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秋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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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遮掩着黑衣女子如同鬼魅的步伐,她穿過層層疊疊的宮宇殿堂,單膝跪于女皇的身前。

女皇淡淡掃了她一眼,往身後略一揚手,兩位正在替她取釵環的婢女便低着頭退下。

而後那黑衣女子才開口道:“陛下,新送入地宮的兩位男子魂魄并未歸位。”

“小魚小蝦的,總是仗着有幾分小聰明便瞎跑,”女皇像是有些乏了,單手擎着銅鏡,指尖落上霜白如雪的臉頰,“也不是頭一回了,讓連佩去找就是了。”

連枝沉下聲,垂眸道:“連佩死了。”

“什麽!”女皇手裏的銅鏡驟然墜地,砸出咣當的聲響,她有些難以置信道:“連佩……死了?”

連枝道:“守在地宮入口的宮人等了好幾個時辰也不見連佩師姐出來,這才禀報于我。我進密室查過,連佩師姐的長明燈已滅,之後未敢耽擱,緊急去查通靈陣,并未見其內投入新的魂魄。”

女皇有十二親衛,皆為國師所贈,因着修仙者不可入宮廷的命令,這十二親衛皆是特地選了身手不凡但未曾悟道的習武者。

因為平素執行的任務危險,密室中擺放着十二盞長明燈,由國師親自将燈油與親衛之血融合,故而燈在人在,燈滅人消。

女皇掌心微微顫抖,繼而是滔天的怒火,“是那兩個人殺了連佩?”

連枝不敢出聲,只是低着頭。

女皇深愛國師,對國師所贈一切都視若珍寶,她決不能容忍兩個蝼蟻小民殺了國師贈她的“禮物”。

“叫連城來。”

連枝領命,又消失在暗夜裏,不過須臾,便與一內侍裝扮的男子一同回到殿內。

如果林焉在,或許能認出,那男子便是那位手執長鞭的審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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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你送來的兩個人可有異常?”女皇掐着眉心。

“并無異常。”連城的聲音是一貫的清冷。

“資質呢?”

“靈根卓絕,遠勝于旁人。”

“這不就是異常!”女皇猛地拍向扶手,“難不成這兩人是修仙者?”

“絕無可能,國師再三囑咐屬下,會術法者萬不可入選,屬下若連這都分辨不出,枉為國師弟子。”

女皇冷笑一聲,“那你如何解釋連佩之死?”

連城震驚道:“師妹死了?”

女皇不想再看他,對連枝道:“請化靈石牌吧。”

連枝掃了連城一眼,旋即恢複了古井無波的神情。

她低下頭打開桌案旁的機關,從密室中捧出一方純金打造的貢盤,那盤內放着一枚半個掌心大小的石牌,通體濃黑,缭繞煙霧袅袅。

“寧可錯殺,不可放過。”女皇三言兩語解釋完這石牌的用法兒,垂眸道:“我累了,連枝,此事你去辦吧。”

連枝聽完,眼皮一跳,“要用此物需要活祭?”

沒等女皇出聲,連枝自知失言,忙咬了咬舌尖,改口道:“請陛下賜人。”

女皇凝視她許久,才像是放過她似的,開口道:“我記得那日有個宮人冒犯了國師,國師原想殺那宮人,卻被另一個不懂事的宮人破壞了。”

女皇的眉心抵在指節上,像是為自己越來越差的記性懊惱,“那不懂事的宮人叫什麽來着?”

殿內無人回答,皆是沉默地等待着女皇為某一個可憐的宮人宣布死刑。

于是女皇終于記了起來,“好像叫秋霜?”她搖了搖頭,“這名字不好,聽着怪凄涼的,就她吧。”她随手喚出一個宮女,“帶連枝去找秋霜,找到之後直接去地宮,不必來見我。”

假慈悲也好,真悲憫也罷,她總歸不願再見将死之人。

而此時隐在殿外的秋霜渾身皆已涼透,雙腳如同被冰雪凍住,僵立在原地。

她咬了咬顫抖的指尖,試圖恢複四肢的直覺,好不容易從僵硬的狀态恢複,卻不敢快步奔跑,生怕驚擾了殿內人。

她邁着小碎步一點一點從宮殿隐秘處挪開,貼着牆根努力放輕腳步。冰涼的雙手摳在牆皮上,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堪堪穩住身形。

好不容易離開了那座宮殿,她立刻飛奔起來,倒灌的冷風撲面而來,如同刀刃割面,疼痛之下仿佛嘗到了血腥的氣味。

細弱的少女蜷縮着身體在深宮裏艱難而絕望地躲避着死神的到來,恍惚中也不知自己逃到了何處,直到淚水蒙住了視野,她再也看不清前面的路,猛地撞在了一個小小的身體上。

那小人兒被她撞跌坐在地,秋霜也愣了,正要去扶人,那小宮女忽然站起來,拉住她的手就往前跑,直到尋到一處隐蔽破舊的廢殿,那孩子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将她拉進去,才道:“姐姐,你怎麽了?”

秋霜小腿仍是僵勁,被她這樣一拽,冷不丁栽倒在地,在觸地的瞬間,那根繃緊的弦終于被扯斷,洶湧而崩潰的絕望将她淹沒,她頹然地癱坐在地,似乎再也沒有了站起來的力量。

皇宮裏沒有連家十二親衛找不出來的人,躲在哪裏都沒有用。

“姐姐?”那孩子忙來扶她。

秋霜搖搖頭,雙手撐着地往角落挪動了幾步,抱着小腿無聲地搖頭,“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聲音因為過于緊張顯得幹澀而尖銳,已經失去了原本的聲音。

“發生什麽了?”那孩子順着秋霜的背,安慰道:“沒事的沒事的。”

“不……”秋霜眼眶裏蓄滿淚水,“陛下要我做化靈石牌的活祭。”她抓着那孩子的手,“你知道化靈石牌是什麽嗎?我全聽到了,他們說的我全聽到了!”

随着激動而痛苦的話音落下,豆大的眼淚珠子一顆顆滾落,她把從殿外聽來的全部都告訴了這個孩子,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也不知道這個孩子能不能聽明白。

大概只是死亡将近,她不想自己知道的一切就這樣随她一起永遠的消失,這樣徒勞地一遍又一遍講述,不過是聊以慰藉罷了。

那孩子卻忽然瞪圓了眼,問道:“你是那日在殿外将我帶走的姐姐?”

秋霜也愣了,“是你?”

原來那小宮女便是劉仁。

他擡眸看向秋霜,腦子裏忽然湧現出一個大膽的念頭。

“女皇可曾要那位連枝大人帶你去見她?”他問。

秋霜搖了搖頭。

或許,劉仁垂下頭陷入了沉思,或許他可以代替秋霜。

如果此事真因林焉、施天青而起,他去了恰好能與這二人會和,也可将化靈石牌的秘密告訴他們。

按照秋霜所說,化靈石牌不會使人即死,只是慢性損耗活祭的生命,若是遇上林焉,說不定還能有救。

他年紀小,心思卻不輕。

用自己的性命去博得林焉的青睐,便離他獲取林焉的信任更近了一步。若有朝一日他能成為問寒哥哥那樣的仙君,他便可以和自己的父親時常團聚了。

就算假使不幸身死……

權當是還了秋霜救他的那條命,他亦無怨言。

過早的坎坷讓這個少年擁有着與年歲并不相匹配的冷靜和成熟,幾乎是想通了這一關竅,他便堅定道:“秋霜姐姐,我願替你前去。”

秋霜驚訝地看着他,眼睫上沾着的淚花閃動,她在最初的驚喜後又低下頭,緊閉着眼搖頭,“不行的,你還這麽小,我怎麽能讓你替我受死!”

“姐姐救我是大恩,滴水之恩尚應湧泉相報。”

“我救你只是出于良心,從未想過要你以命相報。”秋霜掐着腳踝上的長襪,悲傷道:“若我讓一個孩子還命于我,那我施救于你豈不成了一場笑話。”

“我明白姐姐的心,只是姐姐不過大我幾歲,論理也算孩童,”劉仁道:“況且我亦非那白眼狼之輩,”他從懷中掏出令牌秋霜,“這是陛下賜予我的,你帶這令牌出宮,不會有人攔你。”

他看向握着令牌怔愣的秋霜,又道:“姐姐安心,那進入地宮的男子是我家兄,他醫術卓絕,能醫死人藥白骨,我并不一定會身死。”

他伸出小指,“若姐姐不信可與我拉鈎,姐姐可出宮尋個安生地方逍遙度日,十年之後,劉仁必會活着來尋姐姐。”

“劉仁……你叫劉仁?”秋霜喃喃道:“倒不像女孩兒的名字。”

劉仁沒有解釋亦不曾反駁,只說:“姐姐務必要記住我的名字。”

秋霜順着他的話音亦伸出尾指,兩人勾指起誓,秋霜含淚道:“說好了,你一定要活着出來!”

劉仁低下頭“嗯”了一聲,卻不敢再去看秋霜的眼睛。

好在秋霜此時身心俱疲,并未仔細想他的話。

他之所以一說便是十年,只是因為劉仁擔憂若自己沒有活着出來,秋霜會一直活在愧疚之中。

許十年之諾,至少能讓秋霜堅定地活過十年。

十年于凡人而言無異于滄海桑田,那時她大抵也有了穩定幸福的生活,就算他不曾赴約,秋霜亦不會太過痛苦。

秋霜不知他心裏這番百轉千回,只是雙眸落在他格外瘦削的臉頰上,心中愈發不忍。

她用力把手腕上的銀镯取下來,遞給劉仁,“好妹妹,我娘說銀器最能保佑人,這是我入宮的時候我娘給我打的,你拿好——”

話音未落,木門猛然被推開,劉仁沒有時間再推辭,只好在秋霜強烈的目光下将那镯子套在了手腕上,擡頭望向門口。

黑衣的連枝和宮女雙雙立于門外,審視地看着門內兩人。

“這兩人之間有秋霜嗎?”連枝偏頭去問身邊的宮女。

那宮女神色猶疑了半晌,最終還是伸手指向秋霜的方向,愧疚地閉上眼,“大人,是她。”

連枝掃了秋霜一眼,拿出宮牌沉聲道:“我奉女皇之名前來帶走秋霜。”

“不,”劉仁站起來,“我才是秋霜。”

他示意連枝看秋霜手裏的令牌,“此乃女皇陛下所贈出宮令牌,大人若是不信可自行勘察,女皇若是讓你抓這位姐姐,又何必将出宮令牌給她?”

“你是秋霜?”連枝審視着他的眉眼。

她身旁的宮女也是個伶俐的,幾乎飛快琢磨出了這兩人之間的事。

秋霜性情好,又是個善良性子。她不但認得秋霜,還受過秋霜的恩惠,此番女皇讓她指認秋霜,她本是十分愧疚。

只是方才四處尋不見秋霜,連枝已經警告她若是找不見秋霜,便要她做活祭。

為了保住自己的命,她不得不指認秋霜。

可此時,既然有了替罪羊,又是個她從未見過的臉生面孔,一番內心掙紮在前,那宮女幾乎是毫無心理障礙地指着劉仁道:“大人,這柴房光線黑暗,是我認錯了,這位才是秋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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