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宋張氏也不是沒脾氣的人,她在青州跟族裏妯娌鬥起來的時候,那也是一條響當當的母老虎,這廂小娘子說要抹脖子,這下她又驚又懼,對丈夫一通打罵之後連兒子們都沒放過,罵到最後她雙手捶打着胸哭喊道:“你們要是把她折磨沒了,我也不活了。”
聞言,宋家男人們默然,宋小五也默。
她都忘了,把她娘惹毛了,張牙舞爪起來,也是挺厲害的。
這下別說宋家幾個男人不敢惹她,她也不敢,吃完早膳默默地退了下去,把地方留給了宋家的大小蘿蔔條們消受。
宋爹哀怨地瞥了小娘子離開的身影,嘴裏狼狽地道,“是是是,是我們的不是,以後不會再煩她了,你只管放心。”
“都告訴你多少次了,你哪次聽進去過?”宋張氏不依不饒,說過丈夫,又對着兒郎們哭道了起來,“尤其是你們,在青州的時候,妹妹節衣縮食,就為的把銀錢省下來給你們念書,給你們以後成家用,可你們是怎麽對她的?你們太沒良心了,老天爺啊,我生的究竟是什麽兒子啊……”
說着又是拍胸不止,一臉快要氣得昏過去了的樣子。
宋張氏這一手是從宋家族裏最會哭喊罵人的一個嬸娘手裏學到的,她以前還沒在自家家裏人面前施展過,這是頭一次,宋家人目瞪口呆之後更是心有餘悸,就是受母親寵愛的小四郎也是縮着腦袋,在心裏暗暗發誓以後絕不惹他娘,還有妹妹。
之後宋韌規規矩矩去衙門了,臨走之前還有禮地朝娘子施了一禮,道了一別,受到了他娘子的兩個白眼,宋家的兒郎們則是老老實實地幫着母親打掃院子,清理廚房,劈柴打水更是不在話下,勤快老實得不像是剛剛見過當朝天子的秀才爺。
宋張氏這才滿意了一點。
等去了小娘子屋裏,她抱着心肝兒道:“娘幫你收拾過他們了,你不要管他們,他們以後要是再煩你,我下次絕不放過他們。”
這次還是手下留情了?宋小五推開她娘,清了清喉嚨,點了點頭。
為表謝意,她握了握母親的手,朝她笑了一下。
宋張氏看着女兒那張嫣然一笑就跟天放了奇彩一樣的臉,一下就又把女兒抱到了懷裏,抱着她的頭道:“兒啊,你別長大了好不好?”
宋小五一時沒聽明白。
“你要是大了,嫁出去了,叫娘在這個家怎麽活啊?”
宋小五哭笑不得,用力把自己的頭從她娘懷裏拔了出來,擡頭跟她道:“我不嫁。”
“啊?”張氏愣了。
“我不嫁,”宋小五抄起了桌上的帳本,牽着她的手出門往堂屋走,道:“我因你留在這個家裏,我陪你一輩子。”
宋張氏被她一說,眼淚又沖出了眼眶,走了好幾步後她擦着淚道:“娘知道你的心意,娘知道……”
說着又是眼淚滾滾而下,過了好一會兒,快走到堂屋了,她才忍着淚道:“可娘也希望你有自己的丈夫,疼你寵愛你,有自己的骨肉,能把他們親手抱到懷裏,就跟娘當初親手抱着你舍不得撒手,一刻都不願意分離一樣。”
宋小五搖搖頭,沒再說話。
她知道母親的心意。
但她留在宋家就足夠了,她上輩子已經過夠足夠驚心動魄、波雲詭谲的日子,這輩子,她只想過一點相對平靜點的生活,給生她愛她護她的母親養老送終,當是了償她這一世與她的緣份。
宋小五牽着哭泣的母親進了堂屋,不遠處的廚房門外,正在做着事的四郎苦着臉跟身邊的三郎道:“娘都哭了。”
三郎冷臉看着他:“知道厲害了吧?這還是只是把妹妹煩死了,你以後在外頭出了事,給家裏惹了禍,讓人知道了妹妹,那就不是娘哭的事了,到時候家破了散了,那就都是你的錯!”
四郎被吓得直撓頭,說話都急了,“我不是說了我會改嗎?三郎你怎麽老吓我?”
三郎毫不退卻,打了下他的頭冷哼了一聲:“吃了虧都不長記性的東西,你叫我怎麽信你?”
說着他就擡着擇好了的青菜往水井那邊走。
四郎擡着他那簸箕跟了過去,“我真的長記性了,你沒看那天秀林宴上我誰都沒多看嗎?一步都沒有離你們,也沒有跟那些人說話嗎?”
“你那是不認識他們,認識了你會不說?”最了解四郎的莫過于與他一胎落地,同出同進同一張床睡着長大的三郎,“你會不粘上去?”
四郎又撓起了頭,過了一會等到了井邊,他先于三郎一步拉了水桶打水,扭頭跟三郎道:“三郎哥,你看着我一點,我有時候是挺傻的,有些事我就鬧不明白,沒你們那麽聰明。”
三郎也知道他就是個只會念書的,人情世故教一百遍,他也只會按着他自己的心意來,看不明白別人,他也早死心了,聞言點頭道:“那還能怎麽辦?怎不能教你害了這個家吧?”
好在四郎還知道怕。
妹妹說過些年等四郎長大了成親了當父親了那根筋會長起來,可能會好點,但現在就只能這樣了,讓他邊吃教訓邊長大,但家裏人必須盯着點,不能讓他犯那種把全家都搭上去的大錯。
他身為四郎的同胎兄弟,責無旁貸,只能由他來管這個弟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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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堂屋內,宋小五跟她娘在說事。
大郎的親事,得開始提了。
他們秀林宴回來,那上面的意思是等着這段時日裏都呆在家裏聽旨,聖上對他們有所安排。
這段日子不知道是多久,但大郎那邊得去跟應家交手了。
但談到親事的話,宋家現在的底氣就不足了,他們家現在所有的錢財加一塊都只夠大郎娶個差不多門當戶對的女兒,娶應家那家世家大族的,那可是遠遠不夠了。
大郎娶人家,可謂是應了癞蛤蟆想吃天鵝肉那句話,且這天鵝肉還讓他吃到嘴裏了,得娶回來。
宋家家底哪夠?
就是替他們打點官途都不夠。
現在還不知道這四個會不會都被授命,但至少小四郎為官是跑不脫的,要是只有他一人,興全家之力還能把他撐起來,要是四個一起來,宋小五覺得宋爹可能得愁得拔光身上的頭發胡須。
這就是窮人為官的難處了,沒有家族家底支撐,往往很難升上去的主要原因,這四處打點要錢,跟同僚交際讨好上官要錢,跟同等地位之人攀比要錢,命不好的底下還有一堆看他升官發財了等着要好處的親戚,四處都是要他的錢要他的命,這官怎麽升?
這要升的話,命好的娶個來頭大的娘子靠岳父提攜,把自己賣給岳父家;要麽利用職權拼命地貪,貪到出事或者高升的那一天。
當官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方方面面層層次次都是問題。
宋家現在的問題,那也是大着呢。
他們家大郎要是不把自己賣給岳父家的話,那他們家得拿出誠意來,至少聘禮這一塊,不能讓大郎在應家失了底氣。
聘禮是大頭,成親做酒這些就不算了,還有一個大頭就是緊接着可能被授官後需要用到的銀錢。
這要是被派到地方上去了,家裏少不得要拿出個幾百兩,現在家裏頭攏共就一千出頭一點的銀子。
宋小五這次就提了這兩點,宋張氏聽完,整個人都呆了。
她呆呆地看着外面正滿身大汗,打着赤膊跟二郎劈柴的大兒子,看了好一會兒她回過頭,抹了把眼睛,道:“娘現在寫信回青州去借,來得及嗎?你師祖那邊不是有相熟的走镖的镖局?托他們帶個信,我現在就去寫。”
“你要找大姨二姨借?”
宋張氏點頭,站起來就要去拿擱在堂屋案板上的筆墨紙硯。
“來不及。”而且大姨二姨也就是小門小戶,就是借也頂多只借出個一兩百兩銀來。
“啊?”張氏回頭看女兒,眼睛紅得滿是血絲。
她都不知道要怎麽辦了。
“回來坐。”
張氏坐了回去。
宋小五跟她娘道:“借是要借的……”
“小五,你說把宅子賣了夠不?”在想着辦法的宋張氏打斷了她,眼睛看向了家中各處。
宋小五着實被她娘這句話狠狠憋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道:“不能,這處宅子是要拿給大郎他們娶親的。”
這也是條件之一,要不媳婦娶回來了,讓她住哪?跟他們擠在一幢四五間屋的小房子裏?這能不能裝得下她帶來的陪嫁嫁妝和下人都不一定。
“這該怎麽辦啊?”宋張氏着實慌了。
“要借的話,找銀莊借是條路。”宋爹去貪是來不及了,而且沒法貪,這都是要面聖的人了,這時候手腳還是幹淨點好,拿誰的銀子都是以後要幫人辦事的,這情況不明朗之前,拿的錢都是燙手錢。
“銀莊?”
“當鋪。”
“我們家有什麽可以當的啊?除了……”宋張氏又看他們家的宅子了。
宋小五點了頭,接着她的話接下去道:“宅子可以拿出去押着借點,不過得找個口風緊的,這得打聽打聽,也得看爹的意思,不過這是下下之策,到時候再說。”
除非萬不得已,押宅子這一條宋小五是不想成行的,要不傳出去了是挺丢人的,押宅子娶媳婦,夠外面的人笑話宋家十年的了。
“還有得勞煩師祖出面,幫着從師伯他們處再借點……”這個是宋小五目前覺得最可行的,師伯們已經幫過他們家很多忙,算是綁在一起了,再欠點人情以後加起來還也一樣,左右都是要還的。
宋小五知道她娘沒辦法,宋爹那邊這段時日也是心力交瘁,再為錢財操心,她怕他喘不過氣來,她閑在家裏,沒事能幫上一點是一點了。
“師祖那邊等會我就會去跟他說,現在我跟你通個氣,爹那等他一回來,我就跟他說。”宋小五一句接一句道。
宋張氏只有點頭不已。
“師伯他們那邊應該會不吝啬錢財,但具體數目,得師祖去問過,家裏現在的情況也不能瞞他們,你說呢?”宋小五問她。
大方面,尤其是名聲臉面這些的事,她不拿這個家的主,還是得她父母定。
“是了,是了。”這時候張氏只知道點頭了。
“說清楚了也好,師伯們在京多年也是經營了些年頭,錢財方面就是自家不寬裕,借錢也比我們家來得有門路,”那幾個師伯宋小五見過禮,都還算不錯,再說這能惦記着師恩要還的人再差也差不到哪去,宋家欠他們人情欠的也應該,“我的意思是,能走他們的門路就走他們的,你說呢?”
“是了,是了,都聽你的。”張氏現在唯小女兒馬首是瞻。
這是宋小五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現在宋家需要錢救急,去信去宋家家族那邊借錢是來不及了。再說宋家那邊暫時最好是能不搭上就別搭上,對于那邊的家族,宋小五只對她祖母有責任,對幾家與他們家來往還算好的人家有好感,還有大郎他們來燕都走前送過錢的那些人家的禮他們家也還記着,這些都是以後宋家要是發達了會還的,至于以主家為首的那些跟宋家為難的人家,還是不碰為好,遠着點更是能省事,要不一窩蜂湧上來,是恩是仇都一視同仁,這成什麽樣子了?
“我們家就眼前的這點小問題,過個幾年就好了,你就別擔心了。”緩過這幾年,把眼前的困難打倒,宋家就會完全不一樣了。
宋小五太冷靜平靜,宋張氏看着如磐石一樣穩定堅固的小娘子,這慌亂的心漸漸也平靜了下來,她牽了女兒的手,“娘跟你一道去找師祖說。”
“好。”宋小五點頭。
她喜歡她母親這個樣。
或者說,她喜歡直面問題,而不是逃避把問題抛給別人去解決的人。
天塌下來是有高個子頂着,可高個子要是沒頂住被砸死了,矮個兒的又能逃到哪去呢?
只有弱者,才會等着別人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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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公那邊很快就答應了母女的相請,說着就要穿戴出門去找他的那幾個學生,不過這事還等得弟子回來拿最終的主意,他也按捺了下來,就等宋韌回來。
宋韌歸家,羞愧于老先生對他的操心,道明日中午他就回家,與先生一道去這幾個師兄家拜訪。
這事就這麽定下來了,宋韌第二日跟着他先生出去走了一趟,下午回來,懷裏捂了一萬兩的銀票,他把銀票交到娘子手裏,跟母女倆道:“這是幾個師兄家把家底都拿出來了,還管各家親戚家借了些湊出了這個數給我,娘子,這是帳薄,你拿着,哪家欠多少我都寫道清楚了。”
他說着這時歇了好一會兒了還是滿頭大汗,秦公坐在首位也是一身汗,宋小五端着茶站他身邊喂了幾次才喂了半碗水,老人家這次是真累着了。
“說了還給我們家湊個五千兩出來,就在那備着,回頭要是要就去拿就是。”宋韌說完,朝他的先生作揖一揖到底,“師恩恩重如山啊!”
秦公笑着搖頭,“你啊你,沒有的事,不要挂在心上,你只管你以後還了你這幾個師兄的情就是,先生于你,不分你我。”
他這次帶弟子出去讨到了足夠多的銀錢,算是心滿意足,也算是放下一顆心了。
宋小五見事情這麽順利,也算是松了口氣。
于宋家來說,這就是最好的情況了。
不過這事沒出一天,在宋爹這日面聖的當日,小鬼就找上門來了,在後院找到她就把一疊銀票往她手裏塞,宋小五皺眉看他沒有接,把他急得把銀票往地上狠狠一扔:“用別人的都不用我的,你到底是個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