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寬大的腰帶上,夾雜小塊碎玉的、藍色流蘇和錦緞結成的長佩飄灑而下。藍色,幽深又鮮豔的顏色,海水的顏色,燕國的顏色。
孩子坐在他懷裏,和他坐同一塊席子,他們面前常常擺放殺青的竹簡、漿過的絹帛和刀筆,孩子低下頭寫字的時候,燕丹就能看見他束總角的頭發,還比較短,後頸的發際線處留着細軟的絨毛,小的、沒長開的耳朵,窄窄的脖子、窄窄的肩膀,寬鑲邊的黑色暗紋繡緣,燕丹看着他的時候,心裏油然而生一種蒼涼。
他有怒斥那些官吏的欲望。他想質問他們,何必把國仇家恨,加諸于一個這般無辜幼弱的孩子身上?他甚至從未踏上過秦國的土地。
然而這個念頭只是一霎掠過,很快就熄滅了。燕丹更想保全的是自己虛僞的柔順,他的處境并不比他要好多少。燕與趙,關于邊境之事也常起摩擦。燕丹知道身邊都是監視的人,他們幾乎一眼就可以認出,仿佛帶着面具,個個都充滿假裝的無動于衷和冷漠的敵意。
當秦國的孩子來到他身邊,他就叫他們退出去。但是,在簾栊的青色竹篾之間,朦朦胧胧透進外面的光,時不時可以隐約看見青色的衣角,漫不經心地拂過,在縫隙間纏綿地輾轉悱恻,就像蛇在自己的洞口來回。說話太危險,他就握着孩子的手,假裝在教他寫字的樣子,這是一種安靜的游戲,他們通過筆與絲帛,通過文字來作無聲的交談。
他很少說話,孩子更是基本不出聲,在破窗而入的,滿是灰塵的渾濁的陽光內,他們迎着光的半邊身子仿佛老舊的塑像。孩子正襟危坐,一筆一劃地,固執而頑強地給燕丹寫自己的名字,政,用的是趙地的寫法,然後又換燕地寫法再寫一遍,政。
孩子叫做阿政。他沒有用秦國的筆畫寫這個字,燕丹就提起筆來,在兩個政旁邊給他補上。孩子帶着小小的驚奇看他,然後又敏捷地抓起筆向他傾訴,今天的飯菜裏沒有肉,哪個又給了他臉色看,他依舊不能見到父親,他們說即使父親回國了,也不會帶他走的,因為他的勢力太微弱。
他的父親被秦國太子選定為即位人,但是孩子并不很高興。他問燕丹,王,真的那麽好嗎,為什麽絞盡腦汁,賭上性命,一擲千金,也只是為了換取當王的機會?
是的,燕丹猶豫了一下,回答他,當上了王,就有無限的權力,無限的財富和資源,由你來決定別人的生死,再也沒人會欺負你,也不會餓着你,也不會讓你難堪,你動一動手指頭,就有無數人争先恐後為你赴湯蹈火。
但是,這也伴随着巨大的痛苦,你要學會先考慮利益,再考慮感情,你要學會如何不留痕跡地殺人,學會如何在朝堂與戰場間輾轉而不被殺,你要學會欺騙、栽贓與利用,結盟、毀盟與尋找借口。不能軟弱,也不能肆意妄為,要背負起許許多多無恥而殘忍的東西。
他寫這些字的時候,不知為什麽,手竟然微微顫抖了,午後病态的虛弱的昏金色陽光,如紗又如紡線,透過镂花的绮窗,一縷縷地漏進來,将絲帛照得變色;這拙劣的自然染劑懸浮于空,在桌子上,在他手上,留下了繁缛的陰影紋樣。
阿政盯着他看,微偏着頭,态度意外地老成持重。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如夜空、如點漆,如明潭,如素羽,這是清澈剔透,一覽無餘又意味深長的孩子的眼睛。過了一會,他才煞有介事地提起筆,一只小手優雅地攬着黑色的袖子。
那麽,丹也要當王麽。
是的。燕太子拿起他推過來的筆,熟練地寫道,筆鋒勾勾轉轉,在某處戰栗地拐彎,某處昂然地一拖到底,顫動的筆尖,沉穩的筆鋒,墨跡往複來回,命運百轉千折——
是的。如若有那麽一天。
【三】
三
燕丹沒有料到的事是,阿政踏上那金雕玉階、穿上布滿華美紋繡的玄赤禮服的時候,遠比他想象的要早。他的父親沒有遺忘這個可憐的、孤寂的孩子,最終還是把他和他那風姿綽約的母親接回了秦國,日期在燕丹回到燕國之前。
嚴謹得近乎冷漠,勇武得近乎殘暴的鹹陽,雄渾而富有朝氣,這裏的人已經許久沒有唱過蒹葭了,他們穿着深色衣裳,在霜凍的街上急匆匆地擦肩而過,甚至看到熟人都很少停下來打招呼。阿政的祖父與父親都沒能在這個王國的君位上呆太久,他們在數年內相繼死去,似乎就是為了給這個孩子騰出空位一般。輪到阿政即位時,少年君王只有十三歲。
十三歲,一團稚氣的國君,彷徨、迷惘又勇氣十足,他被扶上鋪着墨色繡毯的臺階時,手裏緊緊攥着笏板,好奇地張望大殿兩邊陳設的樂器,望着他伸出手踮起腳也不能摸到的編鐘的最頂端,鹹陽的夥食比邯鄲要好許多倍,他挂着眼淚珠的臉龐顯得圓鼓鼓的。在這裏,他沒有了父親,卻當上了王。
他的趙國母親迫不及待,滿心希望自己能成為第二個宣太後。她老是嫌秦國裁縫做的衣裳樣式不夠新穎,化妝的用具也趕不上她的故國。太後将四戰之國那種放浪形骸又潑辣悍勇的風氣帶到了秦地,年輕美貌的舞姬柔軟的腰肢與倨傲不羁的姿态,很快就把有幸得見的大臣們迷得神魂颠倒。
于是流傳起了隐秘的流言,看不到開端也見不到末尾的貝紋織錦,比宮闱中的鬼魅更難捕捉,卻又比空氣更加無處不在,是世界上最烈的毒。似乎老有聲音在悄悄議論,議論年輕國君的出身,議論太後的放蕩,議論先王的愚蠢。在最深的珠簾後面,在靜悄悄燃燒的庭燎旁邊,嫉妒與多疑的妖怪吐出黑氣。
就連遠在燕國的太子也聽到了這般的傳聞,從西方來投奔他的,博聞廣識的旅人。燈火闌珊的殘宴之時,他說的話帶有爛醉的酒氣。宮廷的黑暗籠罩在遠處燭火照不到的華麗上,燕丹坐于花枝形的青銅燭臺旁,那上面的暗紋好似鹿的皮毛,他默默地聽着遠道而來的客人大肆談論豔名遠播的秦國太後,一言不發地垂下年輕的眼睛,躍動的、金紅色的燭火落在烏暗的睫羽上。
他的心裏微微動了一下,最柔軟的血肉裏,慢慢楔進了細長生鏽的針,一陣一陣地疼。燕丹想到那太後與文信侯攝政的傳聞,想到旁落的政權,想到那到了年紀還不被允許加冠佩劍的少年國君,他在宮廷裏是受制的,宮帷中的黑暗是可怕的鎖鏈,甚至比在邯鄲還要危險,那是能吃人的地方,充斥了權與力的肮髒謀計。
他不是沒有想到給阿政寫信,只是身份太過尊貴,随便地往來會引起其他人對外交政策的懷疑,而且戰火如此頻仍,從北到西,實在是很容易隔絕音塵。
他還是有顧慮,他總是有顧慮。
燕國的宮殿庭院裏種植着齊國遷移來的植物,繁密茂盛地生長開花,漆架上擺放着齊國的鼎,美麗的銘文來自富饒的東海之濱,這些是這個國家曾經興盛的證明。燕丹在這裏安靜地等待着即位,他按部就班地學習,平和地盼望當王的機會。
他等了十幾年,霜雪覆蓋了庭中的花,冰柱從檐上垂下,一個個春與秋,難捱的漫長歲月。秘聞不斷,雍州的少年成長起來,斬斷了過去困擾他的鎖鏈,争取到了親政的權利。他像削掉荊棘上的刺那樣削掉阻礙,也像握住荊棘那樣緊握政權,滿手鮮血。他貶了自己的母後,殺了她的情人、還有她的私生子,自己異父的弟弟,他逼死了曾經親密的重臣。燕丹聽着這些寒風送來的遙遠的傳聞,看着廊下飄落的冰雪,心想,阿政大概成為了一個真正的王了吧?
可是燕丹沒有,再一次成為質子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簡直就像什麽能夠随便給出去的東西。珍貴而美麗,但是并不重要,唯一的作用就是向別國讨好。
是送去秦國的質子啊。
他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逆來順受,但是,當馬車到達鹹陽的時候,燕丹發現自己開始無可抑制地痛恨命運。痛恨這種被他人掌握在手,須得時刻膽戰心驚步步為營虛與委蛇的命運。
是從他見到秦王政的那天開始的。秦國一天比一天強盛,六國卻一天比一天衰弱,幽燕之地,冰雪中的小國,如今沒有什麽能與秦相提并論的資格。當踏上層層高階,穿過纡回曲折的長廊,來到觐見秦王的處所時,燕丹就已經無法再忍受秦國人非常直白毫無遮掩的蔑視了,那裝飾富麗的禮殿,屋檐向前伸長,瓦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