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授勳

克拉一身素白,帶着銀色輕甲,單膝跪地,初月谷地的領主梅塔公爵用劍背在他的後頸,左肩,右肩分別輕觸。

一身酒氣的健碩男人替他別好勳章,挂好佩劍,拍了拍他素白的肩甲。銀質勳章上的圖騰是代表和平的橄榄枝纏繞着代表正義的騎士劍,領主生日這天,克拉終于成為了一名騎士,不再是預備,是真真正正合法持劍的騎士。從15歲通過了全部騎士試煉到今天已經過了快要三年。他們推三阻四,總有理由拒絕他的授勳儀式。

“克拉,那個,你看,你還沒成年。”最後一次,梅塔公爵親口向他保證:“等到你十八歲,我們就讓你成為真正的騎士。”克拉從沙盜的手中救人之時,他們從來想不起他還未成年。

今天是領主的生日慶典,初月谷地大小城鎮中所有貴族齊聚,他們喝得酩酊大醉,興起之時公爵喚人去尋克拉過來給他們表演劍術,那時候克拉正在幫皮革店老板找尋她走失的貓。

他不想表演劍術,那是一名騎士的必修課,是鋤強扶弱主持正義的手段,卻不是炫耀或者谄媚的,供貴族們玩賞的助興工具。有時候他不明白貴族們在想什麽,難道妓子們婀娜的舞步不足以下酒?

“我就在這給你授勳。克拉,你不是想做個名正言順的騎士麽。”領主揮揮手,向身後的侍者耳語幾句,不肖半刻,他的親衛便捧着純白色的披風和騎士勳章走了進來。托盤裏還放着一朵金色的沙漠向日葵,代表着光輝的信念和忠貞愛情。那枚勳章對克拉來說,是致命誘惑。

領主由兩個人攙扶着,嬉皮笑臉地完成了授勳儀式:“克拉,騎士要忠誠。既然你已經宣誓效忠,那我現在命令你,表演劍術。”他的笑高高在上不似普通人,常年養尊處優讓歲月沒有過度侵襲男人的身體,可沙漠男人标志性的古銅色皮膚和一身姣好的肌肉也蓋不住酒鬼的失态。他滿嘴葡萄酒的酸味,牙縫裏還塞着牛肉的纖維,散發着不知名香料的怪異氣息。平日裏挺拔優雅的人酒醉也不過如此,太難看了。

克拉将披風迎風一展,系在輕甲外,緩緩抽出銀色細劍,金屬摩擦聲讓人後槽牙發癢。他原地挽了幾個劍花,趁所有人不備,飓風一樣席卷過一圈低矮的餐桌,掀翻了還未吃完的烤牛肉,赤褐色的湯汁撒了一地,飛濺到貴族們摻了金銀絲的彩色紗料裏,殷成一小塊一小塊油膩惡心的斑點。

“你!大膽!”貴族們拍案而起。

在一旁的守衛們一擁而上,又在頃刻間被身形輕盈纖細的新晉騎士輕易繳了械。克拉收擦得發亮的細劍回鞘,單膝跪地:“菜裏有問題。大人。”他天生五感敏銳,剛剛的香料味并不是普通的佐料。

領主一愣,狐疑地掃了一眼被打翻在地的湯汁:“如果你敢騙我。”

“騎士永遠誠實。”克拉仰起頭無畏地看着他,卻被厭惡地躲開。沒人願意與一雙銀灰色的眼瞳對視,沙漠中,灰瞳代表飓風沙暴,寓意災厄與不詳。克拉的白皮膚和長直發在古銅膚色的人群裏尤為耀眼,這裏的人頭發漆黑,大多帶着自然的卷曲。災厄這說法毫無根據,克拉從小就查閱過許多古書典籍。這也許只是他們為了名正言順排擠自己而口口相傳的荒謬之語。

“大人,其他人的沒事,只有您的這盤被下了藥。”親衛帶來的醫師低着頭檢查了所有餐食。

“藥?什麽藥?”

“血根芙蓉。”

沒多久,梅塔公爵的大兒子被廚房攀咬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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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是領主偏愛小兒子引發的繼承權之争。血根芙蓉是慢性藥,不會致死,長期小劑量使用有成瘾性,長久累積的毒性會慢慢侵蝕身體,令人失智。

克拉站起身,他對領主的家務事提不起任何興趣,也絲毫不關心下一任公爵究竟是誰。他轉身大步離開,柔順的淡金色的長發飄逸在陽光下。

“他好美。”端着酒杯的小公子移不開目光自言自語。梅塔公爵坐回主位,慈愛地摸了摸身旁小兒子烏黑的頭發。古銅色的皮膚,祖母綠色的眼睛。這個樣子才是最好看的,像沙漠中的綠洲,意味着希望。

“男人,美有什麽用,難不成像女人一樣去給別人當玩物麽?”穿着雍容的領主望着離去的背影與在場的賓客一起哄堂大笑。

“可他很厲害……”男孩默默吞掉了自己的聲音,舉起酒杯舔了一口半透明的紅色汁液。

粗魯。克拉默默一笑,沒有回頭。

他很清楚這些話像是特意說給自己聽的,領主的嗓音大如洪鐘:“騎士,騎士早他媽死絕了。”

勇敢,忠誠,公正,優雅。

騎士精神漸漸風化,連傳說故事裏都不再流行,尤其是在偏遠沙漠中。可克拉依舊覺得高潔的騎士是世間最迷人的存在。尤其是幼年時,母親在耳邊呢喃的睡前故事,勇敢的人類為了守護家園,以一己之力,用利刃刺穿惡龍的咽喉。是的,故事裏的龍總是邪惡的化身,它們強大,貪婪,暴虐,走到哪裏都帶來災禍。

惡龍與騎士永恒對立,卻同樣孤單。

“為什麽騎士總是孤身奮戰沒有朋友?”小時候,克拉問媽媽。

“因為……因為人類很脆弱,他們畏懼一切強大,讨厭與衆不同,即使是自己的同類。”媽媽伸手合上他不肯閉攏的雙眼:“你長大後就明白了。強大的人很難交朋友。”

克拉漸漸長大,也漸漸習慣沒有人願意接近他。他完美繼承了母親的容貌,高挑白皙,銀灰眼瞳淡金色及腰長發,同樣的,他也繼承了這片土地上所有的異樣目光。

只有女人才留這樣長的頭發。可克拉不在乎,誰說優雅美麗是女人專屬?他喜歡自己的頭發,尤其是父親偶爾停留在這一頭長發上溫柔的眼神,克拉知道這是父親緬懷母親的方式。

母親離去的不明不白,可父親從未記恨诋毀。他依舊忠于所愛,守在莊園裏獨自将他養大。

泡泡不見了。克拉回到家,從房間的地上撿起被掙脫的皮質背帶。莊園裏早已沒有仆人,父親一個人呆着的時候不是在看書就是在整理花房裏的花花草草,聾啞人聽不到異動,自然也沒辦法提供任何線索。

克拉脫下輕甲,沿着街巷尋找,連牆面,下水道口都沒有放過。

泡泡不是他唯一一只蜥蜴,卻是最特別的那只。其他蜥蜴們每日只在院中一片固定的沙石中活動,趴在枯樹枝上曬太陽,曬夠了便移到樹枝下方的陰影中。它們生出與周遭相似的保護色,有的還會随着季節環境變化而變色。

可泡泡不一樣,克拉兩年前剛撿到它的時候,除了一雙金色的眼睛,通體淡粉,雖然個頭比其他蜥蜴寶寶大許多,加上尾巴長度與克拉的小臂相當,可明顯還是只剛出生不久的幼體蜥蜴,眼睛表面的粘膜還沒有褪幹淨。

“泡泡?”克拉在一戶人家的窗邊找到了可疑的爬行痕跡,沿着痕跡的方向擡頭,懸挂着腌肉香腸的窗臺上垂了一排銀飾,在陽光下像條閃耀的小瀑布,而瀑布的頂端,泡泡舒舒服服地趴在陽光下,捏着一串香腸嚼得正香。兩年過去,它已經從小臂大小長大了一倍像條小鱷魚,體表的鱗片漸漸變得堅硬,從淡粉變成了耀目地橙紅色,帶着金屬光澤,頭顱也不再是扁平的橢圓,漸漸立體起來,最近克拉還發現它總是在堅硬的物體上磨蹭後脊,似乎肩胛骨的地方很癢,摸過去鱗片會往兩側立起來,像是要長出什麽東西似的,關節軟骨處常發出松動的響聲。

克拉環視四周,整條街的窗子都開着,挂滿了一窗臺的銀色物件大概是泡泡挨家挨戶搜刮而來的傑作。它一直喜歡亮閃閃的東西,身體強健,破壞力強且好奇心旺盛,最近一不留神就要讓它溜走。克拉起初将它跟其他蜥蜴一同養在院子裏,原本小家夥們會心照不宣地守着自己的地盤各據一方,和平共處。可泡泡的到來打破了平衡,沒過兩個月,年紀最小可體型最大的粉色蜥蜴便飛揚跋扈成為庭院一霸,它熱衷于毆打目光所及範圍內的一切生物。在親眼目睹了它如何用一記漂亮的掃尾将其他幾只小可憐驅趕到角落裏之後,克拉将它單獨養在了房間裏。沒想到幾個月前開始,泡泡學會了開鎖。起初克拉不相信,一只爬行動物怎麽會這樣聰明,一定是巧合。他刻意從外部将窗子封嚴,可回家的時候泡泡爬上了園中最高的樹,嘴裏拽着一只鹦鹉的尾巴,而他卧室的門大敞着,沒有絲毫被破壞的痕跡。他不得不接受這只與衆不同的爬行動物具有超常的智慧,為此他拜托父親幫他用小羊皮和金屬環扣打造了一副結實的背帶。而今,在長達兩年的一人一蜥鬥智鬥勇中,泡泡已經熟練掌握了各類溜門撬鎖技能,不僅如此,它還樂此不疲地搜刮各種閃亮的物件堆在自己的小窩中,起初從莊園的各處,後來連鄰居家也不能幸免于難。克拉每天睡前都要清點一遍泡泡的“財産”,發現來歷不明的物件第二天會默默送到城中的失物招領處。

這哪裏是蜥蜴,分明就是只貪婪又跋扈的小惡龍。

克拉笑笑,可這個世界上并沒有龍。

在被人發現之前,他借着陽臺與磚瓦間的縫隙靈活攀上去,将皮革背帶系在泡泡的胸背處,把它日漸龐大的身軀勉強攬在臂彎中,帶着它爬上了屋頂。克拉低頭看了一眼閃亮的小瀑布,撿了一片屋瓦扔到了陽臺上,确認響聲驚動了周圍的人後才轉身,大家總是會物歸原主的。

他腳尖輕點,在一片夕陽裏飛躍過一排排屋脊,從半空中跨越了半座城池,回到最邊緣的莊園裏。

克拉去書房外看了一眼,父親已經點起了羊皮燈。這幾年他漸漸不出門了,整個人衰老的厲害,他就像這個城鎮中的陳年笑柄,與這座莊園的榮耀一并漸漸被人們淡忘。人們只記得這座曾經繁盛過的莊園裏剩下一個無法言語的遲暮老瘋子,每天足不出戶做着些花匠皮匠之類下人的粗活,以及一個有着過時的騎士夢,永遠天真的美麗小瘋子。

“他真美。”小婦人們在背後讨論他。

“可是太傻了。我猜他一定以為姑娘的嘴唇是涼的,畢竟他只能抱抱那一院子的冷血動物。”

這些話從來逃不過克拉的耳朵,他天生擁有超常的聽覺和嗅覺。孩童們常常忍不住偷看他,但當他報以微笑回首相望,他們又會躲開他的銀灰色的眼瞳,或厭惡或驚慌。

母親說的沒錯,人們畏懼強大,讨厭與衆不同。所以他無法跟他們做朋友。

克拉抱着泡泡坐在睡蓮池邊,這裏的溫度适宜,晶瑩剔透的白色睡蓮常年盛開着。

可,姑娘的嘴唇就是涼的啊。

他趴到池邊伸手拂開兩朵半閉合的花苞,借着月光看着水中的清晰的倒影,食指按壓了一下看上去薄翹的嘴唇,兩年前,撿到泡泡那天,他應該是吻了誰,或者說是誰吻了他。

蜜月:

小甜心正式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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