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豪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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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睡了一夜,若非修仙者心裏對時間都有個定數,誰也不知過了多久,畢竟幽冥總是黑咕隆咚的,難辨白日黑夜。

林焉推開門,就見施天青正懶洋洋地打着哈欠,靠在他屋外的走廊上,随口道:“請你吃頓早飯。”

“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施天青抛了抛從他那兒摸來的半塊靈石,“借花獻佛。”

他引着林焉又到了無名樓旁,昨兒那伶俐的少女見着施天青,雀躍道:“你果然來了。”

她說完便從裏間端出兩碗馄饨來,又向林焉解釋,“昨兒我和這位先生說起我善于烹饪,他便說今早要帶他的朋友來吃。我本沒功夫做,可聽聞您二位要去行險事,便答應了他,這樣閣下若是死了化為鬼,也記得死前吃的最後一頓好飯出自我手,日後以鬼身再來幽冥,記得要來答謝我。”

頭一回聽見這樣的話,林焉總覺得自己面前的馄饨像是一碗斷頭飯,也不知這姑娘是和誰學的說話的藝術。

他看着眼前馄饨,忽然明白了什麽,趁那少女去忙了,他才壓低了聲音問:“這是屠月的女兒?”

施天青吃了一口馄饨,聞言放下木勺,沖他淺笑,“是。”

原來是跟傅陽學的說話。

林焉舀着碗裏馄饨,忍不住也跟着笑了,“九娘以前也是在這兒做生意吧。”他随手指了指隔壁的無名樓,“兩小無猜,你自然也就是無名樓的殺手。”

“我還以為你要說我是青霭君。”施天青兀自笑了一聲。

林焉執勺的手頓住。

“你那日問傅陽是否見過青霭君,難道不是懷疑我?”

見施天青說道這份兒上,林焉索性直白道:“我最初學會速讀速記的時候,先生告訴我,千百年來他教習過的學生裏,除我之外,唯有青霭君一人悟出了此道。”他解釋完懷疑他的緣由,又道:“可惜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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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天青做作地嘆了一聲氣,“阿焉與我惺惺相惜,若你真心想我是,我也可以扮給你瞧。”

惺惺相惜未必是真的,林焉想,說是心有靈犀似乎更合适。

他總是能猜出他話裏關竅,與他配合得天衣無縫。

那種靈感頻率碰撞的玄妙,繞是和陪伴他長大的臨槐共同行事時都少有。

大抵默契的程度與相處的時日,并非全然相關。

離開那鋪子的時候,施天青把那剩的半塊靈石給了少女。提着斧頭的女孩兒還想送他們些肉,讓林焉婉拒了。他看着籠在暗色裏的鋪子,并一邊森涼的無名樓,心裏多了些微妙的情緒,最終還是偏過頭,徑直去了沉星牢所在。

那沉星牢位于幽冥最深處,浸泡在熔漿周圍,掩于瀑布之下,沸騰的熔岩燒得火紅,撲騰起的水泡旋即炸出三兩火星子,灼熱的溫度炙烤着皮膚,仿佛能頃刻間将水抽盡。

大抵是因着看守此處對尋常妖鬼而言太過于痛苦,這沉星牢外并未安設看守。林焉與施天青對視一眼,淩空而起便要穿破那瀑布,不料剛剛躍起,三十三支穿雲箭瞬間破岩漿而出,如同生了雙眼一般直逼二人。

林焉腳踩水蓮,往後彎腰縱躍,堪堪避開了那來勢洶洶的燒火箭,蒸騰的紅色浪潮卻猛地跟上,俨然就要将他吞沒。

一道深紫的水光忽然鋪滿視野,将那火焰生生壓下水膜之下,林焉趁勢以劍斬斷那綿延不絕的瀑布,單手擎舉,擋住那欲墜不墜的熱漿,施天青借着他步下的蓮花輕縱,快似一道劍影穿破了那瀑布,林焉緊接着收手入內。

幾乎是落地的瞬間,一塊巨石轟然落下,阻隔了滾燙的沿江,也阻隔了離開的路。

門外不算什麽太難的關卡,穿進了瀑布,真正的冒險才剛剛開始。

室內和石門外的岩漿截然不同,半分燥熱也沒有,反而顯得陰寒幽涼,時不時仿佛還能聽到一二滴水聲。

兩人落地的瞬間,林焉只覺腳底觸感有些怪異,他低頭去看,才見眼前一片屍骨殘骸,白茫茫一片,着實駭人。

這沉星牢雖已在此數千年,有冒險者來探此牢也實屬情理之中,可是如此多的白骨堆疊起來,還是十分駭人。

他不着痕跡地挪開腳,卻聽施天青道:“你知道此處多數白骨生前都是什麽人麽?”

林焉搖搖頭,拿出一副嶄新的地圖。

盡管傅陽給了提示,他仍是将四張地圖并在一塊兒琢磨了一夜,結合沉星牢所在外部地形考量後,繪出了他手裏這幅。

饒是如此,拼接而成的新地圖裏,依然還有四個岔路口沒有被記載下來。

施天青掃了他一眼,自問自答道:“你以為傅陽怎麽這麽清楚哪一條是對的,哪一條是錯的?”

林焉握着那卷地圖,登時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所有的地圖,都是無名樓的情報死士用生命堆出來的。

他忽然覺得手裏的地圖有些血淋淋的。

施天青不置可否地看完地圖,将那羊皮卷丢還給他,“你說你不從不與人打賭,沒想到卻決定在此處玩兒這賭徒游戲。”

林焉冷靜道:“一旦唳鳴聲響,我會炸了這裏。”

秦央已是鬼魂,他特意選了不會傷及魂魄的爆破靈器,屆時沉星牢所在的山體崩塌,只要他的動作夠快,必然能尋到秦央。

一旦誤入歧途觸發了示警,他在查南陳國都之案一事便很難再隐藏,倘若暴露不可避免,他必須要不惜一切代價帶走秦央。

施天青聞言撫掌咂聲道:“果然是三殿下,”他說完,又覺着有趣兒,“在幽冥老巢裏炸了人家號稱最牢固的大牢,阿焉——”他看向林焉,“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盡管有了地圖,他們走的依然小心,每多走幾步,身後便落下新的硬石,始終于一丈之外封鎖着來路,意外的是,除了入口的地方,再也沒見過白骨的蹤影。

那些骸骨仿佛商量好似的,全堆在門口,像想要入內的人訴說着地牢的血腥殘酷。

施天青忽然開口道:“如果是我,我也會設計一道幻術,隔一定時日便将所有白骨清掃至入口。”

林焉略一思量,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必然不會是所有的探險者都死在入口,而是為了防止後來者通過骸骨的出現數量來判斷選擇哪一條岔路走下去,所以定期便要清掃一次屍體。

話說着,林焉忽然頓住步子,施天青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地圖上标注的第一個盲點出現,兩條完全相同的岔路出現在林焉眼前,終于到了第一個抉擇的位置。

林焉指尖輕輕掐着眉心,一時陷入了沉默。

在白玉京時他就從不和問寒他們玩牌,他實在是不喜歡也不習慣玩兒這樣的豪賭游戲。

“阿焉,”施天青打斷了他的思緒。

林焉望過去,就見他忽而不聲不響地摸出一枚銅錢,随手彈向空中,那銅錢在他額頭上方飛速轉動,模糊了形狀。

“啪”得一聲,他雙手合掌,将那銅錢包于掌心,遞到林焉眼前,“我一生颠沛流離,運氣不大好,不過我總相信,遇見你我便要轉運了,”他一雙眸子像是含了滿腹的深情,“正面走左,反面走右,阿焉來開吧。”

林焉微蹙着眉,像是不大贊同他這全靠碰運氣的注意,可在他那自信而灼灼目光浸潤下良久,林焉卻忽然覺得心頭有些松動。

他擡眼看着他眉目,仿佛想把他眼眸中的真心看穿,而施天青只是帶着篤定的笑意看着他,仿佛料定了他必然會選擇聽從自己的建議似的。

良久,林焉終于在他的注視下,如他所料地将手指搭上他的手,輕輕移開了他蒙在銅錢上方的那只手。

兩道目光齊刷刷地落在那枚銅錢上,終是施天青先開口下了論斷:“向左。”

施天青說完不帶分毫猶豫便往左走,林焉原還有些遲疑,大抵是被施天青的灑脫感染,他從靈戒中摸出爆破靈器,綴上了他的步伐。

左邊的路口行至一半,并未有什麽刺耳的聲響,林焉默默将靈器捏回掌心,不着痕跡地擦了擦手心的汗,才發覺腳底冰涼。

總共四條未知的岔路,錯一個,都沒有挽回的機會。

行至第二個岔路時,林焉下意識去看施天青,卻聽他道:

“這回你來抛吧。”

施天青把銅錢遞給他,嘴角染上笑意,也不吭聲,就一雙妖冶的眼直勾勾地把他看進眼裏,看着他抛起銅錢,看着他合上雙手,看着他的目光緊緊追着指甲蓋兒大小的一枚錢幣。

許是想讓他放松些,又或者只是嘴閑不住,得空便撩閑道:“你若什麽時候能這樣看着我就好了。”

林焉聞言,無聲地打開手掌。

“向左。”

他說完看向施天青,卻并未挪動腳步,後者也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擦着他走向左邊的路,随手從他手心勾了那枚銅錢去,還似有若無地撓了撓他的手心。

見他腳步未動,施天青便又回過頭來,“若你對了,從這兒出去之後,我帶你去賭場玩兒,贏了算我的,輸了算你的。”

林焉聞言笑出聲,原想打趣他突然的慷慨,卻發覺面上的肌肉因為緊張已經略有些僵硬,他不動聲色地偏開頭,施天青亦沒有點破他,只是在原地等着他行至與他并肩,才和他一同走下去。

腳步極輕,像是怕吵醒了沉睡的獸。

一步一步,夾雜着清脆的水滴聲,如同鬼魅深夜的低語,每一聲突然的響動都撩撥着林焉的心跳,讓他的後背炸出一身冷汗。

面兒上依然是閑庭信步的模樣,攥着靈器的手卻越來越緊。饒是他布謀周全,純賭的事兒,他還是第一次做,只能在躁如擂鼓的心跳裏,盡力維持着冷靜。

直到下一個岔路口出現,依然沒有刺耳聲響,他方才不輕不重地松了一口氣。

“我就說阿焉是福星,”施天青對他道:“我活了這麽多年,就沒見過比你運氣更好更會投胎的。”

林焉把銅錢遞給他,示意他來投下一次,施天青倒是輕飄飄的,随手抛了,又随意走向銅錢指引的路口,沉星牢內依然是意料之外的安靜。

倒是施天青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手裏的銅錢,“還真是枚神仙銅錢,日後我要把這銅錢加個絡子,日日挂在腰間,說不定我便能指着它轉運了。”他說完,又問林焉道:“若是下一次還對,你便送我個絡子,如何?”

行至最後一個岔路口時,林焉才回答他。

“我答應你。”

施天青笑吟吟地把手裏銅錢再次遞給他,先前那一次的順利并不能化解林焉心中的忐忑,身前便是最後一條岔路,若是錯了,之前猜對的路盡數功虧一篑。

就像是在賭桌上丢出自己全部的籌碼,贏了便是滿堂彩,可若是輸了……

前所未有的壓力籠罩在林焉心頭,他仿佛行走在刀尖鋼索之上,捏着銅錢,卻遲遲沒有動作。

“我知道走出這一步,對金枝玉葉的殿下來說十分……艱難,”施天青不再戲谑,“可并非事事都能始終處于您的運籌帷幄之下的,我的殿下。”

他從來都是縱橫于無數賭場之上,壓上自己性命的瘋癫賭徒。命運逼着他一遍又一遍押注,刀尖舔血,夾縫求生,七災八難全給他來一次,活到今日,他早已麻木。

早已不在乎是否光風霁月地活着,或是被亂刀砍死,堕入無邊地獄。

可尊貴的三殿下還是這命運賭局中的新手,不習慣接受任何意外。

他以為施天青看向他的眼神裏那複雜的情緒是鼓勵和安慰,卻不知道,那竟是疲倦和蒼茫,還有一點似有若無的嘆息。

如同早已沉溺聲色場中無法自拔的瘾君子,看見第一次推開賭場大門時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而林焉終是在他的注視下,抛起了那枚銅錢。

眼見那銅錢在空中飛速旋轉,如同殘影,在那幽暗的地牢中看不真切,唯有林焉一雙聚精會神的眼閃爍着幾分細碎的光,一份不錯地注視着那銅錢。

連施天青用那樣直勾勾而僭越的目光盯着他,亦未讓他覺察。

直到一個黑影忽然壓上來,毫無防備地吻住了他的唇。

結束翻飛的銅錢孤零零地砸落在地上,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為什麽不躲?”施天青低低地出聲,每個字都輕輕摩擦着他的唇。

“像你看銅錢那樣看看我好不好?”

輕窒的呼吸驟然止住,仿佛天地都安靜了一瞬。

下一刻,像是終于反應過來似的,一道磅礴雄渾的內力自林焉掌心彙聚,驀地擊中施天青的胸口,後者直直被打飛至空中,後背砸上地牢冰涼潮濕的地磚,跌落在地。

不施仙術,不用武器,單純以內力攻擊,約等于亮出了底牌。

有人情緒失控了。

暴戾的靈氣攪擾着施天青的五髒六腑,鮮血止不住的湧出,順着他籠在黑衣外的紫紗向下蔓延,最終隐于黑色的衣擺。

他蒼白着臉,那雙沾了血的唇顯得格外的鮮紅妖冶。

在林焉的注視下,他随手擦了擦唇邊的血,指着林焉身後的銅錢道:

“向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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