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不甘和痛苦 三更合并

自打那日被蕭業訓斥過後, 雪芽便不大愛往蕭業面前跑,生怕開罪他受了瓜落,如今世子性情大變,就連自小跟在他身邊伺候的雲浮也是說罰就罰, 她前些日子聽伯府的下人說起, 雲浮被人牙子帶走後又被轉賣到了一戶富貴人家, 還被那戶人家的老爺看上, 可那老爺的嫡妻是出了名的母老虎,雲浮剛進府就挨了幾頓打, 如今也不知是生是死。

于是今日顧情去找蕭業,她便沒有跟過去。

她坐在房中繡花,可繡到一半, 她的右眼便止不住狂跳,都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雪芽想到前些日子世子的表現,心裏總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要發生,又想到如今主子就在世子的房中,忽然就變得心慌起來。

眼皮跳個不停,她心裏又不定, 手裏的繡花針就這麽紮到了自己的指腹上。

鮮血在白色的絹布上溢開,破壞了她今日才繡好的花樣,可雪芽此時卻顧不上去心疼, 她慌慌張張的, 一邊神神叨叨說着“不會的”, 一邊嗦着手指給自己止血,忽然聽到外面傳來幾聲“方夫人”的稱呼,知曉是主子回來了, 雪芽連忙放下手裏的繡繃站起身,她正欲掀簾往外頭去迎人,卻見簾子一動,一個穿着白衣的女人捂着臉匆匆忙忙跑了進來。

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顧情已經轉過屏風到了裏間,等她晃過神來的時候,便聽到一陣壓抑的哭聲從裏面傳出來。

聽着這陣哭音,雪芽想到先前的猜測,心髒猛地一緊,她連忙跟了過去,看到主子整個人伏在錦被上,哭得身子都在打顫了,看着這樣的主子,雪芽心裏也有些不好受,她坐在床上,一面低頭彎腰,輕輕安撫拍着顧情的脊背,一面放輕聲音問她,“主子,您這是怎麽了?”

顧情沒被安慰的時候,尚且還能勉強壓抑着自己的難受。

可聽到親近之人的聲音,她卻是再也忍不住,她哭着回身抱住雪芽,出口便是泣不成音的一句,“雪芽,阿業他,他不要我了!”

雖說早有猜測,但真的從主子口中聽到這樣的話,雪芽心髒還是忍不住狂跳了一下,她任顧情抱着,神情有些怔忡,語氣喃喃道:“好端端的,世子怎麽會……”

“阿姐要回來了。”顧情哭出聲,同她說起今晚蕭業與她說的話,“阿業說阿姐主動約他見面,他還說日後要好好對阿姐。”

“他,他不要我了。”

顧情哭得凄慘極了。

想到先前她還信誓旦旦篤定阿業心中的人是她,她便覺得自己丢人極了,她不明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阿業明明是喜歡她的,要不然這些年不會她一封信,他就千裏迢迢跑到臨安去見她,更不會在阿姐說那些話的時候站在她的身邊斥責阿姐。

可為什麽,為什麽自從阿姐離開後,一切都變了?

即使阿業還是像他承諾的那樣把她留在家裏,但顧情就是覺得不一樣了,以前即使他們隔着千山萬水,可她依舊覺得蕭業心中是有她的,可如今他們明明同在一個屋檐之下,就算走路也不過一炷□□夫就能到的距離,她卻覺得他們之間仿佛隔了千山萬水一般,甚至,她漸漸感覺到了自己對他而言成了麻煩,成了他想丢卻又丢不掉的累贅。

她甚至忍不住想,若是這個時候她向阿業提出離開,他是不是會松一口氣?

想到這。

顧情哭得更加兇了。

她本就生得好顏色,又因病情和心事顯得柔弱可憐,此時她伏在雪芽肩頭,烏鴉鴉的雲髻下是一張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臉,只有一雙眼睛因為痛哭而顯出兩汪殷紅。

與蘭因的端莊不同,顧情的美是脆弱的。

或許脆弱的事物一向惹人心疼,雪芽看着她這副模樣,心裏第一次惱恨起蘭因,她不明白大小姐既然都已經選擇離開了,為什麽還要反悔回來!偏她又拿蘭因沒辦法,除了在心裏詛咒她一番,她什麽都做不了。

可她又不能什麽都不做。

若是大小姐回來,按照世子現在對她的感情,日後這府中哪還有主子的容身之處?她自然想阻止大小姐回來,可她一個小丫鬟哪有這樣的本事?雪芽愁得眉心都蹙了起來,她思來想去,忽然雙目一亮,她扶着顧情的肩膀與她說道:“主子,您給夫人寫信吧!”

“母親?”

顧情一怔,有些沒反應過來,她挂着眼淚紅着眼眶問雪芽,“為何要給母親寫信?”

雪芽面露無奈,“我的傻主子,您如今無依無靠,自然是讓夫人過來為您做主!她一向疼您,絕對不會坐視不管的。”

“可是……”顧情有些猶豫,她咬着紅唇,“阿姐到底是阿業的妻子,若是他們能和好,想必母親也會高興吧。”

“您可別忘了,當初夫人可是盼着您和世子好的,若不是老夫人不同意,如今您才是伯府的世子夫人!”雪芽在一旁撺掇,見她目露掙紮,知道她已經心動,便又繼續說道:“您不必管,奴婢給夫人寫信,也不多說,只說您身體不好便是。”

“至于旁的,您為世子丢了名聲,總不能任他們這般輕賤您!”

她說着又忍不住責怪起蘭因,“要說還是怪大小姐,她既沒想着跟世子和離,當初又何必走,如今您和世子背了那些壞名聲,她倒是受盡憐惜……都說她心懷慈悲,可奴婢看,她才是那條不出聲的狗,最會咬人!”

“雪芽!”

顧情聽到這話,蹙起眉尖,她低斥一句,“不許這樣說,她畢竟是我阿姐。”

雪芽撇嘴,“您就是太好心,才會被人欺負到頭上!”但到底也未再說蘭因的壞話,只和顧情說,“奴婢這就去寫信,讓夫人趁早來為您做主。”

她說着便掉頭往外間走去。

顧情看着她離開的身影,猶豫一番,到底還是沒把人喊住,她那雙細白的小手緊緊抓着裙角,眼中的光在一旁燈花的照映下半明半滅,最終也只是咬着唇,什麽都沒說。

……

蕭業第二天從徐管家的口中知道雪芽派人送信去臨安的事,只當是顧情昨夜在他這受了委屈想跟岳母抱怨一番,亦或是想回家了。

他也沒多想。

他知道自己這樣做對情兒不公平,可他不能一錯再錯。

他不否認自己對她有過情。

那一年的相處,偏遠的山村,只有他們兩個人相依為命,顧情的善良天真在那個時候極度治愈了什麽都不記得的他。所以即使恢複記憶,即使知道自己有未婚妻,他也想過要把她帶回家中,他那個時候想,若她願意,他會一輩子照顧她,對她好,除了正妻的名分,他什麽都能給她。

可他沒想到顧情會是長興侯府的嫡次女。

那個曾經與他有過幾面之緣,卻在很小的時候就被人販子拐走的侯府次女,亦是他未婚妻的胞妹,顧家不會允許自己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女兒給他做妾室,他還沒這麽大的臉面。

那個時候,他不是沒有糾結,一個是讓他心動的顧情,一個是從小與他指腹為婚的蘭因……可他最後還是選擇了蘭因。

或許是責任,或許是義務,也有可能含着一些年少時最初萌發的心動。

何況蘭因雖然說得好聽,可那會誰不知道他要娶的人是顧家嫡長女,若他真的娶了顧情,她該如何自處?她的母親并不喜歡她,父親遠在雁門關,祖母又不管事,難道她又要回到王家回到她外祖母的身邊嗎?

不知道為什麽,他并不想看到那樣的畫面,不想看到她再次寄人籬下無處可依。

所以他娶了她。

他在天地高堂衆位親友面前應允她與她白頭偕老。

他的承諾是真的。

即使那個時候他心裏還有顧情,但當他應允娶蘭因的時候,他就沒再想過要和蘭因分開,更沒想過和顧情藕斷絲連……可他又沒法對顧情坐視不管。

她是被他帶回去的。

她在外頭待了十年,根本不習慣在侯府生活,他因為自己的責任和承諾沒辦法娶她,只能盡可能地護着她。

所以只要顧情來信,他無論在哪都會跑去臨安找她。

他這麽做,只希望她能過得如意些。

可他們也已經很久不曾聯系了,在顧情嫁給方俨如之後,他們之間便斷了聯系,他不可能主動聯系顧情,顧情或許也想通了,未再給他寫信……也因此前不久顧情給他寫信,他才會那麽着急。

如果沒有出事,顧情不可能會在這種時候聯系他。

他在接到信後,連夜趕往臨安。

果然。

自從方俨如死後,他的庶弟就把持了方家,與方俨如的君子作風不同,他那個自小就見不得光的庶弟就像行走在黑暗裏的鬼魅,平時無聲無息,卻會在緊要關頭要人的命。

他架空了方父,又軟禁了方母,整個方家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顧情……便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蕭業如今想起那日趕到方家時看到的畫面還是忍不住氣血上湧,那個庶子把顧情關在純金打造的鳥籠裏,還用金鏈綁着她的腳踝,她躲在最深處,懼怕和人交談,直到聽到他的聲音才逐漸清醒。

那個時候顧情除了他,跟誰都沒法交談。

為了她的名聲和安全考慮,他只能和岳母商量之後把她帶回汴京放在身邊照顧,只是他沒想到蘭因會和他鬧到這種地步。

他責怪蘭因冷血,責怪蘭因不為他考慮,可到了今日,若真要他選擇,他只會選擇蘭因。

蘭因才是他的妻子,才是他餘生共度唯一的人選。

他依舊會像他承諾的那樣護着顧情,卻也終于明白誰是主誰是次,他會和蘭因說臨安的事,與她好好商量,他相信以蘭因的柔善一定會體諒他。

其實如今想想他們三載夫妻,幾次誤會,不過都是源于彼此的不溝通。

他們理所當然地做了自己以為最正确的選擇,卻從不去考慮這個選擇對方能不能接受。

“讓人好好照顧她,平時她若有什麽需要盡量滿足。”蕭業最後也只是這樣交代了徐管家一句,旁話并未多說一句。

……

等到和蘭因約定的那天,蕭業一大早就起來了,他認認真真梳洗一番,甚至還換上蘭因最喜歡的紫色,他平日習武多穿勁裝,今日一身圓領長袍,玉帶束腰,挂着香囊荷包,倒顯出幾分平時瞧不見的溫潤氣質。

他打算早些去清風樓等蘭因,正欲出門,外頭卻來了人。

來人是陸伯庭的私仆陸生。

蕭業這幾日精神氣貌與前些日子截然不同,此時聽說陸家來人,也是好心情的讓人進來,他坐在椅子上,一手搭在桌沿,一手垂落于身側,等來人問完安後,他便笑着問道:“可是陸伯伯有什麽吩咐?”

陸生聞言看了一眼蕭業身後的黑衣侍從,他面露猶豫,蕭業卻說,“無妨。”

“是。”

陸生便不再糾結,直截了當與人說道:“老爺前些日子身體不适,今日才知曉戶部的事,三日前……”他不知該怎麽稱呼蘭因比較好,想了想蕭業的态度,還是稱呼她為世子夫人,“世子夫人派家仆來戶部詢問,要拿和離文書的回執,雖說戶部上下得了老爺的指點無人理會,但想必世子夫人不會就此罷休。”

他說到這時,便已察覺屋中原本和煦的氣氛一僵,也察覺到對面男人忽然冷下去的臉,他心裏驀地有些慌張起來,頭埋得更低,卻又不能不說完,只能硬着頭皮繼續說道:“老爺今日派小的來跟您通個氣,世子夫人想必是打定主意要與您和離,為了您的名聲考慮,您還是趁早把這事解決了,要不然鬧到後面,大家都不好看。”

這也是陸伯庭最後給蕭業的機會。

若是蕭業再不把和離書送過去,等下次再派人來,就是戶部的官差了,真等戶部的官差來了,蕭業以至于整個伯府的名聲也就徹底沒了。

無人說話。

蕭業低着頭,原本面上的溫和與笑容早在陸生說那番話的時候便已消失不見,此時他沉着臉低着頭,放在桌沿上的手用力緊握,力氣大的連骨節都凸起了。

他想去握住桌上的茶盞,可手指一顫,不僅沒握住茶盞,還直接把它弄倒了。

茶水沿着桌面往四處散去,弄濕了蕭業今日精挑細選的衣裳,袖子在一瞬間被浸濕,他卻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

陸生低着頭沒瞧見。

周安站在蕭業的身後卻看得一清二楚,眼見世子沉着臉咬着牙龈,漆黑的眼中似有風暴湧起,他忙和陸生說道:“這事我們已經知道了,多謝小哥跑這一趟,今日便勞你先回去,我們一定會妥善處理好這事,絕不會給陸大人帶來麻煩。”

蕭、陸兩家是世交,陸生今日過來也不是要蕭業立刻給個結果,此時聽聞這番話,他也沒有反駁,答應一聲後又朝蕭業拱手一禮便往外退去。

可步子剛走到門口,他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陣瓷盞碎裂的聲音。

他眉心一跳。

卻沒回頭,只是低着頭快步離開。

而屋中,周安看着砸了茶盞扶着桌沿喘着粗氣的蕭業,心裏忽然有些心疼起他。

他是蕭業的侍從也是他的親信,他清楚知道在得到夫人邀約的消息後,世子有多高興……昨晚世子特地留住他,問他女子喜歡什麽。

他還聽說昨天夜裏廚房的燈亮了一夜,世子一個人待在廚房研究怎麽包粽子。他聽說這事尋過去的時候,已經過了子時,一向體面的世子站在竈臺前滿身狼狽,聽他問起也只是笑着說,“端午節馬上就要到了,蘭因從前最喜歡吃粽子,我想提前練下,等到那日給她一個驚喜。”

世子如此期盼着和夫人見面,卻沒想到夫人找他并不是念着舊情,也不是為了回來,而是……為了和離一事。

她打定主意不肯回來,也不給世子一個彌補的機會。

“世子……”

他輕聲喊道。

可蕭業卻沒有聽到,他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英俊的面龐滿是陰郁之色,雙目更是通紅。忽然,他起身擡手用力掃掉桌上的茶具,瓷盞碎裂聲中,是蕭業藏不住怒氣的厲聲,“她就這麽想離開我?”

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卻又充斥着無盡的痛苦和難過。

“為什麽……”蕭業撐着桌沿低着頭,聲音沙啞極了,“為什麽她不能再給我一個機會,為什麽……我明明都已經在改了。”

“我在改了啊。”

他不理解,也不明白。

成親三載,相識十數載,蘭因為何能夠這般果決,說斷就斷。

她到底有沒有愛過他?

從前蕭業并不懷疑蘭因對他的愛,即使有許氏那樁事,他也相信蘭因心中是有他的,如果蘭因心中沒有他,她不會對他這麽好,可如今,他忽然不确定了。

如果她真的愛過他,怎麽會這樣對他?

想到蘭因或許從未愛過他,蕭業整個人都處于極致的暴怒和痛苦之中。

他此時低着頭,周安并不能瞧見他的面貌,只能小心翼翼問道:“世子,那我們今日還去嗎?”

他以為蕭業不會回答,未想到男人說——

“去?”

“去做什麽?跟着她一起去戶部跟她和離?她做夢!”蕭業陰沉着一張臉,他說完忽然抹了一把臉站起身,他的袖子還濕着,此時濕答答落着水珠,短短一會功夫就在他所站的地面洇出一團濕潤的痕跡,他卻好似并未察覺,依舊冷着臉說,“你去和她說,想和離,除非我死!”

“蕭家沒有和離,只有寡婦!”

他說完也不顧周安是何反應,徑直往外走去。

“世子!”

周安見他離開,連忙追了幾步,卻沒能追上,他站在原地看着蕭業離開的方向,擡手按着額角頭疼不已,等外頭徐管家派人來詢問何時出發的時候,周安嘆了口氣,知道世子不會去了,只能自己騎馬趕赴清風樓。

清風樓外。

蘭因約的是戌時,卻早一刻就到了,她沒有讓人等的習慣,即使面對蕭業,也是如此。

“主子,到了。”

馬車停在茶樓門口,停雲回頭和蘭因說。

蘭因輕輕嗯了一聲,由着停雲替她戴好帏帽,嘴上卻笑,“不戴也沒事。”又不是沒出閣的小姑娘,被人看幾眼對她而言實在沒什麽大礙。

停雲卻不肯。

如今城中流言不斷,清風樓又是城中有名的茶樓,雖說這個點人少,但也難保碰上熟人,她可不願那些人打量主子,等仔細替人戴好,确保一絲都瞧不見的時候,停雲這才扶着人走下馬車。

松岳早已把廂房安排好了。

蘭因沒讓他跟着,只由停雲陪同踩着階梯上了二樓廂房。

正是靠着汴河的一邊,沒有攤販鋪子,十分安靜,蘭因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望着外頭風景,而停雲便在一旁煮茶。

只是相比她的悠然自得,停雲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水煮開了才回過神,聽着水開的聲音,她連忙收回思緒,待把泡着武夷茶的茶盞奉到蘭因面前,她看着依舊望着外頭風光的蘭因,略一遲疑後問道:“世子會來嗎?”

蘭因聞言,難得沒有說話。

若是從前,她自是會篤定答會,可如今……她的确是有些看不懂蕭業了。

于是實話實說,“不知道。”

她雙手握着茶盞,輕嗅茶香,語氣閑淡,“不過他來不來都不重要,我只需讓他知道我是何态度就夠了。”能好聚好散固然好,若不能,她也不介意和蕭業鬧一場。

只是難免要禍及旁人了。

這并不是蘭因想看到的結果。

“主子。”

停雲忽然輕輕喊了她一聲。

“嗯?”

蘭因并未擡頭,依舊合眼嗅着茶香。

停雲看着她輕咬紅唇,“如果……如果世子把二小姐趕走,日後守着您好好過日子,您會回頭嗎?”

蘭因愣了下。

但也只是一個呼吸的光景,她便笑着搖了搖頭,“不了。”若是她還愛着蕭業,或許會回頭,可她如今對蕭業已經一絲感情都沒有了,顧情在還是不在,都改變不了她的想法。

停雲聽到這話,也不知怎得,竟松了口氣。

她先前那樣問,不是想勸主子回頭,只是擔心主子日後會後悔,如今既然已經确定主子的心意,她也就安心了。

“時間到了。”

她聽到蘭因這樣說。

而後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緊跟着響起一道男人的聲音,“夫人。”

“是周安。”

停雲聽出來了。

蘭因輕輕嗯了一聲,“去請人進來吧。”她說着放下手中茶盞,素手輕撫裙擺,等着外頭的人進來。

“是。”

停雲答應一聲便往外頭走,打開門卻只見到周安,往外頭看去也沒有旁人,她不由蹙眉,“周護衛,世子呢?”

“停雲姑娘。”

周安和她打招呼,聞言,面露難色,“世子他……”怕外頭的人瞧見,他又閉上嘴,壓着嗓音說,“夫人在裏面吧?”

外頭的動靜,蘭因也聽到了。

知道蕭業沒有過來,蘭因也沒多餘的反應,只開口說道:“進來吧。”等停雲領着周安進來,周安向她行完禮後,她便問周安,“蕭世子呢?”

周安一聽這個稱呼,心裏便不由叫苦,本來還想着好言好語勸夫人一回,可如今看,只怕勸再多,夫人也不會聽,他又不敢把世子的話說與她聽,踯躅半天也只能幹巴巴吐出幾個字,“……世子他今日有事,來不了。”

“是有事,還是不肯來?”蘭因問他。

見周安低着頭,面露難色,蘭因輕輕嘆了口氣,她雙手依舊十分有儀态的疊放在膝上,面朝周安的方向說,“周安,我今日來此,無論能不能見到他,都不會改變我的心意。”

“他既然不肯來,我與你說也是一樣的。”

周安眼皮一跳,豈敢應聲,他正要開口,那廂蘭因卻已開口說道:“今日找他,原是為了兩樁事,頭一樁,我已知曉莊子裏的事,家仆魯莽,那日拿石子砸世子,原是我管教不周之過,世子若有受傷或是覺得不滿,可遣人來與我商議,或賠或還,我都答應。”

周安皺眉,“夫人,世子不是這樣的人。”他都沒聽說這事,顯然世子根本沒當一回事,夫人這樣說,實在讓人覺得有些寒心。

蘭因搖頭,“他不計較,我作為主人家卻不能心安理得什麽表示都沒有。”見周安沉默,蘭因也沒再提這事,只繼續說起第二件事,“另一樁事,想來你也清楚,我向戶部交出和離文書已有大半月,如今戶部雖礙着世子的面子不肯處理,但事情已成定局,再拖延下去也委實沒什麽意思,與其最後鬧到雙方都沒面子,倒不如好聚好散。”

“周安,你自幼跟着他,知道他如今走到這一步并不容易,實在不必為了一個女人毀了自己前程,你說是嗎?”

蘭因語氣溫柔,可她話中的弦外之音卻讓周安啞然,他自然聽出她溫柔語氣下的奪命刀,也清楚若是世子再不把這事處理好,夫人也不會任其發展了。

她會用她的手段解決這事。

該說的,蘭因都已經說了。

此時見他還是站在屋中并不答話,蘭因也未再說旁的,她扶着桌沿站起身,落下一句,“我知蕭世子事忙,我再給蕭世子七日時間,七日後,我希望能得到一個滿意的結果。”

她說完便打算離開了。

與周安擦肩而過的時候,卻聽他啞着嗓音說,“夫人,世子他已經後悔了,您離開後,他一直都沒怎麽歇息好,每天渾渾噩噩,除了在宮中辦差的時候還好些,回到家後,他就跟個行屍走肉似的。”

“府裏的下人也都越來越怕他了。”

“屬下都擔心再這樣下去,世子要廢了。”

“可這兩天——”他忽然提了聲,眼中的光亮也要比先前明亮許多,他語氣激動,看着蘭因說道,“這兩天世子不一樣了,自從知道您要見他之後,世子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他說您喜歡紫色,今日特地穿了一身紫色圓領袍,打算來見您。”

“他還說您喜歡吃粽子,昨天夜裏,他一宿沒睡,在廚房研究怎麽包粽子,他想着等端午節您回到家後可以給您驚喜。”

說到後面,周安的聲音都帶有幾分哽咽,他看着蘭因,低聲勸道:“夫人,世子真的知道錯了,您就不能再給他一次機會嗎?”

蘭因沉默。

她沒有說話,只是等周安說完後便重新往外走去。

周安沒想到她竟然真的這樣冷血,他忍不住握緊拳頭,看着蘭因的背影說道:“夫人,您實在太冷血了!”

蘭因聽到這話,腳步一頓,她想到舊時記憶裏也曾有人與她說過這樣的話……蕭業,她的母親,這兩個本該是這世上她最親近的人,卻為了別人指責她。

或許是已經經歷過一次,又或許是因為說這番話的人并不是她在乎的人,蘭因此時再聽到這樣的話,已經不會有過多的反應了,她繼續向前走,停雲卻看不得她受委屈。

原本沉穩老練的人此時唰地一下沉下臉。

她止步轉身,怒視周安,厲聲斥責,“冷血?周安,你可真有臉說這樣的話!你日日跟着世子,不知道他跟二小姐的往來?你在這指責主子,可世子與二小姐往來,把人帶回家中,不給主子留臉面的時候,你又在做什麽?!”

“現在你知道裝好人了,覺得你家世子受委屈了,可憑什麽?!”

“憑什麽他如今悔悟回頭,主子就要答應他?”

“這三年,主子為蕭家付出了多少,你難道不知道?她一個人從臨安嫁到汴京,人生地不熟,被伯府老人欺負的時候,世子在哪裏?老夫人指責主子沒有孩子,想把許姨娘納給世子的時候,他又在哪裏?”

“他只知道主子給他塞女人,覺得主子不替他考慮,可但凡他能對主子好點,但凡他不要一心想着二小姐,主子會做這樣的事?”

“你覺得世子換身主子喜歡的衣裳,做個粽子便是天大的恩典了,可主子因為他一句誇贊,日日待在廚房絞盡腦汁為他做吃的時候,他又在做什麽?”

她的一番話說得周安面色煞白。

剛剛還滿面怒火的人此時看着蘭因纖弱卻堅韌的背影,一時卻連個字都說不出。

停雲見他這般,冷笑一聲。

她還想訓斥,身旁的蘭因卻在這個時候說道:“周護衛,還有七天。”她并未去指責周安,也沒有為自己鳴不平,她只是淡淡一句交代完便與停雲說,“好了,走吧。”

停雲忙扶住她的胳膊往外頭走去。

這次,周安看着她離開的身影,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

走到外面。

停雲還是一肚子火,壓着嗓音罵道:“我以前還覺得周安是個人物,如今看來,也是個睜眼瞎,還有世子……他這樣拖着究竟有什麽意思!”

“現在後悔了,早做什麽去了?”

說着說着,她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看着身旁女子,即使隔着青紗,也能察覺出女人正在含笑凝望她。

“怎,怎麽了?奴婢臉上粘什麽東西了嗎?”停雲說着不自覺撫上自己的臉。

蘭因笑道:“我在看,我今天是不是帶錯人了,還是時雨那丫頭披了你的皮?”

“主子!”

停雲聽懂了,剛剛還滿身氣焰的人此時卻紅了俏臉,但被蘭因這麽一打岔,她心裏的怒火也的确消散了不少,未再多說,她扶着蘭因往外走,正想去找松岳在哪,卻見他身邊還站着一個人,卻是齊豫白的侍從天青。

兩人正在說話。

天青率先看到她們,他立刻收斂面上的笑,過來跟蘭因問好。

“顧小姐。”

“齊護衛。”蘭因也朝他客氣點了頭。

天青和竹生自小便被賣到齊家,根本不知道自己姓什麽,齊家老太爺便為他們賜了齊姓。

“我正好路過這看到松岳兄便過來打個招呼。”天青說着,瞧見停雲面上的神情,那裏還有沒有徹底消散的怒容,他神色一頓,聲音也跟着輕了下來,“您是有什麽為難的事嗎?”

蘭因剛想說話。

停雲卻先開了口,“還不是伯府!”

她如今是一點都不想主子和伯府有一絲一毫的關系了,又怕回頭伯府還是拖着不肯處理,顧家根基不在這,縱使主子擔了個侯府長女的身份也不比蕭家有勢力,怕回頭他們官官相護,這事沒個結果,更怕主子和他們魚死網破壞了自己的名聲,停雲便想着請齊大人幫忙。

若有齊大人幫忙,這事就容易多了。

可她還欲再說,蘭因卻按住她的胳膊,“不過一些小事,并無大礙。”見天青皺眉,蘭因想了想,還是添了一句,“齊祖母年歲已高,齊大人又公事繁忙,我不希望他們為我擔心。”

天青便知道她這是不想主子插手,他沉默一瞬還是點了頭。

蘭因便未再多言,朝他點了點頭,便先離開了。

天青在原地目送她的車馬離開,眼見馬車遠去,本想就此離開卻瞧見身後茶樓走出周安的身影,蕭業身邊的侍從,他自是認識的,此時見他一臉焦頭爛額,連人都沒看,找到自己的馬便連忙離開,天青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

等到夜裏。

齊豫白散值回來,他便與他說了這件事。

“顧小姐給了蕭世子七日的時間,若七日後蕭世子還不肯和離,她便不等了。”天青說完後,見自家主子并未說話,略一停頓才又說道,“只是她一個女人家,又無處可依,也不知道會想出什麽法子,您看我們要不要先幫顧小姐一把?”

五月已經摸着邊了。

原本晝短夜長的天也漸漸延長了白天的時間,就如此時,齊豫白散值歸來已換好常服,他站在廊下時,天邊還逶迤着爛漫的雲彩,他握着佛珠,邊轉邊說,“她怎麽與你說的?”

天青沉默一會才開口,“……顧小姐不想麻煩您。”

早已猜到的結果,齊豫白也沒有什麽反應,他在廊下隔着層層綽綽的綠葉眺望遠處,看着蘭因乘着落日餘晖往外走來,看到那個走在晚霞中比平日稍顯豔麗的人,齊豫白手上動作一頓,過一會,他才重新轉動佛珠,他的目光始終看着蘭因,嘴上淡淡吩咐道:“都察院也該幹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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