裝出來的鎮定終于抹上一縷哀傷。
“你随我來。”她低聲說。拄着拐杖顫微微行往後院方向去。
一路亭臺閣樓,去的卻是一處僻雅小院,門前種着兩顆玉蘭樹,往門檻邁進,左側是一片兒小竹林,右側亦是大小花壇盆栽,滿院子的花花草草。
便是此刻老太太還未開口說話,春香已經隐隐猜到來的是誰的住所了……難怪他一身說不出的淡草香兒,想不到那樣一個惡劣的纨绔少年,私下卻原來是個喜愛綠植的清靜之人……
許是看出春香心中思想,老太太便道:“我家阿間生來便尤是喜愛花花草草,只幼年時因着容貌時常被人笑成是女子,再大了便刻意作了一副頑劣模樣……唉,若非是如此,也不會落得個……”揣着滿腹惆悵,邊說邊踱步入了屋中。
屋中清掃得一塵不染,兩名守院的仆役見得老太太揮手,哈了哈腰趕緊走出門去。
老太太打開床前櫃子,取出來一個不大不小的錦盒:“你必然猜測我怎看穿你的身份,然而若非阿間屋中存的這些,我怕是到了什麽時候也不知他原是愛上了一個女子。”
将那錦盒遞至春香眸下。
春香接在手中一看,卻盡是些自己丢失掉的零零散散小玩意兒——磨得黝黑發亮的硯臺、不知何時遺失的随身帕子、還有一本原看得入迷的話本小說……将那書封翻開,第一頁卻是一幅青絲輕绾、明眸善睐的清秀少女,模樣好生熟悉,春香每日夜間沐浴便能在銅鏡中看到……他畫的竟然是着了女裝的自己。
頁尾配着那少年一行清秀字體:潘寺春,爺定要讓你生不如死。
好不熟悉的一句話,看得春香心中一悸。原來所有不見了的,都是被他“撿”去。
再往下便是那貼身帶了一十五年的女兒香囊,已然被燒得焦黑,将它輕輕一扯,一大片便化成了沫兒。然而裏頭裝着的卻不是那枚紫玉,乃是一枝鑲了暖玉的雕花小簪。
“這是在那書屋裏找到的,應是他想要當晚送與姑娘将姻緣定下……花家祖上傳下來的定情信物,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卻被他竊了去。那日仵作找到他時,半個身子都黑焦了,衣裳也穿得亂七八糟,定是來不及穿衣便窒息在裏頭……唉,姑娘你也真是狠心,怎的出來時不将他一并叫上……”老太太斂下眉目,扶着春香的手在床頭坐下。她苦苦撐着泰然淡定之容,然而最後一句卻出賣了她的內心……是啊,怎麽能不怪這丫頭呢?若非她将孫兒迷了真心,又如何會生出如今這番變故?
哽了哽嗓子又道:“阿間是我從小帶大的嫡孫兒,他的性子我最是了解。自小生來體寒,這一世從未被我和他娘動過一根手指頭兒,便是他爹偶然打了他,也要被我好一頓兇惡;然而卻因着你屢屢受了重傷、為着你不知在院子裏頭被他爹罰跪了幾次……他原是真心喜歡你,嘴上不肯承認,怕承認了讓你笑話,便只是裝出一副厭惡模樣欺着你、惹着你将他關注;夜裏頭做夢,丫頭們卻只聽得他頻頻喊你的名字……唉,怪只怪我們大人,如何偏偏要逼他将姻緣摻入官場紛争,不然也不至于……”
想到當日找到屍骸時見到的不忍一幕,幾滴老淚又潸潸然滴了下來:“雖知此刻說這樣的話無了意義,然而若阿間當日對姑娘行了不該之事,如今人去樓空,他亦為自己的不義将一條性命抵了去。若昔日有什麽恩怨,懇請姑娘也一并勾了吧。”
說着便從懷中掏出來一紙銀票,輕輕往春香手心塞去:“原本聽坊間議論,還以為姑娘你當真是個不懂規矩的青倌兒。今日見了你,卻原是個好性子的姑娘家家……如若不然,我家阿間也不會心心念念着你就是不肯放。這些……姑娘若不嫌少便拿去,将你娘的債務還了,好好尋一戶好人家,再不要委屈自己。”
春香被老太太一番長話說得心中思緒淩亂,一忽而是少年痛中含笑的耿耿誓言:“別出聲……我會對你負責的!”
一忽而是老婦話中帶責的蒼老嗓音:“唉,姑娘你也真是狠心,怎的出來時不将阿間一并叫上?
一忽而又化作一具半焦的少年屍骸……
那一紙銀票蜷在掌心裏便灼得人胸中發苦,瞅着老太太發絲斑白的憔悴模樣,這會兒連她都分不出到底誰錯誰對了。
他不該将她下藥欺負,她便不會将他推昏在地;或者她若不一時腦熱,将他畫做無能之輩,他就不會越發急了心思,尋自己報複……
錯了,一開始她就不該在河邊尋死,這樣後面的一切便不會發生……
真個是說不清的孽緣,怎的去便去了,那影子倒變得越發清晰起來,日日折磨得人不得安寧?
出暗格前,花雲間昏昏欲沉的絕色容顏又浮現在眼前,噩夢一般揪着,如何掙都掙不脫。其實到了現在春香也不能理解,怎的一場大火說來就來?她倒是不記得自己出來後是否将暗格的門兒鎖起,如若是未鎖,那麽救火的人就不該看不到他;如若是鎖了,那麽既然花雲間後來還有力氣将衣裳穿至一半,怎的卻沒有力氣呼救……難道之後又有人進去過不成?
好亂啊……可惜人都已燒成半焦,如今又入了土,卻如何查起。
春香抿了抿幹澀的唇兒,将東西一并推回:“對不起……過去的我已經決定忘記了。”
作者有話要說:喵。。。羞答答厚臉皮頂大鍋蓋貓出來更新了。。。猜猜花雲間下一次以何種身份粗線(~ o ~)~z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