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它是我女兒
那個陌生人看起來沒有任何惡意,黑發黑衣,一雙黃綠色的眸子閃閃發光。克拉有些恍惚,這顏色晶瑩透亮,像新生的葉片蘊含着生命力,與那時水底的微光極為相似。可又與夢境中的暴戾不同,那雙眼睛注視着泡泡時溫情脈脈,像烈日裏的清泉。男人俯身蹲下,泡泡親昵地撞進他的懷抱。這并不是克拉怪夢中的少女,而是個纖瘦修長的年輕男人。他一邊輕撫泡泡的脊背,一邊仰起線條分明的下巴望向克拉,眼神剎那間便褪去了溫柔,充滿距離感。
克拉迎着他戒備的目光慢慢走近,任他狐疑着上下打量了自己半晌。借着月光他們相互觀察誰也沒說話,克拉羨慕他有棱角的臉,比起自己到十八歲還褪不去的嬰兒肥,對方這樣略顯成熟的面容似乎更容易被交付信任,不像自己,走到哪裏都要被質疑。人們總是愛以貌取人,還喜歡嘲笑克拉的臉圓潤的像個小姑娘。但這個男人的眼角位置又有些低垂,即使是冷峻的表情也帶上了幾分親和。
出門太急,鞋子沒穿衣服沒換頭發也沒整理,手裏還拎着一大塊風幹牛肉,克拉知道自己此時看上去有多狼狽多可疑,好在對方不是女孩子,不然太失禮了。
“晚上好先生。”克拉用手指簡單梳理了一下長發,沖對方笑笑:“小家夥有點調皮。沒吓到您吧?它從來不讓別人碰的,看樣子是很喜歡您。”
見對方一直默不作聲,克拉不好意思地拍拍腿:“泡泡,過來,我們走了。”
泡泡正歡快地蹭着陌生人攤開的掌心,克拉看到那人的手掌被泡泡蹭紅了一片,忙走上前蹲下身敲了敲泡泡的腦袋:“沒禮貌!肉給你,我們回去睡覺了。”
泡泡聽到他近在咫尺的聲音像是忽然反應過來,歡快地蹦到他手臂上搶過了比自己身體還大一圈的風幹牛肉,任他幫自己綁上了羊皮背帶。
“你在做什麽。”陌生人終于開口,音色沉靜溫和卻充滿戒備。
“我,準備帶這孩子回去。抱歉打擾......”
“你要帶她去哪裏?為什麽給她綁這個?”那人打斷了他,眉頭皺了起來,一把抓住了背帶的皮扣:“她不是奴隸。”
克拉手上動作一頓,奴隸?泡泡只是一只蜥蜴,跟奴隸有什麽關系?
“它當然不是奴隸。”克拉松開手:“它,算是是我女兒吧。”他低頭刮了刮蜥蜴的下巴,雖然泡泡是他養的蜥蜴中年限最短的一只,卻最招他疼愛:“對嗎泡泡。跟爸爸回家好嗎。”
“你的女兒...呵。”溫和的聲音驟然降溫。
克拉愣在原地,雖然對方動也沒動只是眼神變了變,半垂着眼皮甚至看都沒看他,可周遭的氣壓一瞬間降低,壓迫感撲面而來,克拉的後背驟然爬上了一層冷汗,生物的直覺讓他繃緊全身的神經随時準備逃生。他從未遇到過這樣的狀況,包括在遇到成群結隊的盜匪之時,都沒有如此懼怕。
原本希爾只想迅速打發掉這個人類,帶芙蕾離開這裏。可區區一個小屁孩居然敢在他面前自稱是一只龍的父親,人類果然過了多久都是這樣狂妄自大。他忍不住想給這個異常漂亮的娃娃臉一點教訓,盡管他有着極好聞的氣味和一雙幹淨澄澈的銀色眼睛。
他冷冷望進這雙未經世事的眼眸,享受地看着對方在他無聲肆虐中僵硬地動不了,只能任他發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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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爾!別亂來!”菲尼從天而降,眉毛急得直冒火星。近一人高的大鳥落在一旁收起了火紅的翅膀,它一眼看到站在兩人中間抱着風幹牛肉的橙紅色小家夥興奮地扇着翅膀靠過來,作勢要抱她:“天哪!芙蕾!我的小可愛,怎麽這麽美啊越來越像我了!”
希爾被傻鳥捏着嗓子的做作聲音惡心到,正要賞它一個滾字,面前僵住的少年不知哪來的力氣,忽然一把擋開菲尼的羽翼,趕在被它碰到前抱起了芙蕾,另一只手臂護着他急速後退。
“……別怕。”他背對希爾赤腳擋在他面前,白色的短衣衫在皎潔月光下變得透明,膚色瑩白不似沙漠中生活的人類,柔順的淺金色長發飛舞在溫熱的氣流中,整個人散發着淡淡的光芒,像一輪落在沙海中的月亮。可他在顫抖,希爾看到他裸露在外的四肢爬滿了雞皮疙瘩。
所以他這是在……保護自己?
克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動起來的。那只大鳥徐徐降落之時,四肢像是有了獨立的意識。
偏偏在這種時候,劍沒有在身邊。
巨大的鳥類收起了翅膀,歪着頭看他。克拉心中一陣陣戰栗。平心而論它的羽毛非常漂亮,純正的火紅過渡到羽尖鑲了一層金,臂展與身高的比例也很棒。
星羅棋布的沙漠綠洲栖息着許多美麗的生物,絕大部分克拉都很喜歡,比如小巧靈活的沙丘貓與團着尾巴的棉尾兔,比如四季常盛的沙漠玫瑰和水邊成片的生石花,甚至是人人都懼怕的蜥蜴與蛇。無論是波如蟬翼的花瓣還是帶着毛刺的葉片,無論是光滑的毛皮還是堅硬的鱗片,每個生靈都是造物主給自然的饋贈。
除了羽毛和尖喙。
聽到鳥兒振翅的聲音,無論遠近他都會不由自主躲閃。看到它們梳理羽毛,不管畫面有多絢麗他都忍不住起雞皮疙瘩。這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從他懂事起就毫無來由地懼怕禽類。
但現在不是一個騎士該懼怕的時候,即使他從頭到腳的汗毛都已經起立,即使他控制不住心中的恐懼感。相比起來,他寧願被一群惡狼圍在中間,也不願面對一只猛禽。
可他身後還有別人。克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已經怕到産生了幻覺,那只鳥居然在說人話,它用滑稽的聲音說着:“寶貝兒,放松,不要害怕。”
看着它逐步靠近,克拉的後頸涼飕飕的,汗水順着脊椎劃了下去。他一把将泡泡塞給身後的人:“你叫什麽?”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但依然努力笑出了最放松的樣子。
騎士在人前,永遠要安定優雅,他有義務為別人提供安全感:”你叫什麽名字?“對方沒有回答,他重複問了一次。
“希爾。”那人盯着他的嘴角默默說道。克拉看得出他不怎麽緊張,那就好。過度緊張會跑不掉。
“希爾,我引開它,你帶着泡泡往城裏跑。那裏人多,它傷不到你們。去睡蓮莊園等我,泡泡認得路。如果……如果我沒回去,幫我把這個扔到院子裏。”克拉摘下手腕上饒了幾圈的米色皮繩,上面墜着一枚金色薄片,父親在母親失蹤之時親手做的,那上面刻着母親的名字“黛安”。
“跑。”他對希爾低喝。緊接着,繃直腿腳飛踢向大鳥的胸膛。當皮膚接觸到羽毛的一刻,唰得一下子從腳趾頭麻到了膝蓋,克拉只覺得整個人都要爆炸,恐懼中,一絲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在腦海中閃現一下,又消失不見。可并沒有時間細想,只是克服想要逃走的生理本能就已經耗盡力氣了,他咬着嘴唇哆哆嗦嗦擋在希爾和大鳥中間。
這一腳着實不輕,大鳥慘叫一聲,仰面躺倒,火紅的羽毛鋪了一地。克拉回頭見希爾依舊抱着泡泡站在原地,不知是不是被吓壞了,他立刻沖過去握住希爾的手腕頭也不回向城中飛奔而去。
希爾在心中嘆了口氣。明明不需要它出現,自己原本也沒想把這孩子怎麽樣,可菲尼莫名其妙在人類面前開了口,這下不好收場了。這個世界上可沒有什麽消除記憶的魔法,至少他沒聽說過。
男孩撲過來的時候,他伸出手想一擊敲暈他,扔到城裏直接離開,等人醒了自然會以為這些都是幻覺。可對方明顯是誤會了,竟然直接牽住了他剛擡起的手,人類的皮膚潮濕柔軟,手心裏全是冷汗不停顫抖,不管不顧拽住自己就跑。
跑到城下,希爾被他一把環住了腰,見他雙足一蹬,單手攀住牆壁的突起物,三兩下登上了屋脊。外表看起來高挑纖細,也不知道哪裏來這麽大的力氣。飛奔中,淡金色長發在前方飛揚,散發出陣陣睡蓮清香。希爾看到了他後頸處微微反光的傷疤,是齒痕,而且是……很特別的齒痕,希爾心頭重重一跳,手腳有些發麻。可他記得,那應該是個女孩子,身材更瘦小一些的女孩子,是錯覺麽?
“你叫什麽名字。”希爾一向對人類敬而遠之,可這個特別的少年激發了他久違的好奇心。剛剛面對菲尼的時候,明明吓得眼眶都紅了,但即使眼淚已經在打轉,他也沒有獨自逃走,而是将自己護在了身後。一時間希爾也不知道該誇他勇敢還是笑他膽小。
“……呼……”他扶着牆氣喘籲籲,眼眶的紅潤還沒有消失,踢過菲尼胸膛的幾根腳趾不自然的扭曲又展開,忍不住嫌棄到:“好惡心。“
兩人停在了人煙稀少的莊園門前,松了口氣,小鬼重新理了理淩亂的發絲與與衣衫,微微一笑:“我叫克拉。克拉.傑...啊啊!”他忽然失聲驚叫。
是幾只不知名的鳥雀被他們的對話從睡夢中驚醒,自頭頂的枝頭振翅飛走,少年一哆嗦直接撞進了希爾的懷裏,下意識抱住了他。用力過猛,希爾覺得自己的肋骨都被勒得縮小了一圈,呼吸有點困難。
“你……是不是怕鳥?”希爾無奈問道。
少年身形一頓,緩緩擡頭,一雙濕潤的銀色眼眸驚魂未定地看着他,希爾其實不習慣與別人這樣親近,可此刻少年像只受驚的小獸,再加上他的味道實在好聞,便沒有掙脫任他抱了一會兒。不消片刻,少年便意識回籠,慌忙放了手,微微撇開頭。眼角因為過度驚吓而湧出的水汽還挂在睫毛根部。
“……不是……”他先否認,又不甘心地改口:“是。但我只是沒帶佩劍。”他又重新收拾好心情:“我的名字是克拉.傑姆。是一名騎士。希爾先生,今天真是對不起,讓您受驚了。”
希爾沒有作聲,只默默看着他。
“您從哪裏來?看起來不是本地人。”克拉見他不說話,主動問道。
“嗯……東邊。找她。”希爾不擅長編瞎話:“前不久走失了。”
“我想您一定是認錯了。它跟我在一起兩年了,如果您的蜥蜴是前不久才走失的,那一定不是這一只。”克拉推開莊園的門:“如果還沒有決定住哪裏,進來休息一下吧。雖然不像旅店酒館那麽熱鬧,但是不收錢。”
希爾忘了,對他來說兩年前的的确确就是前不久,是一個瞌睡的功夫,可對于一個年輕的人類來說,兩年前應該叫做很久之前。
蜜月:
希爾:這牙印好像是我咬的……(怎麽是個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