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東緝事廠。

圓圓的明月高懸在漆黑的夜空中,散發出皎潔的光芒,不僅月亮周圍的一圈天幕被染上了白玉般的光澤,就連緝事廠的屋頂似乎都沐浴在了一層淡淡的銀光裏。

杜錦中站在梅香苑中庭內的小石子路上,雙手背負在身後,仰頭望着夜空中的景色。

督主大人腳下的小石子路,俱是用顆顆圓潤的鵝卵石鋪成,形狀不甚規則。若是在小路上久站,必會感到腳板疼痛。

順着石子路往後延伸,正對着的是杜錦中的房門,這二處之間由三五級低矮的臺階連接着,秉筆太監秦臻正低眉垂手,立在從下往上數的第三級石階上。

督主已經在這兒站了許久,久到秦秉筆也不知道到底有多長時間。

此刻,秦臻已感到自己的雙膝和腳底有些微麻痛,卻又不敢亂動。要是誰在督主大人面前失了規矩,準得進緝事廠的牢房裏再好好學學小太監們學的玩意兒。

話說回來,自打他升了秉筆太監,除了在皇上和某些娘娘的面前需要如此循規蹈矩地靜站,秦臻已經許久沒有幹過這等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可問題是,皇上和娘娘們從來不會站在同一個地方,幾個時辰都一動也不動哇。

除了在禀報事情的時候撞上督主大人正需要人伺候,秦臻會自覺主動地接替小安子的任務服侍督主之外,旁的時候,依秉筆的身份,他已無需親手給督主做這些服侍人的活兒。

可今兒杜錦中卻興起,命他一塊兒出來賞月,因心內還惦記着前段兒梅香苑的事,自己未曾受到重罰。眼下秦臻便有些吃不準,杜錦中的真正意圖到底是什麽。

縱然秦秉筆肚裏的腸子生生轉了一千八百回,也沒能想出個名堂來。

眼看着脊背筆挺的男人立于中庭仰頭望月,還不知究竟要望到幾時,秦臻心中暗暗叫苦不疊。

“哎喲喂——你可走慢點兒!”

梅香苑高高的圍牆之外忽然響起一聲低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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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臻陡然一震,神思清醒,他當即高喝道:“牆外何人,膽敢在此喧嘩?”

随着這一聲呼喝,二名錦衣衛應聲從樹上起身,踩着樹頂細細的枝幹,一個使力,翻着跟鬥越出高牆。

片刻之後,二人一手各提了兩名面色驚惶的小太監,飛身躍入梅香苑內。

四個太監不過定睛看了一眼,便疾走兩步,“撲通”跪倒在擡頭賞月的督主大人跟前。

秦臻瞧得分外真切,四個冒失鬼裏頭身量最矮的那一個,被其他三人擠得沒地兒跪了,險些移到督主另一側去。

可這面嫩的娃兒約摸在外聽了不少督主的傳言,膝蓋在原地挪了兩寸,愣是沒敢再動。

“你們是在哪個宮裏當差的?知道這兒是什麽地方嗎?”

秦臻見杜錦中依舊保持着原先的姿勢,背對着房門,分毫未動,只好自行擔了這審訊的職責來。

幾個小太監一下看看眼前一言不發的督主大人,一會子再看看左邊帶刀的錦衣衛,跟着又看看右邊的秦臻,最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時之間,竟沒有一人敢開口回話。

秦臻冷着臉喝道:“問你們答話便是,敢在督主大人面前左顧右盼、擠眉弄眼,你們的規矩是哪個管事教的?”

秦秉筆扯了虎皮做大旗,也不覺心虛,反而還十分有派頭的模樣。又因杜錦中一直未出聲阻撓,他心裏愈發底氣十足。

“你來說!”

他點了方才那個身量最矮,妄圖在督主大人面前亂來的小公公。

小公公驚慌失措地擡起頭,秦臻才發現這是個還沒全長起來的毛孩子,眉清目秀,臉嫩得緊。

“你叫什麽名字?在哪裏當差?”

秦臻又重複了一遍。

如意臉色發白,一旁同行的公公悄悄在他大腿上掐了一把,他才抖着嗓子答了話。

“奴才、奴才叫如意,在長寧宮當差。”

秦臻又問:“在長寧宮當差,為何又在東緝事廠外喧鬧?”

如意用眼角瞟瞟方才掐他的小太監,見他瞪了眼吓唬自己,擔心稍後回去又要挨打,只得快速回道——

“回大人,我們公主近日讓奴才們學了一些新奇的動作,奴才們身子不大方便,似乎傷了筋骨,走不得快路。方才路過緝事廠,奴才一不留神又牽動了傷處,這才驚擾了督主大人和秉筆大人,求大人恕罪,饒了小的們這一回!”

語句中牽涉的難言之隐,讓秦臻頗為好奇。

“什麽新奇的動作?”

“這……”

如意滿臉為難,怎麽都開不了口。眼見着秦臻的面色逐漸不耐,一旁的公公逼不得已之下,只好搶答道:“回大人的話,公主讓我們趴在地上岔開大腿!公主還說讓我們學舞姬跳舞!”

話音未落,幾個公公的臉已漲成了豬肝色。

不是他們臉皮薄,而是這事、哎!它沒法兒說呀!

秦臻不解其意,正想再問問何為“趴在地上岔開大腿”,正在此時,方才一直默默無聲的督主大人卻突然發言了。

“再說一遍。”

清冷的聲音讓在場的幾人俱是一抖,秦臻倒是不太明顯,跪在一排的小太監整齊劃一地仰頭,又齊刷刷地趕緊低下腦袋。

“督主問你話呢!趕緊解釋呀!”

秦臻見人都被吓得不輕,連忙催促道,督主大人可不喜好等人。這誰要讓他等了,怕是一連好幾天都別想見着外邊的太陽。

那尖嘴猴腮搶答的小太監此刻又悶不做聲了。

如意感到大腿又是一痛,他抿緊嘴角,雙手抓着地上硌得膝蓋生疼的石子路面,磕磕絆絆地開口道:“公主說……要組建一支屬于長寧宮的、舞蹈隊,擇日……同禦用、禦用舞姬……一決高下……”

“整個長寧宮的宮人?”

杜錦中低頭看着小太監幾乎垂到地上的頭頂。

如意茫然了一瞬。

秦臻趕緊又道:“督主問你,這個什麽舞蹈隊,它是不是長寧宮所有的宮人都參加了?”

如意幡然醒悟,又在石子路面無意識地抓了一把:“回督主,并非所有宮人。公主說,只要、只要長得好看的。”

如意的臉又從白轉變為紅。

公主那日選人,誇他是長寧宮的小太監裏長得最好看的。

“呵——”

頭頂忽然傳來一聲怪異的冷笑,如意的心思瞬間回籠,小臉再度變得蒼白。

“長得好看?那本座豈不是也有這個榮幸?”

聲線驀然陰冷,秦臻回想起一件事,活心一剎那間撲通撲通跳到了嗓子眼。

好看!

小祖宗真要人命耶!!!

……

天未破曉,三五顆閃爍的星子點綴在不甚明亮的天空中,東邊的方位另有一顆格外明亮的星子高高懸于上方,整座皇宮都被籠罩早一片寶藍色的天幕之下。

長寧宮中靜悄悄的。

約摸又過了個把時辰,東方天邊慢慢露出魚肚白,又如一團白色的墨汁在寶藍色的紙上暈染開來。沒多大功夫,天際又泛出幾絲金線。

負責庭院灑掃的靜雲飛快地起身洗漱,回來見同屋的翠珏尚在夢中,忙伸手過去推了一把。

“翠珏姐姐!還不快起——”

翠珏順着她手上的力道又翻了個身,咂摸兩下嘴巴再度昏睡過去。

靜雲不得已,只好使出她教給自己的法子來:“翠珏姐姐,公主想吃你做的藕粉桂花糖糕啦!”

翠珏胖胖的身軀猛然顫動,緊跟着費力睜開了一雙綠豆眼,呆愣了幾息,見靜雲正捂嘴看着她笑。

翠珏的眼珠子在眼眶裏滾動半圈,确認這白眼翻到位了,方才對靜雲伸出一只胖胳膊道:“快拉我一把。”

一個時辰後。

公主寝宮。

明雀雙手接過靜雲手裏裝了一半幹淨水的銅盆,轉身回到屋內。

“公主,該起身了。”

她将臉盆擱至一旁,繞過屏風來到內室,一眼便見寧妍只着一抹嫩黃色肚兜面朝屏風,側身睡在床上。她兩手放在枕邊,一只挽起褲腳,露出潔白肌膚的腿大喇喇地伸出了床沿。

明雀俯身拾起地上的被子放在手裏,半蹲着身子湊近了床沿,輕聲喚道:“公主醒醒,天已大亮了。”

寧妍卻依舊睡得極熟毫無反應。明雀想了一瞬,放下手中的錦被,折身返回外間,取了柔軟的洗臉巾子浸在銅盆中的涼水裏,再拿出擰幹。

明雀咬了咬牙,将洗臉巾子覆上美人如花般的嬌嫩睡顏:“公主——”

“唔!”

寧妍正夢見自己捏着雞腿在一座青山腳下野炊呢,忽地那高山就朝她臉上壓下來了,吓得她神魂俱裂。捂着劇烈跳動的胸口喘了幾大口氣,寧妍方才如夢初醒般看向跪在地上請罪的明雀。

胸前忽然感到一陣涼意,寧妍低頭一瞅,小肚兜兒上邊靠近鎖骨位置繡的那朵含苞待放的荷花苞苞,已然被自己揪緊死死按在胸上的洗臉巾子打濕了。

再擡眼看看臉色紅紅的明雀。

“啊!”

寧妍低呼一聲,扯過被子蓋在自己身上,慌亂中扔出去的濕巾子“啪!”地搭在明雀臉上,滴滴答答的幾滴水順着她的下颌淌下來。

緊緊縮在床上的寧妍心情複雜:“……”

怪哉!

怎麽自個兒真活成規矩繁多的古人了?

難不成真是入鄉随俗,連女子與女子相處時行為開放些都覺着古怪,想要避嫌?

……

但凡是在東緝事廠當值的,不管是錦衣衛還是公公們,昨日深夜都知曉了一樁事。自昨晚錦衣衛在梅香苑外抓到了四個鬼祟的小賊,他們督主大人的心情便一直不好了。

聽聞秦秉筆昨夜在督主的屋外站了一宿,半夜起來如廁的小太監親眼見着督主大人房裏的燈火一晚上沒熄滅過,也不知究竟睡還是沒睡。

不過太監們私下七嘴八舌商讨了許久,覺得八成是沒睡。

小安子剛起床便聽得這樁見聞,揉揉眼睛問道:“那你們又是如何得知的?”

一名年青的太監得意道:“自然是親眼所見!”

其餘的人一聽有門兒,俱探出腦袋圍攏上來,小安子睡眼朦胧,躲閃不及,連同年青太監一塊兒被衆人牢牢包圍在中間。

“快說快說!”

“你什麽時候看見的?”

“難不成督主今日已經出門了?不應當啊……皇上那兒不是一直有老德福嗎?”

一群人叽裏呱啦地說着督主大人的八卦,小安子一臉木然地站在中央,顯然早就見慣這般場景。

“李鎖!你小子倒是痛快點說出來啊!”

“就是!待會兒又得辦正事兒了,磨叽什麽。”

年青太監賣了個好大的關子,見終于吊足了衆人的胃口,這才不緊不慢地把自己的所知給大家說出來。

“督主大人已經出門了,就先前一會兒工夫,秦秉筆不在,不過督主身邊帶着昨晚上抓到的其中一個小賊,我正好從外邊回來,親眼見着督主面上撲了一層細粉,鐵定是昨夜沒睡好,”李鎖手舞足蹈地比劃了一番,說完又似喪氣般垮了雙肩,“只是他們要往哪兒去這我就不知道了,跟李俊套了半天話也沒問出來。”

“喲喲喲——你這小子!我就說你今天怎麽起這麽早,原來是昨兒晚上又偷溜出去會相好的了!”

“哈哈哈!”

衆太監哄然大笑,又有一名年紀尚輕的公公問道:“李鎖出去會相好的我知道,我倒是好奇另一件事,守門的錦衣衛怎麽就回回放他過關呢?”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

起初問李鎖如何得知督主大人沒有睡覺的太監,學着李鎖先前的得意相兒,斜起眼睛笑看衆人,右手還不閑着,揪住身後長長的黑辮子在低空中甩出圈兒來。

“嘁——”

衆太監齊啐,聲音裏盡是不屑,看來都是知根知底,不願配合他表演。

倒是問話的公公還真認真追問道:“吉祥公公,你說說到底是為什麽呗?”

他叫王安,剛進宮沒多久,性情淳厚,入了緝事廠的時間雖然不長,因着平日裏為人不錯,卻也頗得這些老太監們的照料。

名喚吉祥的太監見人都不搭理他,頗覺尴尬,這一見還有個王安搭理他,不敢再吊胃口,趕緊順坡下驢,噼裏啪啦全說了。

“守門的錦衣衛叫李俊,李鎖李俊,他們都姓李,你說這是為什麽?”

王安恍然大悟:“兄弟?”

他想了想那個五大三粗的錦衣衛的模樣,又看看眼前面皮白淨,身量颀長的李鎖:“這……”

“哈哈哈哈哈!”

衆人又是一陣大笑。

小安子年紀小,秀氣,站在人堆裏只抿着嘴笑,吉祥公公則笑得抱着肚子滾到地上直抽抽。

王安不解地看着爆笑的太監們,又看看李鎖。

李鎖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嚷了句“小心被管事逮着你們偷懶!”便一溜煙跑了。

餘下衆人邊笑邊抹去眼角溢出的淚星子。

……

李鎖說得沒錯兒,督主今兒個确實是往自己臉上鋪了一層細膩的粉。

原因無他,督主只是不想再被人直截了當地戳中某些事情,比如“晚上沒睡好”這一類。

杜錦中帶着如意來到長寧宮的時候,寧妍已用完早膳好一會兒了,這會子正在組織長寧宮的宮人們進行熱身運動。

不過宮人們還沒施展開手腳,因而督主大人正正撞見的,是公主殿下的獨舞秀。

寧妍也沒想到自己這麽背時,教了好久才教會長寧宮的帥哥美女唱網絡神曲《HAVANA》,雖然音準還不是很對,不過也勉勉強強能湊合一下先用。

今天本想在這熟悉的人聲伴奏下大展身手,亮瞎一下衆人的眼,沒成想大清早就被一外人撞見了。

尴尬了,尴尬了。

督主大人還不知道自己這個“外人”打擾了公主殿下熱舞,他一進來院裏,就見滿院子奴才嘴裏都在念叨着些常人聽不懂的詞兒,還帶着怪異的曲調。

庭院正中擺了張圓圓的大木桌,面色紅潤的公主殿下正站在桌上揮手踢腳,扭腰擺臀。

蔥白十指翹成兩朵蘭花兒,沿着身體兩側從上而下滑動,只是擡眸一見他來了,腳下便一個不穩,差點從桌上摔下來。

杜錦中從面色窘迫的寧妍身上收回視線,這會子已有一個眼尖的胖宮女見到他了,一聲“督主!”驚得滿院子飄的怪異曲調倏然消失,宮人們慌忙行禮:“給督主請安!”

杜錦中順勢又觀察了一會兒滿院子宮人的表情,個個兒面露忐忑不安,可眼裏的興奮之色尚未來得及消散。

督主大人便明白了,自己方才沒有看錯,心下當即得出肯定結論,公主殿下果真将整個長寧宮的奴才都帶歪了。

庭中靜悄悄的,宮人們是不敢說話,寧妍是不想說話。

杜錦中見寧妍站直了身子,又不安分地伸出腳來,軟底綢面的繡花鞋從裙擺底下踢出來又縮回去,踢出來又縮回去,眼睛也四處亂看,仿佛沒見到他這個大活人似的。

杜錦中手握大權多年,不管去哪個宮,都沒哪位主子敢如此怠慢于他。一覽阖宮,單單眼前這一位大公主殿下,近日來頗不給他臉面,屢屢在人前使他顏面掃地。

督主大人倍感受辱,陰沉之色再度彌漫雙眼,反手一揮袖,将右側離他最近的一名公公掀翻在地。

寧妍一驚,随即是滿心的憤怒。

這屌.絲太監是真的有毛病啊!

她站在桌子上,于高處看得明明白白,這人下手陰毒,一袖子就将在她小廚房裏幫廚的小太監,打得臉腫成饅頭了。

還沒等她開口質問,杜公公就帶着一如既往的陰陽怪氣先發制人了:“誰教你們的規矩?本督竟不知道,宮裏何時起奴才也有資格看主子跳舞了?”

尖細的聲音理還帶着兩聲讓人聽得骨頭發寒的冷笑:“奴才就要懂奴才的規矩,莫要以為能同主子一塊兒玩耍,便以為自己真是了不得的人物了?你們不過是主子們用來取樂的用具。”

寧妍這下是火大到憋都憋不住了,徑直打斷他的話:“杜公公好大的威風!本宮院裏的奴才何時又輪得到另一個奴才來管教規矩了?”

當個公主還是有點用的,除了吃喝玩樂,還能為自己的人撐腰。

寧妍覺得自己很是厲害。

卻不料她話音一落,院裏立刻變得鴉雀無聲,寧妍一眨眼的功夫,就見所有的宮女太監面朝杜公公,齊齊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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