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時南是在顧書為和丁雨的陪同下一起去的。
一下飛機, 便有人開車将一家三口接到了酒店。
來的都是顧書為和丁雨的親朋好友,聽說孩子找回來了,特地給他們接風。
朋友居多, 親友少。
當年顧書為和丁雨之所以搬到那個小巷子裏,是因為破産,而破産後随之也丢失了一大部分親朋,而此時在座的都是這些年新交的朋友。
時南跟在顧書為身後得體的敬酒,微笑, 感謝,顧書為喝的酩酊大醉, 然後在飯局上嚎啕大哭。
哭出了十幾載尋子之路上的艱辛與內心的煎熬。
飯後,一家三口回了家,丁雨笑着說:“本來你這個房間放的是張單人床, 上一次你爸回來換成雙人的了。”
“其實不用換。”時南也笑,“宋林笙睡沙發也行。”
“你這孩子。”丁雨笑着打他一下。
時南在綠了你的群裏, 說了今天發生的事情,然後問宋林笙有沒有吃飯。
宋林笙給時南發了午飯的照片給他看。
兩人聊了一會兒後, 宋林笙沒問時南打算什麽時候去, 時南也沒提。
這邊秘書敲門,宋林笙說了聲進。
秘書拿了份文件過來給他簽,宋林笙簽完後問她:“向陽呢?”
秘書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 但還是盡職道:“他說報了個考研班,今天上課去了。”這是宋總今天問的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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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裁,趙總還有十分鐘就到了。”秘書提醒他。
宋林笙眉頭輕皺:“不是約了明天上午嗎?”
“啊?”秘書一愣, “您上午時說明天有事兒,所以改成今天下午,您忘了嗎?”
宋林笙皺了一下眉, 改成下午?為什麽?
“宋總,您是不是累了啊?我看您臉色不太好,您要是不舒服,我跟趙總說改約時間。”
“不用。”宋林笙擺擺手,“趙總來了告訴我。”
秘書出去後,宋林笙疲憊的按了按額頭,他可能真的是發燒還沒好,總覺得很累。
而時南這邊,顧書為找人調查的結果發了過來,徐蘭兩年前出獄,出獄後沒有回那個充滿傷心事的小縣城,而是輾轉來到了省會城市。
這兩年間她換了無數工作,從洗碗工到清潔工到保潔員,每一份都做不長。一年前她找了個對象,男人叫鄭建寶,四十五歲,離異,有個十歲的女兒。
鄭建寶因為長相原因結婚時就已經三十多歲了,結婚沒多久又離了婚,此後一直自己一個人帶着女兒生活。
徐蘭當初走投無路身無分文暈倒在鄭建寶的水果攤前,被鄭建寶的女兒喂了一碗水。
時南拿到了地址,決定第二天去見一下徐蘭。
晚上,時南跟宋林笙視頻,宋林笙看起來很累,時南便沒跟他多聊,讓他早點休息。
要挂斷時,宋林笙突然叫住時南。
時南要按挂斷鍵的手一頓,然後對宋林笙挑眉笑:“怎麽了,寶貝兒,舍不得我?”
那邊宋林笙靜靜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笑着道:“我想你了,快點回來吧。”
時南在床上滾了兩圈,想了?誰還不是呢。
第二天一早,顧書為怕時南人生地不熟,所以特地讓自己的司機開車送時南過去。
徐蘭住的地方是一個老舊的小區,小區旁邊有一條街,全都是賣吃食的,鄭建寶的那家水果店就在這條街上。
徐蘭今天不上班,在水果店裏幫忙。
九點多的時間,來買水果的并不多,一個有些矮的男人正在店裏搬貨,一個小女孩坐在門口看書,過了一會兒,一個女人走了出來,給女孩遞了一個削好的蘋果。
女人不高,剪着齊耳的短發,臉上有些皺紋,但眉眼很是漂亮,細看之下會發現,宋林笙長得好看完全遺傳了他的媽媽。
時南下了車,擡步走過去,女人正彎腰擺放一箱橙子,看到有人走進來,擡起頭來,看到時南時,愣了一下。
徐蘭猶豫了一會兒,有些不敢置信道:“小北?”
時南詫異:“您還記得我?”
“記得,記得。”徐蘭有些局促的往後退了一步,“你和你爸爸年輕時候長得很像。”
十分鐘後,時南坐在了水果店的二樓,二樓算是他們的家,隔板擋開,是兩間卧室。
三十多平的地方包括了廚房、洗手間、卧室和客廳。
時南坐在小沙發上,徐蘭給他倒了杯水,兩人面對面坐着,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鄭建寶端了一盆水果送上來,然後對時南笑了笑便又下了樓,那個小女孩兒扒在樓梯上好奇地看着時南,時南看過去時她縮了縮頭。
良久,時南先開了口:“我今天來……”幾個字後,時南又有些猶豫。
當年他與徐蘭最後一次的見面就是他用花瓶砸在了徐蘭的頭上。
十幾年過去,誰也沒想到還會有再見的一天。
倒是徐蘭将話接了過去:“我現在在你爸爸的公司工作,我沒想到老板竟然會是他,前幾天聽說他的兒子被找了回來,當年要不是……”徐蘭低了低頭,啞聲道:“你也不會被拐賣,都是我的錯。”
“你知道我們……被拐賣的事情?”時南有些詫異。
“知道。”徐蘭點點頭,“當年警方問過我,但我只以為你們是害怕所以跑到什麽地方藏起來了,後來才知道一直沒有找到,警察說可能是被拐賣了。”
原來她都知道。
時南說不清心裏什麽感覺,只是看着徐蘭平靜的神情,覺得她确實是很恨宋林笙的吧。
“我對你的事情非常抱歉。”徐蘭手指攪在一起,“今天你想打想罵都行,我都接受。”
想打想罵?
原來她是以為他來找他麻煩的嗎?
“宋林笙呢?”時南忍不住問,“你從來沒想過你兒子嗎?”
“兒子?”這兩個字像是一個久遠的詞讓徐蘭怔了幾秒,然後苦笑了一聲,“我有兒子嗎?一個殺人犯的母親,他會想要嗎?”
時南愣了一下。
“被賣到缺孩子的人家,也總比待在那個家裏強。”徐蘭似是喃喃自語,“他一定會忘了一切重新開始的。”
時南覺得徐蘭的話似乎與他想的并不一樣。
“你……其實還牽挂他對嗎?”時南心中陡然升起一抹希冀,徐蘭就是宋林笙心裏的那根刺,只有拔掉了才能不痛。
徐蘭聞言沉默一會兒,突然擡頭看向時南:“你是不是有他的消息?你們小時候很要好的,當時他跟着你走了以後,我總想着你爸媽心善,如果能将他收養了你們一起長大也是好的,可是造化弄人……”
時南想起宋林笙說的話,他說不想打擾徐蘭,想讓徐蘭開始新的生活。
如果事情真如宋林笙所說的那樣,那麽兩不相見可能是對兩人最好的結果,但是事實真的如宋林笙所說的那樣嗎?
“阿姨。”時南遲疑一瞬,“我和宋林笙結婚了。”
徐蘭詫異地擡頭:“你們……”
時南挑重點将他和宋林笙找到他然後兩人結婚的事情簡單說了說,徐蘭聽完後,半晌才吶吶:“老天爺開眼了。”
“阿姨……”
“他現在過得好嗎?”徐蘭看着時南,眼底有隐隐期待。
時南想到當宋林笙知道徐蘭還活着時問的第一句話便是“她還好嗎?”
“他……不太好。”
“發生什麽事情了?”徐蘭激動的站了起來,“他怎麽了?”
時南覺得徐蘭的反應并不像一個憎恨自己兒子的母親該有的反應,她在擔心宋林笙?
時南只猶豫了幾秒,便開口:“他說是他辜負了您的養育之恩,是他把您逼上了絕路……”
“他胡說什麽呢。”徐蘭激動地打斷了時南的話,焦急道,“他為什麽這麽說?”
時南愣了,為什麽這麽說?
為什麽?
這是宋林笙說的啊?
難道不是?
時南突然激動起來:“阿姨,當年到底怎麽回事兒?宋林笙一直覺得他虧欠了您……”
“他虧欠了我?”徐蘭跌坐在沙發上,眼含熱淚,“原來他一直是這麽想的。”
徐蘭不知道在想什麽,很久沒有開口,時南心下焦急卻不敢開口催促,良久,徐蘭才緩緩開口:“那年我十八歲,懷了孕特別害怕,其實我想過要打掉孩子的,最後沒打的原因不是因為我母愛泛濫多麽愛這個孩子,而是因為宋海說他會對我好,我那時候又蠢又傻,就信了,跟家裏脫離了關系跟着他去了那個離家千裏遠的小縣城。“
“生活在一起沒多久他便暴露了本性,抽煙喝酒賭博,對我動辄打罵,我想偷偷離開的,但還是舍不得林笙,他那麽小,如果失去了媽媽,又有這樣一個爸爸,以後怎麽生活。”
“在這樣一個壓抑的環境裏,我過的很辛苦,漸漸心理就失衡了,總是想如果沒有孩子我就可以毫無顧忌的離開,開始我的新生活,可是都是因為他,因為他我才會跟着這個男人,也因為他我沒有辦法逃離。”
“我有怨氣,我怨天怨地怨人,也怨恨我自己,尤其是我發現我的兒子根本就不喜歡我。”
時南聽到這話心裏猛地一跳。
徐蘭雙手緊緊攥在一起,發絲掉在額前遮擋住了她臉上的表情。
“他不喜歡跟我說話,也不同我親近,我每次看到你抱着你媽媽撒嬌,我就會很羨慕。”
“而且他還很喜歡那個陰狠的将我往死裏打的男人,只有面對那個男人的時候,他才會對他笑,會跟他說白天發生的事情,會拉着他的手出去散步,我那麽那麽的嫉妒,我想不明白為什麽,我為他付出了那麽多,為什麽得不到同等的回報呢?”
“他……”時南張了張嘴,他想替宋林笙說句話,但似乎除了那句“他只是個孩子”也沒有別的話可說。
徐蘭深深吸了一口氣,喃喃:“為什麽呢?很多年後,我終于想明白了為什麽。”
時南眼皮一跳,呼吸突然急促起來,他看着徐蘭,徐蘭眼角一行濁淚順着臉頰滑落:“因為只有他對我越冷淡,越無情,宋海才會手下留情,不會發瘋到将我打死。”
“不是他虧欠了我,是我虧欠了他啊。”徐蘭失聲痛哭,時南愣在原地。
可能是鄭建寶聽到了哭聲,從樓下跑了上來,将徐蘭摟進了懷裏輕聲安撫着,小女孩扒在樓梯上怯懦地看着。
時南有些恍惚,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為什麽聽完宋林笙講那個故事時心中的怪異感。
因為那一切都是成年後的宋林笙循着那些零星的記憶去填補的,其中很多東西都是失了真的。
因為他內心深處真的很愛很愛他的母親。
徐蘭在鄭建寶的安撫下情緒好了一些,她擦了擦眼淚:“他明明那麽乖巧,那麽懂事兒,但是那些年的我一葉障目,沉浸在自己的痛苦當中,很多東西都忽略了,後來我坐了牢,有了很多很多的時間去回憶以前的事情。”
“他小時候那麽粘着我,只要宋海打我,那麽小的孩子撲到我身上喊叫着不許打媽媽,是從什麽時候起他不再護在我身前呢?應該是他發現只要他護着我,宋海便會變本加厲的打我,一邊打一邊說‘這是我兒子,這是我老宋家的兒子,離這個女人遠點兒’。”
“後來他便冷眼旁觀,甚至還會說他讨厭我,只要他說這些話,宋海便會哈哈大笑,會得意的向我顯擺,說兒子只向着他。”
“可我那時候什麽都看不明白,他只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啊,他哪裏有那麽多的心思……”
“放在我床頭的糖,塞到我衣服口袋裏的藥膏,都被我忽略了,我甚至還想要掐死他……”
“不是的。”時南打斷沉浸在痛苦當中的徐蘭,“您沒想要真的掐死他,那時候的我只有八歲,花瓶抱着都費勁,打在您身上能有多疼?”更不用說直接将她打暈了。
屋內陷入了沉默,只有徐蘭的啜泣聲,小女孩兒走過來,拿起桌上的紙巾往徐蘭的臉上擦:“別哭了。”
時南站起身,抖着手點了支煙狠狠吸了一口。
正午的陽光透過窗棂落在翹了邊的木地板上,時南仿佛透過這道光看到了十幾年前的那對在黑暗裏掙紮的母子,明明應該是很親近的兩個人,走着走着卻是漸行漸遠的十幾載時光。
時南将煙蒂按滅在煙灰缸中,看着徐蘭:“阿姨,您能跟我回去見見宋林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