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畫軸

=====================

巨大的畫幅上,清隽墨發的男子左手抱盔,金色的面具遮擋了他的眉眼,只剩一雙殷紅的唇,勾出一抹漫不經心的笑意。

寒鐵鑄成的铠甲服帖地穿在他的身上,銀白的光泛着冷,仿佛隔着畫兒都能聽見金屬碰撞的聲響。

只是右手還缺着一把佩劍,可惜榻上的作畫人并不知曉他用的究竟是什麽劍。

零星的腳步聲從外面傳來,林焉極快地收了那墨色初幹的卷軸,從枕頭下面翻出一本書來,半卧着身子在榻上,端做出看書的模樣。

“殿下。”提着方木盒的鳳栖君向他行了一禮。林焉便放下書随意披衣坐起,亦向鳳栖君回禮。

“師尊。”

“還在看兵冊?”鳳栖放下木盒,搭上林焉的脈搏,嘴卻閑不住,“幾個名字罷了,也不知道這東西有什麽好看的。”

這是他禁閉的第三十年,托鳳栖替他弄來的,總共一千九百八十三卷,記錄了所有天兵的履歷。

“閑來無事打發時間罷了。”林焉笑了笑,“我若能出去,也不愛看這些。”

鳳栖把手從他的腕子上拿開,語氣裏帶着幾分輕松和釋然,“今日可不就是最後一日了。”

他提着木盒站起,林焉便默契地跟着他往內間去,他熟稔地褪去了上身衣物,盤腿坐在鳳栖身前。

鳳栖盯着他略有些瘦削的後頸看了看,從那木盒中取出一條布帶,打開便是整齊排列的一排粗細不一的銀針。

內間終日以熱水澆築,溫度極高,蒸騰的白色霧氣迷蒙着周遭視野,不多時,林焉額間便沁出了薄汗。

鳳栖循着林焉身上穴位,将那銀針紮入他皮膚內,又以雙掌引靈力,徐徐注入每根銀針之中,逐漸調息着林焉的四肢百骸。

林焉微蹙着眉,順着鳳栖的力道将體內靈脈漸漸梳理熨帖,直到殷紅的血如絲如縷地流出,鳳栖方才猛地收手,數十根銀針一同飛出,落回鳳栖的布帶之中。

他見林焉冷白如玉的背上薄汗漸漸沁透血跡,融為一體,鳳栖便拿出早就準備好的溫帕替他拭去上頭的血痕。

林焉松了一口氣,問鳳栖道:“如何了?”

鳳栖一邊替他擦拭,一邊道:“殿下所受內傷均已痊愈,如今靈血亦由黑轉紅。”

百年前林焉剛剛擊敗碣石君,鳳栖替他療傷時,簡直不忍去看他背上銀針,汩汩黑血如同将墨汁倒入鮮血之中,幽暗晦澀。

眼下雖其他內傷已大好,可依然有鳳栖揪心之處,“你體內的蠱蟲,為師還是不曾尋到。”

那蠱蟲藏的實在是太深,連鳳栖都找不到,甚至懷疑其實那些蠱蟲殘骸早就不在林焉體內了。

這蠱蟲剛被他化為齑粉時,還是能察覺蹤跡的,那不知來自何方的女蛇妖就曾試探過,也不知從何時起,竟再也尋不見蠱蟲氣息,回到白玉京後,饒是鳳栖窮盡辦法,也未曾查其蹤跡。

“往好處想,”鳳栖怕他多心,便道:“說不定已經消失殆盡了。”

“若還在,可會對我有什麽影響?”

“世上蠱蟲有千百萬種,我未見其狀,難以評斷。”

林焉忽然向身後的鳳栖伸出手,掌心落着一只極小的白蟲屍體。

“我最初逼毒時便想過若是這蠱蟲善于隐藏,恐不好辦,于是留了一只屍體在我血脈中并未粉碎,後來才将它取出。”

“不愧是殿下,最穩重不過,”鳳栖笑着看向那蠱蟲,神色也漸漸輕松起來,“若是這蠱蟲,我便知道了……也沒什麽打緊的,唯有結合你說的那藥人之血才有殺人之力,若是單純的隐匿,除非心神俱震之時或可誘發,其餘時候也不會有什麽的。”

他曾和鳳栖三言兩語說過瘟疫村劉家嶺的事,只是将施天青避去不談,只說向琉璃燈禱告後,它便送來了一位藥人朋友,鳳栖不在意林焉的交友,亦沒有多問。

“心神俱震?”林焉抓住了鳳栖話裏的關鍵詞,“那會如何?”

“若是誘發了那蠱蟲,或可癡傻一陣子,不過按殿下的內力功夫,想來極難誘發,就算出了意外,也不會在癡傻狀态下維持太久。”

林焉聽完也松下心來,見鳳栖治療完畢,他穿上外衣,請鳳栖出去,離開了內間,呼吸才終于暢快了些,剛從悶熱的環境裏出來,連空氣都變得清爽舒心了不少。

鳳栖對他交代道:“這蠱蟲單看雖然不算厲害,可當時那情景之下,明擺着是為算計殿下而來的,此人是誰至今尚未查出,如今百年禁閉之期已過,按陛下的意思,是叫孔就跟着你,繼續去引誘魔君碧桑的出現,你務必要小心。”

林焉随意披散着墨色長發,聽完好奇道:“算計我的人會是魔君嗎?”

鳳栖聞言忽然怔愣一瞬,然而也只是極短極短的一瞬,他便開口道:“也不無可能。”

林焉垂眸思量半晌,“這麽想來,倒的确可能是他。”他見鳳栖也陷入沉思,也不再提這茬,只道:“師尊不必憂思過甚,我不會有事的。”

鳳栖方才從那憂慮思量的情緒中掙脫出來,對他道:“殿下無虞,我便放心了。”

“至于孔就,也不必跟着我了,他如今代管土城,要辦的事還很多,”林焉道:“倒是臨槐哥哥,他至今都沒回來麽?”

天帝雖讓他罰禁閉,到底還是疼他,平日裏只是不讓他出門,卻也不阻攔其他人去見他。以他和臨槐君的交情,若是臨槐君回來了,必然會來見他。

鳳栖搖搖頭,“也不知做什麽去了,他何時回來了,我便告訴你。”

“好。”

鳳栖說完了該說的,望着林焉卻似是欲言又止,他在原處糾結許久,直到林焉問:“師尊還有什麽事要囑咐我麽?”

他才好不容易從靈戒裏摳摳縮縮地拿出一柄銀質匕首,“你還劍于碣石,為師擔心你日後會缺趁手的兵器,這是我近來從明王那裏買來的,用着不錯,你先拿着吧。”話這樣說着,匕首卻被他死死地扣在手中。

林焉瞧着鳳栖的模樣,忍不住笑,天曉得為何這樣小氣的人能在人間被供奉為財神。

“師尊的心意我記住了,東西就不必了,”林焉道:“我也不缺武器,”他随手拿過案上常常佩戴的木簪,有一下沒一下地劃着指腹,“我這兒還有臨槐哥哥為我鑄的木劍。”

鳳栖聞言飛快地收回匕首,才慢悠悠道:“那為師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倒是——”林焉像是想起了什麽,“師尊知道從前的戰神青霭将軍用的是什麽武器麽?”

哐當一聲,匕首掉在地上,鳳栖手忙腳亂地撿起來,目瞪口呆地看向林焉,“你想讓師尊給你把青霭的武器弄來?”

林焉還沒來得及開口,鳳栖便忙不疊道:“青霭那兵器可不是說拿就拿的,他可是……”他似是有些欲言又止,可瞧見林焉那一副充滿了興趣的樣子,生怕這倒黴徒弟真的想要青霭的武器。

“就算是尋常的武器,也該跟着青霭一起失蹤了,更別說……”鳳栖壓低了聲音,湊在林焉耳邊道:“青霭以血鑄劍,從來沒有随身的武器。”

“放心吧師尊,”林焉一臉竭力想忍下去的笑意,“我沒想要您給我這個。”他不過是想畫完那副畫。

鳳栖聞言松了一大口氣,這才伸手點了點林焉,恨恨道:“小兔崽子,那你問什麽。”

他說完又摸了摸鼻尖,終于還是沒能臉皮一厚到底,又拿出枚深黑的耳墜遞給林焉。

“這個你拿好,以後別再問什麽青霭白霭的武器吓師尊了。”

“這是……?”林焉盯着那枚豆丁大的耳墜,有些意外。

“咳咳,”鳳栖君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也是武器,上回從孔雀那兒搜羅來的,為師還沒琢磨出如何使用,索性先送給你,殿下天資聰穎,定能想出破解之法。”

……

果不其然,鳳栖是不可能慷慨大方的。

林焉默默接過那枚耳墜随手別在左耳,就聽鳳栖道:“殿下務必保重身體,為師告辭了。”

說完他像是怕林焉反悔,提起那療傷的木箱如同騰雲駕霧一般,登時便不見了,林焉望着他的背影輕笑一聲,将方才随手藏在被子裏的畫軸拿出來。

寥寥幾筆添上一柄血劍,他在原地端看半晌,滿意地合上畫軸。

林焉抱着畫軸繞過長廊走了許久,停在一處雕花繁複隐秘的箱匣之前,修長的手指在箱匣之上輕點幾次,那箱匣便自己打開了。

他探手從那漆黑發亮的深處摸出一個暗紫的絡子,又将卷軸細細地放進去,方才小心翼翼地合上箱匣。

林焉随手用木簪束好發,将那絡子繞在指尖打轉。

那絡子上頭纏着木珠,整個兒頗為小巧,恰好能賽一枚銅錢進去,他摩挲片刻,将那絡子塞進靈戒,穿好外裳,推開殿門。

外頭依然是舊時的仙境朦胧,如皎潔白月,鏡中水花,如夢似幻,仙樂飄飄。

他沿着天梯一步一步走下去,穿過天門,踏入人間,又繞過花海,步入幽冥。

熟悉的桃花客棧門口,一個長發披肩的男子跋扈地坐在門檻兒上,旁邊的店小二急紅了眼,想轟他走,可又怯怯地,像是不敢。

那男子翹着二郎腿,一邊兒啃着果子,一邊兒道:“我看見傅陽進你們店了,你們不把傅陽給我交出來,今天就甭想做生意!”

聽見舊識的名字,林焉眉峰一挑,忽然聽到耳後幽幽道:“閣下,別來無恙?”

“傅——”他剛要開口,就被身後人捂住了嘴,林焉微凝神,青綠的藤蔓悄無聲息地從袖口生出,帶着深紅的毒刺,便要去紮身後那偷襲之人。

傅陽忙松開手,打着哈哈道:“百年不見,何必一上來就動手動腳的。”

林焉默默拿絹帕擦了擦薄唇,涼涼地看了他一眼。

“哎——傅陽!”那門口蹲守的人終于看見了他,激動地像是撿了什麽大寶貝似的,蹭地一下從門檻兒上跳起來,便要來追傅陽。

傅陽忙拍了一下林焉,毫無形象地大聲喊道:“找他,他什麽都知道!”說完便一溜煙地跑了,林焉一眨眼就只剩下了一個背影。

絲毫不像從前總是氣短虛弱的模樣。

林焉都懷疑他這一百年是不是都是喝大補湯過的。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再腹诽兩句傅陽,某個格外好騙的傻妖怪便放過傅陽直奔他而來,出手就是木毒箭。

林焉略一挑眉,輕笑道:“原來是同行。”

他起手以毒刺藤蔓迎上,旋轉飛升的利落功夫,那毒箭盡數被掃于地上,雙手織絲成網,那藤蔓頃刻間化作一面蒼翠的牆,無數細小的紅色毒刺如同焊在牆上的細密長釘,不僅将那妖怪的招式全擋在牆後,甚至一步一步逼近他,便要撲過去将他整個包裹住。

“這是什麽邪門兒功夫!”那人憤而開口,以手做劍,傾注上巨大的靈力一掌劈開那蠶繭般的桎梏,林焉像是發覺了什麽有趣的事兒,輕笑道:“內力不錯。”

他話說着,雙手猛沖向前,無數木毒箭順着他袖口飛出,淩厲的破空聲下,那木毒箭滴着血紅的毒汁,極其精準地逼那人而去,連一根偏離位置的毒箭也沒有,全數均是沖着他的要害髒腑而去。

分明是用着和他向前一模一樣的招式,可孰高孰低,明眼人都看的明白。

邊兒上有膽兒小跑了的,也有膽子大看熱鬧好戲的,尤其是方才桃花客棧那店小二,看到這兒不停地拍手,像是出了天大一口惡氣。

幽冥不禁止私自鬥毆,他們早苦這小爺久矣,若非傅陽的夫人是如今的仙官掌書令,他們不敢得罪,否則早就親自去勸傅陽來見這位小爺了。

那人卻并未像路人們所猜測地那樣慌不擇路地逃脫,而是效仿林焉所謂召出藤蔓盾牌,他手慢,又是剛剛看着林焉現學的,只堪堪造出護住他胸腹的大小,然而他絲毫不懼,一手持盾,一手變出萬千淩厲紅楓,竟然穩穩截住了林焉的來勢。

無數鮮紅的楓葉飛旋在空中,幾乎見不到人影,他身在中心,以紅楓風暴作為絕佳的防禦,又收了那盾牌,好整以暇地等着林焉徒勞而返。

卻不料下一瞬,他忽然覺得背後一涼,來不及回首,脖頸上已貼上一片青葉。那青葉薄如蟬翼,因為林焉的靈力控制格外堅硬而鋒利,如同能割破他喉管的刀片。

不知從何而來,亦不知何時而來,就那樣輕而易舉地破開了他引以為豪的紅楓陣。

他略一擡手,一臉苦悶地收了紅楓防禦陣,兩人同時落地,四周都是叫好聲。

那妖怪白了人群一眼,那些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看客們眼見着這就要引火上身,誰也不想被遷怒,省的日後麻煩不斷,連忙給溜了。

那妖怪方才指着堪堪挨着他脖頸的葉片,眼觀鼻鼻觀心對林焉道:“可以松開了嗎?這樣真的很丢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