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現場衆人滿面愕然, 除了孟靜遠、洛霞二人, 其餘都不知所以。
齊夢舟是什麽人, 這個名字代表什麽,外人不甚清楚, 但孟靜遠和洛霞卻是自小就聽過的。
孟老爺子每說到舊事,總少不了他的師父、師哥,其實他們聽得還不如父輩多, 但總歸知道,老爺子的師哥就叫齊夢舟。
當年世道亂,老爺子與師門中人都和師哥失散。唯獨老爺子僥幸被人救了回去, 認作義子,因義父義母無後, 自己本是孤兒, 便改名換姓繼承了孟家的香火。
孟老爺子之所以和小印月結下交情, 也是因為孟老爺子上京後,知道小印月從某省來, 同他打聽那邊事情, 這才發現,小印月竟然認識師哥。
……只是, 彼時小印月也因屢次聯系不上師哥, 與家鄉的人确認過了齊夢舟的死訊。
齊涉江雖然也姓齊, 但他從海外學藝,自家父親家世也早被媒體八爛了,孟靜遠從未懷疑過他會和那位傳說英年早逝的師爺有任何關系。
“傑西, 難道你是我齊師爺的傳人?!”孟靜遠在祖父的疑問後,又看到了齊涉江同樣激動的反應,極為動容,“你那位華裔師父,不是洋名兒洋姓,沒有字輩嗎?”
齊師爺?聽到這幾個字,其他人也傻了。
就算再不明就裏,他們聽得懂“師爺”兩個字什麽意思啊。
齊涉江出了名的海青腿兒,曲協都進了卻被相聲門一些人排斥,不就是因為他沒有師承。
可現在,怎麽冒出來的一個齊師爺?
洛霞也是一臉震驚,“這到底怎麽回事,傑西真認識孟爺爺?你和齊師爺什麽關系,我姥爺明明說齊師爺可惜了一身技藝未能傳下來。”
——齊涉江見到孟老爺子時,驚訝,激動,眼淚直流,大家都看在眼中。
齊涉江當初為了掩蓋自己的傳承,胡編了一個來歷,此時他情緒已經接近崩潰,難以置信,哪有多餘的心思圓謊,幾近自語地道:“我不知道……怎麽會……賀田不是已經……還有其他人……”
賀田,聽到這兩個字,知情人更确信了,孟老爺子的本名如今沒多少人知道,更別說他話語中透露的信息量,以為“賀田”已經死了。
這個視角,完完全全就是齊師爺才有的。
孟老爺子踉跄上前,把住了齊涉江的手:“我沒有死啊,我一人走運被搭救活了下來,改名換姓生活!你真……你真是我師哥的傳人?他同你說起過我?”
難道師哥其實暗有傳承,或者當年根本也未死,只是訊息有誤,實則另有奇遇,人去了海外?
齊涉江緊緊盯着孟老爺子,難以形容他現在的心情。
他想歡喜,何其有幸,能跨越時光得遇故人,然而故人相見不相識;又想悲傷,卻不敢放聲哭訴,心中宛如刀割。
“……那年夏天失散後,他守在均城苦等師門中人,攢夠了錢就出門打聽那支帶着他們離開的軍隊的下落。再後來,他得了傷寒,意外之下,去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沒有一個認識的人。他……他的病好了,但也去世了。”
那個齊涉江,去世在八十年前。
孟老爺子嚎啕大哭,“師哥啊——!!”
他捶胸頓足,毫無形象可言,從喉嚨中擠出來的聲音浸滿了痛苦。
只苦恨老天為什麽這樣戲弄他們師兄弟,叫他們活着不得相見,遠隔重洋,待知道時,竟已陰陽相隔。
孟老爺子這一聲哭喊,在場人只覺心酸無比,險些一起落淚。
孟靜遠擦了擦眼睛,抱住孟老爺子的肩膀。
洛霞也握了握老爺子的手,又道:“所以,你真的是齊師爺的傳人?他只是在海外隐姓埋名?難怪,難怪,我小時候确實聽過,齊師爺本名似乎也是涉江,所以他才會收你麽?”
不知多少雙眼睛看着齊涉江,跟拍孟老爺子的攝影也對準了他。
齊涉江在這樣的注視中,茫然片刻,只能艱難地道:“是,怹……傳我技藝……”
誰也不會想到,他就是齊夢舟本人。
即使他表現得有些奇怪,大家也只會認為是和師父去世前最挂念的人相認的激動導致。
這樣一想,還叫旁人更為感慨。
孟老爺子抹了一把臉,猶帶殘淚,卻有些驕傲地說:“對,這必定是我師哥一句句教出來的,不會有錯,旁人唱不出這樣的味道。”
誰能想到,孟老爺子休養已久,來一次片場,竟然能牽扯出這樣一場令人唏噓的舊事。
唐雙欽主動道:“老爺子還是到旁邊房間,坐下好好敘舊吧。”
這裏人打堆,實在不是一個好場所。
孟老爺子點點頭,醫生和齊涉江一人一邊扶着他走了。
齊涉江走到一半,回頭看了一眼。
張約心中一動,剛才他和旁人一樣,都是既驚訝又困惑,看到齊涉江流淚,他還多了幾分心痛,卻不敢碰他。那時候的齊涉江,好像誰去碰一下,都會疼得要死。
可現在齊涉江回頭一眼,像在尋找什麽,帶着些茫然無助,讓他心底一下湧動起什麽,快步跟了上去,即便這件事上他算是外人,原本不好跟上去。
孟靜遠在原地和唐雙欽低語幾句,沒讓攝影繼續拍攝了。
唐雙欽理解地道:“你們先聊吧。”
他作為一個導演,看到如此戲劇性的一面,其實也心潮澎湃,可現在顯然不是他去挖掘故事的時候。
孟靜遠點頭,正要也追上去,頓住了,看向一旁傻得像木頭樁子一樣的莫聲和齊樂陽。
“二位小師弟也不是外人,一起來吧?”孟靜遠拍拍莫聲。
莫聲、齊樂陽:“……………………”
他倆都快跪下了!
“這下可了不得,曾文還不知道,我認回來一長輩。”孟靜遠率先開口,打破了屋內有些傷感的氛圍。
孟老爺子乍喜乍悲,亢奮勁兒過去後,就有些萎頓了,背都挺不直了。
他此時心情複雜,笑起來也帶着淚痕,只一個勁打量齊涉江。
齊涉江沏了熱茶給孟老爺子,他同樣是淚痕未幹,無心回應孟靜遠的調侃。
“你與我師哥同名,我就不便稱你本名了,也和他們一樣,叫你傑西吧。”孟老爺子一說,大家都默契地露出一個微妙的表情。
——要不是齊涉江那Jesse的名字因為夏一葦更出名,孟靜遠早就叫他齊涉江,也許孟老爺子會更早發現。
但是,世事無常便是如此了。任誰也不會想到這一茬,師兄弟都在動亂中活了下來,各有際遇,卻都以為對方已去世了。
“傑西,你知不知道,當年師哥是如何逃生的?”孟老爺子問道。
雖然師哥已經去了,但他仍挂念當年的細情,這一點連小印月也不知道。
齊涉江讷讷将從前的經歷細細道來,只是改換了人稱。他下意識往好了一些說,包括自己後來的境遇。
與海外有關的,即使說不明白,也大可推到不清楚、不記得上頭。現在人人都認定了齊涉江就是齊夢舟的傳人,技藝是騙不了人的。
旁人即便覺得哪裏有差錯,甚至會在心裏為他想好理由。比如他沒見過孟老爺子,卻在見面時如此激動,可能見過師叔“賀田”的老照片啊。
誰會往借屍還魂這樣荒誕的事情上想?
“師哥還是那樣軟心腸,他和你這麽說,是苦中作樂,有些事我聽小印月也說過,他那時候孤家寡人,雖說本事高,但有個病痛,獨在異鄉根本無人支應。小印月又鞭長莫及,托付朋友去看他,病着的時候根本出不了門,還要省着燒火,雪上加霜。”孟老爺子說着,不住嘆氣。
齊涉江低頭,咬着後牙。
“我越看你,就越像師哥。”孟老爺子道,“長得雖然一點兒不像,但眉宇間的神韻,舉手投足的氣度,還有這唱腔……你學得如此好,師哥卻沒給你擺枝?”
他是聽孟靜遠說過的,都以為齊涉江是個海青。
齊涉江半晌才勉強打起精神答道:“能不做江湖藝人,才是最好的。”
他正因孟老爺子那句“我越看你,就越像師哥”而煎熬,恨不得立刻告訴師弟自己的來歷,卻因眼下不便開口,也不知如何開口。這樣駭人聽聞的事,如何使人接受?
“是啊……我們那輩兒,幹這行太苦了!師哥起初,也許只是不想讓自己會的那些滅絕吧,難怪糊弄過去,連師承也未告訴你。”孟老爺子想,正是步步陰差陽錯,才叫傑西和孟靜遠都結識了,卻始終不知道真相。
齊涉江從藝多年,靠相聲吃飯,甚至來到這個時空後,他因為相聲才産生了好好生活的興趣。可是,他說出這句話,仍是不假的。
無論是他,還是小印月,或者那些唱鼓曲的,耍雜技的,各種江湖藝人,也許喜歡自己的手藝,秉持着藝德,卻不得不說,在舊社會過得太難了。
“咳咳!咳!”孟老爺子忽然劇烈咳嗽了起來。
齊涉江一下站了起來,緊張地看着他。
“老爺子這是情緒起伏太大了,雖說是好事,但傷身體。”醫生輕聲道,“今天還是提前回去吧,我給開點藥,實在不宜再受驚了。”
孟老爺子笑了一下,五味雜陳,“理兒是這麽個理兒,可聽到師哥的消息,也忍不住。得,我回去休息。只是……”他望着齊涉江,“傑西,你一定要上家裏來,從今天起,你跟咱家人是一樣的。我啊,還要和你多聊。”
醫生輕聲道:“這我也得說好,齊先生陪陪老人家說話可以,但不要引得老人家再激動了,剛才我瞧着,都差點喘不上氣了。”
孟靜遠聽罷連忙勸道:“爺爺,按傑西說的,師爺是大難不死後壽終正寝,雖在異鄉無子女,卻有他這麽個傳人,年年香火不斷,您也不必太傷心了。”
洛霞也道:“嗯,老爺子,當年誤會重重,陰差陽錯才誤了數十年,可今日你們相遇,不也是天定的緣分。”
聽罷,孟老爺子也想開了一點,嘆息着道:“……嗯。這老天爺總算還有一點良心啊,讓我遇到了侄兒。”他又看向齊涉江,總算染上了幾分歡欣。
齊涉江呆呆道:“我一定多上家去,陪陪……師叔。”
張約在一旁站着,本來人人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看到齊涉江的表情,卻眉頭一皺,摁了摁齊涉江的肩膀。
齊涉江覺察到他手上的溫度,這才定了定神,回頭看他一眼,扯扯嘴角,和其他人一樣地笑了笑。
“那今天,我們還是先走了。”孟靜遠把孟老爺子扶起來,輕聲道,“回頭我再和傑西打電話,接你來家裏,認了門,以後自己來。”
自從老爺子身體不大好後,這個待遇,在曲藝界是沒幾個人有的,意思從此齊涉江就算孟家相聲的嫡系子弟了。
孟老爺子聽了,拍拍孟靜遠的手。
孟靜遠只一下就明白,“我這嘴,應該叫傑西師叔才對。”
語氣絕不是調侃了,而是正經八百的。以前怎麽喊不管,現在齊涉江認了門戶,孟靜遠別說大他十歲二十歲,就是大五十歲,照樣叫師叔。他再開明,卻不會在這兒亂了。
也可以想象,齊涉江的輩分如此陡然上升,曝光後相聲門會掀起如何的驚濤駭浪,甚至可能有更多人用齊涉江沒有正式擺知來說事。
畢竟齊涉江不是普通的海青腿兒歸了門戶,還是輩分一下蹿到老高,孟家輩兒本來就大,如今和柳老都平輩,相聲門這一輩的也才多少啊。
林洋那種,算算見了得叫師爺!
這一下,就當了多少人的長輩,沒看他兩個弟子,都水漲船高,直接和孟靜遠一輩兒了嗎?別人能樂意?
可是,孟靜遠也知道,就憑齊涉江是齊師爺唯一的傳人,爺爺非要認他,誰反對,為了老爺子的身體,他們孟家以及和孟家有關系的所有人,也會全力頂上。
齊涉江這個長輩,是當定了!
……
……
齊涉江送走孟老爺子一行人,他本想跟着一起去,可孟靜遠早說了,老爺子回去吃藥休息,他繼續工作,回頭再去便是。
齊涉江又能如何,輕飄飄往回走。
到此時,整個劇組上下都已經傳遍了剛才衆目睽睽一下發生的戲劇性事件,他走到哪裏,都有一群人盯着看。
有來媒體炒作,相聲門的人頻頻發言,不說全華夏人,反正娛樂圈的基本都知道齊涉江是相聲門的海青,也就是所謂的野路子。
之前炒得有多熱,現在這一幕就有多勁爆。
——啧啧,這下Jesse可爽了,什麽野路子,人家正得很,孟老爺子的師侄!
孟老爺子,如今相聲界輩分最大的老人了啊。
我天,這要公開出去後,得把以前叨叨他那些人的臉給抽成什麽樣?
沒看Jesse倆徒弟也懵了麽。
吃瓜群衆興奮得很。
可惜,齊涉江好像沒心情和他們聊天,轉眼還不見人影了,難道是偷着樂去了?
齊涉江幾乎聽不到外界聲音,糊裏糊塗走進了無人的化妝間。
“齊涉江?”下一刻,張約也推門進來了,将門關上。
他看着齊涉江不對,一直跟着,齊涉江好像一點也沒察覺他就在身後一樣。
到了這小空間,他甚至在齊涉江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哀痛。這莫名的傷心,和那天在唱《癡夢》時流露出來的極為相似。
張約的臉色變了變,又是如此,明明和師叔相認,雖然有讓人遺憾的舊事,但也算得上喜事,解開老人多年心結,還知道了自己的門戶。
再說膚淺一點,從前揪着他出身不放的人,也要閉嘴喊爺了。可是,他哪像是快樂的樣子。
“……你就像有自己的世界,總有自己再三隐忍的傷心。”
這句話就像一把小刀,把齊涉江的隐忍劃開一個小口子。
齊涉江忍耐許久,此時面對張約這句話,卻再也繃不住了,也沒有必要。他騙得了別人,張約卻早便從他的弦聲中聽到了他的內心。
他像脫力一般坐在地上,手肘抵膝蓋,撫着額頭先是笑,笑到眼淚盈眶,繼而止不住地大哭,像三兩歲的孩子一樣,似乎要哭出全心的委屈。
真正是,悲喜交加。
他竟不知這到底是老天的慈悲還是殘忍,既然讓故人重逢,卻要擦肩而過八十年光陰;縱然讓他們重逢,卻有百般糾結,不得相認,更不敢相認!
沒有一個人可以告訴他,接下來該怎麽做。
再相會得知師弟還在人世,然而垂垂老矣。他要顧及師弟的身體,還想不留遺憾。
試問,如何兩全?
初來時不覺,但慢慢的,生活讓他看到了時光的痕跡,慢慢的有些心酸。直到這一刻,齊涉江終于在這樣的沖擊下崩潰了,放聲大哭。
沒錯,他對夏一葦、齊廣陵,對這裏的親朋好友們産生了越來越濃的熟悉感與親切感,他在漸漸找到這個世界的記憶。
可是,如果他本來就屬于這裏,和這個身體一體,那為什麽又要讓他去百年前走一遭。只是好教他不知身前夢何處,亦不知夢裏身何在嗎?
張約難受之極,蹲下來抱住齊涉江,将他的手撥開,又吻去他臉上的淚水。
這完全是沖動之下的動作,齊涉江哭得他心也抽痛,卻不知道能做什麽,頭腦一熱,就吻了上去。
他捧着齊涉江臉頰的動作很輕,就像捧着易碎的瓷器,吻下去甚至帶着鄭重。
齊涉江并沒有反抗,只是任他吻到了腮邊。
齊涉江也沒有閉眼,近在咫尺,張約可以看到他微深的眼眶內,帶着紅痕的眼睛,被淚水打濕了的長睫毛,在微微顫動,像承載不起更多傷情。
他直勾勾看着張約,哽咽道:“我很難受。”
不知身前夢何處,不知夢裏身何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