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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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帳之內,長生坐在應順右側,探手去給他把脈,脈象溫和平靜,雄渾有力,是康健的模樣。

若非他出現了幻覺,那便的确如他所說,的确有人給他療過傷。

他松開手,偏頭對夏瑛道:“那位施公子,的确也有過相同的遭遇,此次我們之所以會留心應順,亦是因為他一眼看出應順是尚未成型的藥人,我才疏學淺,現下看來,他身體并無大礙,為求穩妥,過幾個時辰,我再把施公子請來替應順看一看。”

夏瑛自知方才他對施天青不太客氣,長生才說過幾個時辰再去請,也是以防他面兒上尴尬,因此有些不好意思,倒是應順十分知趣地解圍道:“将軍是擔心我,不必自責。既然大夫過幾個時辰再來,那我便先去練功了。”

“等等,”夏瑛叫住他,又點了一位副将進帳,“你帶他去軍中,一應排列布置從前,若有質疑之聲,你來解釋。”

應順瞬間明白了夏瑛的意思,這位副将跟随夏瑛時日最長,夏瑛有什麽需要傳話的,幾乎都是讓這位副将進行。

他“逃兵”“叛徒”之名早已深深烙入戰友心中,剛回營帳時,亦是被同僚押了起來,夏瑛之所以讓這位副将帶他回軍中,是為了幫他正名。

思及此,他望向夏瑛的眼神愈發感激,夏瑛卻只揮了揮手,還對他道:“出去的時候,讓守在營帳外頭的人散到十步之外。”

聽見外頭窸窸窣窣鐵甲碰撞的聲響沉寂下來,便知守衛已經退到十步之外,夏瑛看了一眼屋內僅剩的長生,才輕輕走到他身前。

“你今日所言所為,瑛心懷感激。”

長生對他點了點頭,“将軍不必如此,長生亦有自己的私心考量。”

夏瑛坐到他身邊,望向長生半搭在桌上的手,忽然也伸出手,只是手腕手臂上皆是鐵甲,剛一擡手便發出清脆的聲響,驚擾了長生。

沉默的尴尬順着夏瑛懸于空中的手飄蕩到長生周遭,他眼見着夏瑛的手默默往後退了一步,搭在木桌上,借着端茶的手勢,不動聲色地将手收入了袖中。

“暑氣深重,帳中悶熱,将軍不妨同我一起去看看赤狐?”

夏瑛愣了一瞬,心裏頭落下一點兒灰,半晌,又自己擦幹淨,唇邊擠上一抹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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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并肩走出營帳,外頭的日頭已經有些昏沉,夕陽的餘晖落在一個接一個的軍寨上,火頭軍正在忙活,戰士一邊操練,一邊饞着從營帳飄出的米香。

長生一席白衣染上橘紅的顏色,夏瑛的鐵甲之上亦泛出柔軟的光,不同于戰場厮殺時寒涼雪白的刀光劍影,淺淺的橘讓夏瑛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多了不少人間煙火氣。

兩人行至馬廄,夏瑛手下的騎兵是北周一絕,因此馬房內有無數雄健戰馬,有的打着響鼻,有的甩着尾巴,或是咀嚼着口中的草料,腿上背上皆是勁瘦而緊致的肌肉。

夏瑛瞧見那些馬,眼裏笑意真心實意起來,就跟看自家孩子似的,長生望向夏瑛,忽然開口道:“将軍的北周鐵騎,骁勇至此,實在是亘古一見。”

聽到這兒,夏瑛笑意愈發豐盛,偏頭回望向長生,眼中被天色映照上明亮的光,竟是一瞬晃花了長生的眼。

長生低下頭,與他穿梭過馬場,便是安置傷馬的位置,夏瑛疼愛赤狐,但并未為他特立獨行,而是将赤狐與其他戰士的愛馬安置在一處,身先士卒,将與士共進退,讓夏瑛做到了極致。

赤狐如今已經好了許多,見着夏瑛來了,親昵地将脖子靠上去,平日裏兇神惡煞的戰馬這會兒顯得格外像個小孩兒,歡欣鼓舞地咀嚼着夏瑛喂給他的草料。

長生亦過去摸了摸赤狐脊背上的鬃毛,赤狐只是睜着一雙黑亮的眼,并未排斥他。

“從少時父親第一次将小赤狐帶進将軍府贈與我,十餘年來,若論戰友摯友,赤狐在我心中無人可比,我在赤狐心中亦是。”

“赤狐智勇雙全,神武難當,沙場刀劍無眼,我一直堅信人在馬在,人死馬亡,從未想過赤狐會先我而去,那時無數軍醫看過,都說赤狐命不久矣,必然渡不過此劫,”夏瑛看了長生一眼,“那日先生趁月而來,風華無雙,只一眼,我便相信,先生必然能救赤狐。”

“也是那一眼……”夏瑛沉默半晌,才偏開目光,似乎看着無邊無際的天和雲,緩緩道:“長生,你相信緣分嗎?”

長生無限溫情皆望向赤狐,聽到夏瑛說及此,他亦不着痕跡地嘆了一口氣。

夏瑛見他不答,卻只自顧自道:“我見先生第一眼,便覺得我們有緣,”他的眼裏像是迷惘困頓,又像是欣喜苦悶,“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長生,只一眼。”

他伸出一根手指,像是刻意的強調,“就那一眼,并非為你容色所動,亦非覺得你是熟識,”他深吸了一口氣,從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将軍閉了閉眼,藏住了一瞬的緊張與窘迫。

“但我就是知道,你是我的心上之人。”

長生沒有接住那樣熾熱的目光,而是低下頭,望向自己腳底。

敏銳如他,早早便已覺察,只是礙于種種,從未向他人提及,他以為他的明示暗示已足夠明顯,沒想到,他還是說出來了。

年輕氣盛的少将軍,心裏眼裏,都藏不住事。

“你救治赤狐廢寝忘食,甚至連日睡在馬廄,”夏瑛沉浸在自己的感情之中,似乎只要自己說的足夠多,就永遠不會聽到不想聽的答案。

“我聽見你會叫赤狐‘先生’,将它當做人一樣對話,那時候我想,我們真像啊,還有蘇轅大人,瑛少時讀蘇轅,便覺此人政見才華舉世無雙,只是北周多不認可南陳的文臣,強調以武治國,直到遇見你,才知有人知我心意,懂我敬仰,能與我攀談說道,是多麽美妙的感受。”

“将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夏瑛望向黃昏下袅袅的炊煙,“瑛不知此生歸時歸處,長生,還好得遇知音如你,也算此生無憾。”

長生擡頭,看向他身前的赤狐,他忽然擡起雙手,摟住赤狐的脖頸,赤狐像是被吓了一跳,甚至打了個響鼻,卻仍是乖順地任由他抱着。

聲響驚動了夏瑛,他回過頭來,看向環抱着赤狐的長生,輕笑一聲道:“我知道你對我并非一樣的感情,只是說出來,便能少些牽挂,就算有一日死在戰場上——”

他話音未落,便被長生按住唇,“‘死’字不詳,将軍不要說了。”

夏瑛怔住,直到長生松開手,才像是為了緩解尴尬似的笑了一聲,轉了話頭道:“赤狐與你真是親昵,原本從前,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靠近它都不行的,大抵是它知道你救了它,一次都沒和你犯過倔。”

“不是這樣的。”長生想,是因為它是蘇先生,它是與他在荒山朝夕相伴二十年的那個魂魄。

“嗯?”夏瑛見長生沒了後文,疑惑地看向他。

“需要在戰場拼搏厮殺的人,一旦沒有了牽挂,就沒有了求生的意志,也更容易回不來,”長生望向夏瑛,目光堅定,“将軍既然将心頭牽挂的心事告知了我,那長生便再給将軍一個牽挂。”

夏瑛有些意外地挑眉,長生在他的注視下,溫情地看向赤狐,“待南陳退兵,将軍回到皇都後,我便告訴你,我與赤狐的過往。”

他将目光從赤狐身上收回,望向夏瑛,“在此之前,将軍,長生請您務必保重,平安活着,回到皇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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缭繞的煙霧籠罩着隐蔽而潮濕的山嶺,幽暗不見天日,卻也不覺寒涼。

林焉嗆咳一聲,撥開盤繞曲折的藤蔓,施天青見狀略擡手在他額頭前方,堪堪替他擋住了倒挂着的小蛇。

“幻音嶺氣候适宜蛇族生存,常年無人煙,亦不便行走,若非要避着容姬,原該禦劍的。”他不輕不重地捏了捏林焉的後頸,“過了這段路就好了。”

林焉擺手道:“傳言幻音嶺有一道屏障,唯有蛇族可入,是真的麽?”

施天青的手忽然頓住一瞬,才輕笑道:“是,所以阿焉你,或許是這千年來,第一個前往幻音嶺的仙子。”

後背一點兒似有若無的寒意飄散,林焉看向施天青的目光變得鋒利,“我已在屏障之中?”

施天青銜着一點兒笑意看向他,許久未曾開口,直到林焉的眼神愈發不善,才道:“不錯。”

林焉的眼神略向後,餘光看向施天青的手腕,後頸上的觸感冰涼,甚至仿佛有些濕滑黏膩的觸感,他淡淡道:“松開。”

施天青聞言只略挑眉,手卻絲毫未松,像是挑釁似的,甚至用食指在他脖頸上輕輕地打着圈,看着那一處的皮膚逐漸變紅,泛起薄薄的一層小疙瘩。

林焉沉下目光,一條紅葉紫藤不知從何處射來,徑直纏上施天青的手腕,那藤很纖細,像是要将他的肉生生勒開,施天青的瞳孔驟然緊縮,頃刻間松開手,那藤蔓卻只是停下了卷的更深的動作,維持着先前地力道,制住他的雙手。

可施天青并未去管自己被擎住的手,只是以一種極其複雜的目光看向林焉。

那目光太深太沉,林焉撫摸着施天青手腕上的藤蔓,以及被藤蔓勒得太緊以至于陷下去的皮膚,那皮膚光滑細膩,卻非人體的溫熱。

“你又想怎麽算計我?”他眼裏的溫度降至冰點。

施天青卻只搖了搖頭,“阿焉,你見過天後娘娘嗎?”

“母親?”林焉一時沒明白施天青為何突然問到天後,沉吟片刻,如實道:“沒有。”

“阿焉,”施天青近乎篤定地開口,“你身上流淌着蛇族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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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将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木蘭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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