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鬼市客·十九

是夜, 海風從平靜的海上吹拂而來。

夾雜着鹹濕的氣息,從遠方緩緩,緩緩而來。

吹動了水天一色的波瀾壯闊, 吹動木架上祈求平安的五色繩結, 吹入千家萬戶, 吹動素白靈幡。

招魂幡在大堂随風舞動,黑影綽綽,原先是大堂的地方擺上了白燭、壽材。

這原是林四爺提前為自己備好的,而今卻為自己的孫女做了嫁衣。

她去世年紀小,十六歲如花一般的年紀, 躺在棺材裏小小一只,頭和身軀早已由趕屍人縫起, 蒙上了雪白的面布。

那面布角落繡着半朵山茶花, 原是一塊繡帕, 花未繡完只有幾個花瓣在角落獨自零落, 像極了她尚未過半就已然消散的生命。

顧祈霖為她斂屍骨時為她換上了四季的衣服, 重重疊疊穿在身上,以示她将生前歲月, 一年四季攜帶入土, 在地底仍能長樂。

被抄錄數遍的往生經文被火舌吞噬,在穿堂而過的海風中簌簌舞動,灼灼燃燒。

燒至焦灰的經文随着燃燒,在風中旋轉成旋,破碎成灰,攜帶着最後一絲星火彌散在天地之間。

咚——

咚——

打更人敲擊着手中的器具, 清脆的銅響穿透院牆直達屋中。

不知何時, 狂風大作。

呼嘯而來。

挂在屋中的白帆在空中猶如鬼影一般不停晃動, 捆在屋頂中央的招魂鈴叮叮當當瘋狂響動,聲聲不絕。

林四爺獨自一人坐在靈堂之中,白色的蠟燭坐落四處使得屋內燈火通明。

卻不想那狂風湧入,燭火漸熄,不過瞬時便已然熄滅了大半。

林四爺顫抖着将手伸進懷中,手指幾番顫抖,終是從懷裏摸出一盒火柴。

擦——

只聽一聲輕響,一點微光将他蒼老的面容照亮。

他顫顫巍巍去點地上的白燭,正費勁彎下腰,手不自覺的在抖。

好不容易點上一支,一個小球不知從哪裏滾了出來,撞到了他的鞋跟。

林四爺低頭一瞧,模糊間見是一只繡球,上邊落滿了白花花的面粉。

他撿起一瞧,是只桐繡球,上邊纏了花花綠綠的彩繩,還沒怎麽想呢,眼淚就先湧了出來。

這是嘉怡出生那年他去貨郎那裏花了三十枚雞蛋換來的銅球,貴的很,老婆子還怪他手不緊不曉得體貼家裏。當時嘉怡就躺在搖籃裏,抱着球開心的笑。

林四爺又哭又笑,面上怪異極了,渾身都在打顫。

又一個東西落在了腳邊,是個新娘子打扮的木娃娃,嘉怡周歲的時候一抓就抓到了,抱在懷裏一抱就是四五年,年幼爛漫時說着要當龍王新娘。

還有這個從上面吊下的貝殼風鈴,是她父母去世時,林四爺送給她的禮物,告訴她只要風一響,就是去世的人回來看她了。

……

繡球就像是一個開端,一件又一件充滿回憶的物件從各種地方落到林四爺的周圍,他一件一件的撿起,猝然聽到一聲戲腔。

卻見那院牆上忽然現出一道人影,悉悉索索的腳步聲伴随着鬼戲開場。

林四爺瞬時激動了:“嘉怡?嘉怡……我的孫女。”

他倉皇跑到院中,彼時月滿如白玉盤,高高的懸挂于天,無數星星點綴夜空,美輪美奂。

那鬼影飄忽,踩着鬼戲的步子,咿咿呀呀的唱了一出“好女落海、嫁作龍王媳”的好戲。

那戲腔的聲音與死去的林嘉怡不說相似,只能說是一模一樣,林四爺聽着聽着,聽到那句“你我爺孫,再度重逢”時,淚水順着眼角滑下。

“好,好!”林四爺賣力的拍着手,為這出獨他一人的鬼戲喝彩,久久不能離去。

連雲港祭祀龍王,是對海神的期盼與先輩們栽木成蔭的紀念,他們信鬼神,又不單單只信神明,更多的是自強不息的精神。

這一出頭七回魂的好戲唱了半夜終是散了場,見林四爺眼中帶淚哼着小曲再度回到靈堂,裝神弄鬼半晚上的幾人才算是松了口氣。

那袅袅婷婷的名伶風姿綽約的走到衆人面前,林大當家略微點頭冷淡道:“多謝姑娘。”

名伶掩嘴一笑,端的是風情萬種,眼角眉梢皆是醉人的笑意。

“大當家若是想道謝,多來看看奴家就是了……”

林大當家捉住名伶不老實的手,眉頭緊皺,耳垂卻燒了起來。

“嗤。”一聲調笑的輕笑短促響起。

見大當家看過來,寧懷赟促狹的打趣道:“大當家豔福不淺啊~”

“去去,都正經點。”林大當家火燒眉毛,眼神游離。

名伶哼笑一聲,款擺腰肢走了。

寧懷赟摸着下巴目光仍在兩人中打轉,看得大當家惱火。

“看什麽呢!”

“我戴着帷帽,你怎麽知道我看你了?”寧懷赟據理力争,又道:“走吧,大當家,再不走港口第一艘船就要開了。”

他壓了壓帽檐,目光穿過昏暗寧靜的千家萬戶,落在港口那一艘挂着燭燈的航船上。

“這件事情,才剛剛吹起尾聲的號角。”

凄冷的夜風将背後的白綢吹得淩亂無章,紅白喜字與黃色紙錢糾纏一處,被風零落。

糾纏着飛過街邊的路口。

那風從遠方吹散厚重的黑雲,吹動航船上那唯一一盞高高懸挂的燭燈,模糊的光影随風晃蕩,發出吱呀破舊的碰撞聲。

低調的灰色輕紗被風吹響,一位被紗巾遮住面容的女子在船上眺望遠方,她躲藏在陰影之中不敢走到燭燈地下,那底下工人們熱鬧打诨的景象與她格格不入。

她的眸中倒映着黑暗中的連雲港,朦胧卻遙遠,像是一場即将遠去的夢魇。

從此天高任鳥飛,再也不能成為阻攔她的腳步。

林巧慧的目光中藏着慶幸與快意,以及深刻的恐懼。

“你就要離開這裏了,你快樂嗎?”一個聲音猝然在耳邊炸響。

林巧慧瞬時一驚,她猛然轉頭,精致漂亮的五官混雜着驚訝和來不及僞裝的悲傷,顯得格外醜陋扭曲。

她對上了一張看不清面容的臉。

鴉青色的紗幔垂落在面前,那個幫大當家查案的男人,正在她的背後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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