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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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樂繞梁的純白玉殿之中,鳳栖晃着手裏的鈴铛,赤着雙足,一邊踢着衣裳下擺一邊走出水城主落川君的主殿。
遙遙忽然見着一個花枝招展的人影,他加快了腳步迎上去,像是早已忘了先前在殿內的趔趄,“明王!”
大紅大紫的映襯下,是張絲毫不輸顏色的臉,“鳳栖?你……”
“我剛知道你要來見落川君……”鳳栖吞掉了後半句:所以我剛走。
“也不必如此,”眼裏只一瞬的灰暗,明王的目光很快又恢複了無所謂的平靜,“不過還是多謝你。”
“你我何必言謝,”鳳栖拍了拍他的肩,忽而湊近了他的耳畔,低聲說了些什麽,再擡頭時,明王眼底已經閃出了幾分流光溢彩,明顯亮起來了。
鳳栖對他笑了笑,擡手抛給他一支紅色的鳳凰花釵,“前兒見着了特意給你買來的,”他看了眼皓齒明眸的孔雀王,把那只釵別到他發髻上,勾起嘴角評價道:“襯你。”
言罷他越過明王,背着身擺了擺手,腕間的銀鈴铛搖曳出清脆的聲響。
見着鳳栖走了,領着明王的下仙明顯不耐起來,催促道:“你快着些,落川君和西斜君都等着呢。”
面兒上的笑意猛然消失,明王冷冷地看了那下仙一眼。
那下仙一直跟着落川君,雖然知道孔雀明王是上仙,因着明王原是自家城主一只家養的孔雀,從來不放在眼裏,他也跟着怠慢慣了,這還是頭一次看見明王露出這樣的眼神。
雖然心頭一驚,看見明王又低下頭繼續往前走了,甚至還加快了腳步,他才放下心來,說服自己剛剛的一切不過是錯覺。
剛進殿中,西斜便看見了他,“小孔雀,你可算來了。”
明王沖他行了一禮,“見過西斜君,落川君。”
落川君手裏盤着一串紫檀佛珠,聽他說話,只點了點頭,“見到鳳栖了?”
“是。”絲毫不見平素的濃豔跋扈,倒顯得十分溫順。
“我和西斜說了要請你來,他便在我這殿中大吵大鬧一通,驚擾了這些大佛,”落川擡眼看了看他主殿中的佛像,雙手合十,“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落川君信佛,不僅自己剃了度,從水城到他自己的主殿,無一處沒有安置佛像,尤其是他自己殿內,正中便是一幅觀音畫,其餘地方更是擺放着各種經書供果,還有悲憫的佛像。
而他的右手邊是整個殿內最大的一尊佛像,便是他自己的臉,此時正雙手合十,嘴唇微啓,如同在吟誦着些什麽。
世上本無佛,他飛升成仙後,便被自稱為了真佛。
孔雀明王低下頭,沒有吭聲,落川卻道:“你若總與這般不敬重佛祖之人來往,有礙于你的修行。”
“我明白了。”
落川微微颔首,就見西斜擡了擡下颚,慵懶地靠在榻上,眼神迷離地看着他,拍了拍手掌,“去換衣服吧。”
明王應聲退下,絲竹樂師一一排布好位置,随着輕靈清雅的樂聲響起,一身絢爛彩衣的明王踏着樂聲走入殿中央,翩然起舞。
幾千年前,他原不過是落川座下一只玩物孔雀,因着落川君賞識提攜,才封他做了孔雀王,統領一族,實乃主仆情深。
也因着這一場主仆關系,盡管他已經位列上仙,統領一族,也是白玉京上實打實的仙官兒,可這幾位尊貴無比的元尊,除了鳳栖,沒一個瞧得上他,平日裏從不與他多言語,尤以落川和西斜為甚,将他當做呼來喝去的歌姬舞伶。
鳳栖知他心氣甚高,今日亦是在落川處做客時聽聞水城主又叫了他來玩樂,才提前離開。
悠揚典雅的樂曲聲中,明王的身形挺拔,卻又柔軟如柳梢,眼裏眉間皆是風情,擡手便盛卻無數春光,饒是那一身豔俗的大紅大紫,也掩不去他周身的光彩。
身旁低眉斂目的侍女捧上一碗紅斛,純澈白淨的碗中乘着淨水,水中央是散落的紅斛花瓣。
西斜喝了兩口,把空碗放回去,便把明王拉到懷裏,奏樂的伶人像是絲毫沒有覺察似的,依舊無休無止地奏鳴,只是都低下了頭,藏住了目光。
明王坐在他懷中,像極了兩朵開的璀璨極盛的芍藥交疊在一起,西斜的手暧昧地纏在他的腰側,明王看了落川君一眼,後者與整個大殿中悲天憫人的佛像一起,只是無聲地看着他。
他好像身處神聖清雅的佛堂,又好像流落在倚門賣笑的花街柳巷。
于是明王把目光從落川君锃亮而光潔的頭上移開,沉默地閉上了眼睛,任由衣裳散落,芍藥剝落成雪白的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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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嘯的風聲掠過耳畔,鮮衣怒馬的青年将軍提着長/槍回營,撩開營帳的布簾,便是一聲厲喝,“你安敢回來?”
營帳之中跪着一個面色青白的小兵,身邊兩個士兵壓着他,聽見夏瑛的話,他不住地顫抖着。
少将軍治軍極嚴,逃兵或擾亂軍心者,一經發現,以軍令處斬。而眼前這小兵,便是在與侯江一戰中逃跑的士兵,身為前鋒,竟在夏瑛的眼皮子底下奪路而逃。
他忙于應戰,無心去追擊處置他,只是将他記錄在冊,卻不料數日過去,他竟然自己回來了。
那小兵聽了夏瑛的話,登時跪倒在地,不住磕頭恸哭,“将軍息怒,請将軍明察,應順絕非那貪生怕死之輩,那日南陽一戰,我是被妖怪抓走了!”
此話一出,四座皆驚,夏瑛淩厲的眉眼蹙起,卻并未開口叱責,只遣衛兵揮散營帳周遭的人,才道:“你若有半句虛言,當處以極刑。”
雖自元始天尊天帝陛下創立白玉京後,妖鬼再不敢随意侵擾九州,可前有南陳妖皇之傳言,後有北周食人怪的傳聞。
應對南陳北上攻周前,夏瑛曾負責協助刑部追查北周食人怪數年,線索依舊寥寥。
只知道無論天潢貴胄或是窮苦人家,總有少年或是青年男子無故消失,有些從未回來過,亦有些回來了便說被妖怪抓走了,更有甚者,再出現在家中時,已成了一具青灰的屍體。
那名喚應順的小兵見夏瑛願意聽他訴說,登時用一雙粗粝的手擦去即将奪眶而出的眼淚,亦不再做小兒女之态,強忍住了哭腔,單手擎舉,決然道:“應順跟随将軍多年,若有一句謊話,願受軍令處置,請斬首懸與于城門之上,以儆效尤!”
夏瑛聞言揚了揚下颚,示意他繼續說。
應順眉心緊蹙,咬緊後槽牙道:“那日在南陽,屬下身為前鋒,原要跟随将軍沖鋒,可就在擊鼓號令響起後,屬下戰馬如被他人操控,無論屬下如何勒住缰繩,那戰馬仍是不管不顧。屬下無可奈何,于是跳馬而下,卻不料雙腳沾地的瞬間,雙腿亦失去控制!”
夏瑛猛然看向他,如若不是曾參與查過此案,聽到這樣的言論,夏瑛無論如何都難以相信,聽起來實在是太荒謬了。
可在他查案期間,少數有幸逃回來的人,有不少都提到了身體被操控一說。
“你接着說。”
應順深吸一口氣,在夏瑛的注視下繼續道:“屬下驚懼交加,任由如何呼喊用力,均無法掙脫,以至于屬下徑直跑出了戰場,之後屬下便陷入了昏迷,再醒來時……”
應順忽然頓住話音,極重地哽咽了一聲,似是不願回想,唯有極力克制住氣息,方才能吐出字音。他擡起頭,看向夏瑛。
“再醒來時,屬下手腳皆被套上枷鎖,被關押在半人高的籠中,無數蠕蟲爬向屬下身軀,如同發爛的卑賤牲畜。”
士可殺不可辱,跟着夏瑛抗戰多年,應順想過在戰場上抛頭顱灑熱血,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會被如此對待。
說出這些,更是萬般不易。
他話音剛落,便聽夏瑛揚聲傳喚道:“軍醫!”,他忙止住夏瑛,“屬下為人所救,眼下已無大礙,”他一雙眼眸極其赤誠地望向夏瑛,“屬下有幸逃脫,不知還能茍活幾日,以防遭遇不測,将軍務必先聽屬下交代正事,再行醫治。”
聞及此,夏瑛忽然上前,單手搭住了他的肩。應順震驚地擡頭,卻只能看見夏小将軍的下颚,他的頭擡得很高,像是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神色。
半晌,夏瑛才道:“坐罷。”言罷竟要親自替他挪動椅子,應順擡手去攔他,夏瑛卻已經眼疾手快地将木椅挪至他身後。
複雜而感激的神情裏,應順在夏瑛的注視下,小心翼翼卻又受寵若驚地坐下。
“你所言于北周百姓重如千鈞,恕夏某涼薄,”夏瑛背過身去,像是有些不忍,“還請剖肝瀝膽,将所見所聞盡數告知。”
數個營帳之外,藥師帳中,三人眉心微蹙,屏息凝神,聽着夏瑛帳中的動靜。
原本是施天青先覺出異樣的,他在室內憋不住,非要拉着林焉出去晃悠,卻一眼見到了這個被壓入營帳的小兵。
只一眼,他便對林焉道:“未成形的藥人。”
無論是林焉還是施天青,之前都從未想過,幽冥的生意已經嚣張到了用人類來煉藥。
依賴修仙者絕佳的聽力聽了這幾句牆角,施天青更加堅定,應順就是被抓去做了藥人。
“其實也沒什麽不可思議的,”短暫的驚詫之後,施天青又恢複成了那副漫不經心的神情,“幽冥能做這麽多年的腌臜生意,背後又怎會沒有白玉京的插手。”
天帝曾向三界下旨,有倚仗靈力法術傷害凡人者,當押入白玉京問罪。
想躲過天庭的眼睛,唯一也是最快捷的辦法,便是背後有白玉京上的大樹。
就如同百年前的碣石君。
林焉緊緊扣住手中的茶杯,修長的指節因為過于用力而泛白,手中的茶盞瞬間化為齑粉,泡到發澀的茶水淋漓而下,沾落在他的手上。
天神之于人間的承諾,似乎真的成了一場笑話。
“我們去找夏瑛與那士兵!”長生蹭地站起來,“藥人之說我也早有耳聞,實乃殘酷至極,長生願與兩位一同查清此事,必将全力以赴,萬死不辭。”
林焉似是被觸動般,忽而極其專注地看向他,卻又像是透過他,看見了什麽人。
半晌,被茶水沁得冰涼的手忽然被溫熱包裹住,尚未擦拭的水漬被冰藍的光霧包裹,頃刻間蒸發殆盡。
林焉回頭,便撞進了施天青的眼底。
“他不是問寒。”
林焉猛地一驚,未曾料到施天青竟然能分毫不差地猜出自己的心思。
一行人到達将軍帳前時,袍袖下牽連着的雙手才分開,林焉借着寬大袖擺的遮掩,不着痕跡地輕擦指尖。
幾乎是聽到長生來的第一時間,少将軍便掀開門帳,親自請長生入內。應順突然看見三個仙風道骨的公子入內,一時有些驚詫,下意識看向夏瑛,“将軍?”
夏瑛沖他點了點頭以作安撫,便聽長生道:“方才将軍在叫大夫,故而我聞聲前來。”
夏瑛看了應順一眼,婉拒道:“眼下不必了,半柱香後,我帶他來找你。”
長生見夏瑛像是下逐客令的意思,亦不再打太極,開門見山道:“不知将軍可否聽說過‘藥人’?”
他化繁就簡向夏瑛解釋完,又虛指林、施二人道:“我這兩位朋友皆是得道高人,一直在追查藥人之事,方才聽見将軍帳中言語,”長生看向應順,“認為這位小壯士或許能提供不少線索。”
夏瑛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兩人一眼,忽然直視向林焉的眼睛,“閣下,百步之外能辨人聲?”
“是。”
夏瑛面上不辨喜怒,只打量着林焉的面容,片刻後,忽而輕笑一聲,看向長生,開口說的卻是旁人,“你的朋友真乃神仙轉世,竟能耳聰目明至此。”
“此事非只是人間事,将軍一人難以徹查,”長生并未覺出夏瑛的畫外音,“請将軍務必允我三人一同追查。”
“長生,”夏瑛的語氣忽然涼薄起來,“夏瑛信任你,是因為你救下我愛騎,又與我朝夕相處數月,志趣相投,可這二人我并不相熟,且你這二位朋友神通至此,若為南陳耳目,北周将亡。”
長生還是頭一次見到夏瑛用這樣的神色語态同他言語,卻下意識開口,“救赤狐,是因為我與赤狐有緣。”
他頓了頓,又道:“将軍生于世家,三歲起便接觸兵書,六歲就跟着老将軍推演沙盤,排兵布陣兵法謀略遠勝我,論志趣才智遠勝我百倍,亦稱不上什麽相投,因而這全不能成為将軍信任我的理由。”
夏瑛聽完,看向長生的神色忽然有些微妙。
少時的經歷,他的确同長生講過,可他也是第一次聽見長生将他的過往記得這樣清楚,甚至亦是第一次聽見長生這樣稱贊他。
長生對他心緒起伏并不知曉,只道:“可将軍還是選擇了信任我。”
他堅持道:“既然如此,還請将軍務必也要信任我這兩位朋友。藥人之事,并不會左右南北戰局,長生亦可發誓,他二人必不會将将軍的謀劃告訴南陳。我與這兩位朋友定會查清藥人之事,還請将軍勿要疑心提防。”
“少将軍,”林焉剛叫住夏瑛,施天青卻忽而上前,略将他擋在身後,對夏瑛道:“實不相瞞,我與這位叫應順的小兄弟曾有相似的遭遇,這也是我希望能将此事追查到底的緣由。
夏瑛見到他,微蹙了眉,大抵是那張笑意戲谑的臉迷幻性太強,總讓人下意識覺得他口中的每句話都是假的,漫不經心的。
就連說起這樣的話,眼底也一絲痛楚都沒有。
大抵是看出了夏瑛眼中的疑心,林焉撥開施天青,重新走到夏瑛面前,“他說的是真的。”
他那雙眼睛極為清澈透亮,薄薄的眼皮之下,是深黑的眼。
他就那樣毫無心虛地望向夏瑛,“我們亦想早日查出始作俑者,報仇雪恨。”
夏瑛定定地注視着他的眼睛,也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他竟然覺得,這個溫文爾雅,看起來格外好脾性的公子,在說方才那一句話時,竟然像是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像是真的有什麽深仇大恨似的。
可他沉吟良久,還是挪開了目光,“抱歉。”
卻不料,他話音剛落,身旁的木椅忽然炸裂開來,“嘭”得一聲,巨大的氣焰波浪裹挾着熱度掠過夏瑛,目光所及處都扭曲起來。
幾乎是同一時間,長生急縱而起,将整個後背暴露于氣波之下,穩穩護住夏瑛。
溫暖厚重的身軀覆蓋住夏瑛的身體,剛剛還好端端放在那兒的椅子毫無緣由地化為齑粉,他震驚地望向餘波後輕輕彈了彈指尖的施天青。
“你這麽緊張做什麽?”施天青對長生道:“我不會傷着少将軍的。”
夏瑛這才猛地發覺緊緊貼着自己的長生,他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長生跟着站起來,這一次,卻是站在夏瑛身前,面向着施天青。
中間俨然一條楚河漢界。
方才他替夏瑛擋住,也感受到了落到他背上的氣波如同一陣微風,并無殺傷力,盡管知道施天青并無惡意,可他開口依然極冷,“對夏瑛,就算是玩笑也不行。”
“長生……”夏瑛眼底浮起一抹震驚,似是難以置信長生竟然這樣護他,就聽長生對他道:“他們擁有超脫常人的力量,剛剛已經向你展示過了。”
他的目光從林焉和施天青的臉上逡巡而過,最終落在夏瑛鬓邊方才因為他的動作而垂下的一縷頭發上,“将軍,只要他們想,根本不需要竊取任何謀劃機密,手掌傾覆之間,便能毀掉整個北周,所以将軍大可放心,他們只是為了追查藥人之事。”
“至于我,”長生擡手将夏瑛那縷頭發重新繞到他耳後,“我會守護将軍,直至南陳退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