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惡人之相

錦泰宮裏香薰袅袅,淑妃娘娘宛如夢正慵懶靠坐在美人椅上,白潤的手臂輕拖着腮,腦袋裏盡都是春香那一張略帶蒼白的小臉——那是一張承襲了自己一半姿色的臉蛋。至于另一半像誰,別人不了解,她卻知道得比誰都清楚。

這樣想着,她心裏頭就越發不舒服起來。她想,總要想個辦法将那幾個累贅快快逼走,走得越遠越好,否則時間長了,不定生出什麽事端來。

“踏、踏,”薄薄紗簾後忽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三殿下。”有小宮女怯怯的嗓音響起。

宛如夢蠕了蠕身子。她對趙墨是沒什麽特別印象的,然而也知道這位皇子不得聖上喜歡。

難道是存心想着要巴結自己嚒?哼,她才懶得管這些争權奪勢的閑事。

宛如夢的行為就有些怠慢。

趙墨進來,隔着簾子行了禮:“兒臣前來看望淑妃娘娘。”他的嗓音不急不緩,聲音裏帶着淳淳的笑意,很是恭敬。

燕皇這輩子只得了三子,大皇子趙研為人沉默內斂,很是正直,少有同後宮妃子交道;小皇子又才出生不滿周歲,因而這錦泰宮裏平日裏可少有晚輩來訪。

宛如夢模糊地掃了一眼,心裏頭猜度着趙墨的用意,懶懶地挑着熏香道:“免禮~~都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殿下有什麽事兒就直說吧。”

趙墨也不惱她的怠慢,反正這些年人們的冷嘲熱諷他都早已習慣了,他的世界原就是如此。便從懷中掏出一方錦盒,呵呵笑着道:“時常聽父皇誇淑妃體貼仁厚,這些年兒臣一直在外,也未能孝敬。聽說娘娘前些日受了驚吓,兒臣便特特送來這塊西域暖玉,這暖玉最是護心安神,收驚效果十分之好。”說着便将錦盒向宮女遞去,微微笑着,再不言語。

宛如夢打開錦盒看了看,倒果真是一塊難得的好玉,正不知他到底用意何在,然而一低頭,卻見盒子底下躺着一枚翡翠耳環,頓時就愣住了。

該死的,這是聖上前些日子從色目國的貢品中特特挑出來賞與自己的,不料那次去百花樓裏弄丢了一只,怎的竟被他撿了去?

宛如夢暗暗有些慌亂,沖幾名宮人揮揮手,讓人都退出去。

又擠出笑臉道:“喲,那天逛花園時丢了,沒想竟是被殿下拾去,這要怎麽感謝殿下才好呢?”

趙墨洞悉清明,低頭作揖,緩緩回道:“兒臣當日在百花樓,因恰恰聽到娘娘與舊人交談,不好進去打擾,遂就在門外站了一陣,正好撿了這只耳環……一點點小事不敢妄自邀功,至于怎麽感謝,那就全看淑妃心意了~~”說完了,意味深長的挑着眉,嘴角噙着一絲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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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可不見他平日裏的一點兒內斂,怎的卻像狐貍一只?

該死的,竟然背一個二十出頭的毛孩子要挾。

宛如夢心裏頭又恨又惱,不過她這麽多年後宮風風雨雨,卻也不是那麽好讓人糊弄的。當下便假意聽不懂裏頭的意思,做出一副憤憤模樣:“這是什麽意思?本宮日日在宮裏頭窩着,幾時出過宮了?殿下有什麽話就直說,不要和本宮繞彎子。”

趙墨湊近道:“自然聽到了某些不該聽的。然後……想求娘娘幫着辦點兒小事罷了。”

“哼,無憑無據,你憑什麽要挾我。”淑妃冷了臉色。

“呵呵,證據肯定是有的的。兒臣說的雖無人肯信,然而若是她本人站到皇上面前,兩廂一比對,娘娘你猜父皇他是信還是不信~?”

想到那見錢眼開、胸大無腦的小師妹,宛如夢心中稍寬,很不屑地叱了一聲道:“若是如此,那本宮就請殿下老實收回那份心吧。她那樣的人,若想要榮華富貴,這些年早尋了各種借口混進宮來了,何用等到如今半老徐娘?……不過就是想氣氣我,好消了這些年的怨氣罷,如今既得了我的銀子,自然是不會來的。殿下倒是低估我們姐妹的情義了,她再是恨我,還不是将那丫頭養大?”

宛如夢這廂自圓自說着,連自己也覺得潘冬月其實構不成威脅,心中又生出些許得意。

“是嚒~?她是不願進宮的,不過,如果連她的寶貝兒子都被娘娘你弄廢了,那應該就未必了吧?”趙墨勾唇暖暖一笑,俯下-身貼近宛如夢的耳畔:“……欺君之罪是要死的,何況你頂着他人的名義妄得了父皇多年的寵愛,只怕父皇一翻臉比平時更加殘酷才是~~”

俊朗的年輕皇子吐氣如蘭,然而宛如夢卻全然無了悸動的心思,她的雙頰刷的白了,雙手抓着座沿:“你……殿下這是什麽意思!”

趙墨冷了聲音:“還要我說得更直白些嗎?他的兒子被你綁架了。”

“呸……血口噴人,栽贓陷害!你這麽做到底想要做什麽?”淑妃騰地站起身子,她不過只希望她們幾人遠遠離了自己視線罷,倒并不想真的将潘冬月置于死地。

“呵呵,不做什麽。兒臣這麽做可是為了幫助淑妃娘娘……你想啊,皇上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你沒有為皇上生育一子,又這樣得他的喜歡,最終的結果是什麽?不是殉葬那也是要出家的……出家?你這樣的人,舍得出家麽?你若是舍得,當年便不會冒名欺君了。”

趙墨雙眸炯炯,笑意潋滟,端端一個溫文爾雅的年輕才俊。又道:“與其如此,不若如今助我得了皇位,等到來日我江山美人都已在手,我敬你是我的岳母,還可保你一世榮華……你看呢?”

那笑容明明親和溫暖,卻讓宛如夢害怕,趙墨說的,她又豈止想過千百回?

“我要考慮考慮……”宛如夢長吸了一口氣。

“你沒有考慮的餘地了,那傻小子我只命人留三日,三日之後是死是活,可就全看娘娘您這兒的舉動了~~衛娘娘宮裏的我已着人放好,淑妃如今要做的,便只須将這一包東西放至賢妃娘娘宮中便可。”趙墨從袖中抖出一物,徐徐走到紗簾外,低沉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宛如夢握着桌上層層纏裹的小布條兒,不用打開都知道裏頭藏着的是什麽——當今聖上最恨的便是巫盅邪物,既然要自己将這詛咒的小人扔進花娘娘宮裏,那衛家生的小皇子怕就是性命不保了……

哼,哼哼,好個一箭三雕的狠毒招數。一氣攪了兩個皇子,還拉了自己下水,沒想到這趙老三平日裏笑容端端,卻原來是個如此卑鄙之人。

宛如夢只覺得渾身虛浮,脫力癱坐在身後的靠椅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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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街上人來人往,叫賣聲、吆喝聲此起彼伏。花雲間牽着瘦馬穿梭在人群之中,想到一會兒家中三老見到自己時的模樣,繃了幾月的心弦難得放松許多,眉眼間也帶起淡淡的笑意。

他是自小從未出過遠門的,小時候身體不好,難得和書童去了郊外的一處景致,回來時就見母親已哭得淚水連連;如今失蹤了近四月,怕是一會兒見到自己,那三個老的都不知道到底是該哭還是該笑了……也許,他那嚴肅的老爹會立刻抓起一只掃帚,又從他的肩膀上狠狠打下來吧?然後他的花奶奶就要沖上前唠叨了,接着他的母親又要被吓暈過去……呃,一家子鬧哄哄,好生是個熱鬧。

為了表示對家中大人們由衷的歉意,這兩日他已經豁出面子從阿佑處賒了不少銀子,買了三份精貴的狐裘。當然,還有另一份象牙首飾……不過他現在還沒有想好到底要送與誰。反正不是那個讨厭的惡女。

這時候的少年,俨然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麽,修長清逸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着,步履之輕快,惱得身後的阿佑連連叨叨。

“慢點慢點,你走得這麽快,莫非是想趁亂跑走,賴了銀子不還?”阿佑拉着馬,惱火地拍去身邊一只鹹豬手。

“嘁,本少爺豈是那騙女人銀子不還的白臉無賴?一會兒連本帶利,一分都不少還你!”花雲間挑着眉,嘴上雖不屑着,卻掩不住鳳眸裏的一縷得意。

這樣的笑容……看得阿佑都有些癡了。晃了晃腦袋,那惆悵又生了出來——人家府中藏着嬌氣美妾,就算長得再好看,又和自己沒關系。

“哼,四分的利息,少還本姑娘一厘,本姑娘都不輕饒你!”阿佑恨恨地嘟着小嘴。

花雲間再懶得理她。這樣嬌滴滴的小公主可不是他的菜。

正說着,已到了花府門口。

花家因着家中富貴,又有宮中的後臺,門第很是之高。左右兩座威武石獅,中間九個大理石臺階,徐徐往上便是漆紅的大門。因着正值盛夏,府內的綠樹高枝從牆內探出,好一派生機盎然。

“哇,這真的是你的家嗎?”阿佑眨眨眼睛,見花雲間嘴角勾起笑意,又瞥了瞥嘴假意不屑道:“不過也就是這樣而已嘛,等還了我銀子才信你!”

“哼,你這純粹是嫉妒。”花雲間将馬扔下,詫異昔日人進人出的門前如何空無一人,心中焦急,幾步走上臺階。

然而還不及他嚷着開門,俊容上的笑意卻已經蕩然無存——那漆紅的大門前交叉着的白條是什麽?

封了嗎?……該死的,誰人竟敢封堂堂皇親國戚的府邸?!

奈何橋上孟婆的話忽幽幽浮上腦海,猶記得她說過:“回去吧。你的父母和家人乃是你前世救過的鄉民,原就是為了撫養你而報恩而來。你此番回去,若是有什麽不同,看淡了便好。”

彼時不知其中含義,也未去細加揣摩,然而此刻心中卻騰地湧起強烈不安,擡手便要去扯那晃人心弦的難看封條。

側門處忽閃出一個守門小吏,是個五十餘歲的外鄉老頭,擡手就将花雲間雙手擋住:“不可不可,公子不可。這是官府的封條,輕易撕不得!”

“呃……”阿佑跟了過來,聞言聳聳肩,好似早已經猜到似的,俨然将花雲間當做一個騙子看待。

花雲間卻沒了心思同她計較,心中震驚,雙手攥緊小吏手腕:“你說的這是什麽意思?如何我堂堂花家卻被官府上了封條?我爹娘呢?我姑母又豈回坐視不管?!”

“你、你、你……你是……”老頭兒被晃得頭暈,手指頭對着眼前的絕色少年,好半天了卻說不出一句整話。

花家老小死得蹊跷,京城裏但凡知道些的衙吏都不願意前來守府,見他是個外鄉來的窮老漢,無以謀生,便幹脆花錢雇了他這個不吉利的差使。因被花雲間問得緊了,只得斷斷續續将聽到的小道消息徐徐講給他聽:“……就是這樣了。花老爺因着少爺早逝,惹了接下來的這一樁子事兒,那熏香又正好被孕中的兩位妃子用了,滑了龍胎……換作是誰,連失二子都受不了的呀,也實在怪不得皇上龍顏大怒……唉,一環扣一環的,都是命啊。若早知少爺你還活着,怕是也不會這般沒落……命啊,都是命,逃不過喲。聽說當日老爺太太的身子從牢裏擡出來,都已經腐得不成樣子了……”

老漢絮絮叨叨的,本來還要繼續感嘆,一擡頭瞥見少年傾城容顏上那一副與年齡毫不相符的陰厲,又吓得再不敢繼續說下去。

阿佑這一路與花雲間同行,打打鬧鬧磕磕碰碰的,亦從未見他如此刻這般周身一股森幽之氣。見他雙眉緊鎖,雙拳緊攥,心中憐惜,嘴上卻又不敢多說什麽,只難得的放低了聲音道:“喂,別這樣瞪着老人家看,要把人吓死啊?”

花雲間這才有些醒轉,鳳眸冷清清地凝了阿佑一眼,語氣少見的低沉:“哼,你……再借我幾兩銀子。”伸出手,瞥過頭去不肯看人。

從來倨傲的少年,誰能知他此刻心中的掙紮?這一路上即便與阿佑嬉笑打鬧,更甚至厚顏問她借了高額銀子,皆是因為心中有底氣,來日必然能通通還回去,将自己的面子漂漂亮亮的賺回來。怎知道,方才還信誓旦旦着、萬般憧憬着,此刻卻已然成了身無分文、無家可歸的喪假之犬。

真個是人生如夢,富貴榮華只在旦夕之間。

阿佑不敢再說話,默默從懷中摸出幾兩銀子放至少年微微顫抖的手心。又怕太少,趕緊又要再掏。

花雲間卻已将手收了回去,看也不看她便擦肩而過:“欠你的,過些日子定然分文不少還給你。我花雲間,從來說道做到。”

從來不求人的性子,到了這時候還要支撐着他骨子裏的硬氣。将銀子拍在老漢的胸口:“走,帶我去看看他們的墓地。”

老漢顫顫地将銀子接過,許是被眼前絕色少年陰鸷而又潸然的罕見表情吓着,也不及去看那分量,忙颠着老腿往城西方向走去。

花雲間疾步随在後頭,默默牽着馬一路再未說過一句話。腦海中一忽兒是斷橋前孟婆的叨叨叮囑,一忽兒是老漢連連的嘆息,短短十七年的人生一幕幕自腦海中晃過,從嗷嗷待哺的小兒、蹒跚學步的孩童,再到調皮頑劣的少年,他的每一步成長都伴随着家人們的喜怒哀樂。嚴謹的父親、溫潤的母親,還有剛烈随性的祖母,他們寵愛他、放任他,讓他過了十七年無憂無慮的人間生活。如今他成人了,他們卻去了,便果然是孟婆所說的報恩,他亦不可能不為之動情。更何況他前兩世那般凄苦等待,這一世的暖暖親情越顯得彌足珍貴。

然而即便是入了死牢,除非是中了內毒,否則根本不可能由着犯人爛成腐屍了才從牢裏拉出來;更何況以父親那般公私分明的性子,又豈會容得了底下人将貢物偷換?

想到這兒,當日暗格前趙墨一臉猙獰的笑容猛地浮上眼前,他說:“所有與你有關的,我都要讓他在世界上消失……”

少年的寬肩不由顫了一顫,暗暗咬緊牙關:趙墨……若果然是你,便不怪我将這三生三世的舊賬一筆筆算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啦,(*^__^*) 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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